西湖风景六条桥,一株杨柳一株桃。
绿杨荫里白沙堤,习武少年恰十四,最爱湖东晓舞剑。柳絮纷飞雾未散,远亭浅笑俏佳人。
少顷,少年收剑,朝凉亭走去。
佳人轻提罗纱裙,前迎几步,为少年擦拭额头。
“谨文,瞧你这一头汗的,等会儿怎么去学堂?喝杯茶,歇会儿吧。”
少年拿过茶杯,左右躲避香帕。
“我不累,姐!我不要你擦,同学们都笑我身上有女人香!丢人死了!”
“噗嗤……”佳人捂嘴娇笑,歪头打量,蹲在石凳上,大口朵颐的少年,“傻孩子,这么大了,还不开窍。”
谨文满嘴桂花膏,说不了话,正想鼓她一眼,恰巧看到湖中驶来一画舫。
露水窗前,斜靠一闲服少年,肤色雪白,侧颊清秀。
晨雾迷蒙,谨文一时看不真切,伸长脖子,朝湖中望去。
依稀间,少年披衣曲坐,瘦瘦的手,卷着一本大大的书,藉着曙光,晓读。
谨文自小习武,虽也上学堂,却从未见过如此像读书人的读书人,而且还和自己差不多年纪,顿时来了兴致,目不转睛盯着画舫,问姐姐。
“那画舫怎么没见过?船上是哪家的公子?”
佳人亦望向西湖。
“那是虞太傅的独生子,虞柏霖……”
正说着,画舫上又出变故。
横生一只手,突然抢走虞柏霖的书。
柏霖一惊,谨文一乍。
又一个少年出现在视野内。
一脸坏笑,艳似五月朝阳。
他在虞柏霖对面坐下,五指玩转一精致算盘,无视虞柏霖生气的容颜,手臂伸出窗棂,掌中的书本,摇摇晃晃欲落水中。
“那又是谁?”谨文皱眉,指着画舫,回头对姐姐说,“我讨厌他!”
“不许胡说!”佳人隐去笑容,“那是开国元勋杨将军的长孙,杨震远。他爹是户部尚书,掌管天下钱粮。咱爹带兵打仗,吃粮兵饷,都得管他爹要。船上两位公子,都是自幼伴读太子左右。这次太子陪我省亲,他们自然跟着来。你要好好对人家!我听爹说,不久就要送你进国子监读书,到时你们三人就是同学了……”
佳人还在说,可少年一句也听不进去了。他紧锁眉头,盯着画舫上,气得双肩发抖,面颊泛红的虞柏霖,又看看他对面,痞痞讪笑的杨震远。再次肯定了内心的喜好与厌恶。
次年秋,紫禁城,御花园。
亭台水榭三少年,风华正茂度翩翩。
只是……
“虞柏霖!!”杨震远扔掉算盘。算珠散了一地。“你都好久没和我玩了!自从这小子来,你几乎都不理我!”
“干嘛理你?!看虞弟身体弱,好欺负是吧?!我就从不欺负他,他自然愿意和我一块儿。你这叫‘恶人有恶报’,活该!”
“姓杜的!我早看你不顺眼了!我跟你拼了!”
“哼!来就来,谁怕谁呢!正好比个高下!”
二子打做一团,引来后宫闲女。
虞柏霖本在劝架,忽见众多美女,招架不住,羞得面红耳赤,对地上二人道:
“再不分开,我一个都不理!”
闻言,原本打得难解难分的二人,异口同声道:
“别理他,我不打了!!”
……?……
……
“呵呵……嘿嘿嘿……”老人即使在睡梦中,还是笑出了声。
宁兴王妃轻推摇椅,笑道:
“爹,已过酉时,该起了。做了什么好梦?笑得像个孩子。”
年近八旬的杜太师,发出一声叹息。
“老了,最近常梦见从前……”
那时,一切都还没有发生;一切都还未曾开始……
杜太师望向窗外的池塘。
小荷才露尖尖角,已有蜻蜓立上头。
“真快呀……又夏至了……”
捋须沉思片刻,杜太师问女儿。
“怎么没看到贤儿?”
“他去戒台寺进香了,明天才能回来。”
“又去了?”杜太师长叹,“这孩子随你,凡事想不开。”
夜幕降临戒台寺,华服佩玉的朱小王爷,怀抱一件带血的紫裘皮披风,立于南墙下,盯着院中的一棵老松怔怔出神。
明灯大师手数念珠,缓步踱来。
脚步很轻,朱小王爷还是察觉到了。
他并未回头看人,只问道:
“这树有名么?”
“自在松。”
小王爷喃喃念了几遍,伸手抚上树干。
“好名字……枝叶舒展,仪态大方,潇洒自如。我听说老松有灵性,这树……可以许愿吗?”
明灯道:
“施主求什么?”
小王爷迷茫:“我也……不知道……”
思绪如战后的飞灰,夹杂着尸体烧焦的腥臭。
明军大捷。
满人首领丢盔弃甲,逃回长白山以北。
小王爷听到捷报时,身上的血迹,还未及擦尽,匆匆换下破烂的囚服,策马向战场奔去。
满人的营地,尸横遍野。零零星星有几个囚犯,被大明的士兵,押解着排队。
昔日雄伟的营门,如今只剩残破和焦黑。门前收拾残局的,是大明的亲兵。
小王爷临到门口,并未降低马速。巧妙地避开散兵,一个纵跃,策马跳过了围栏,直闯三营,朝虞初秋的帐篷驰来。
他来到帐篷门口,收拾的士兵正从帐篷内走出来,手里捧着虞初秋的紫色裘皮披风,血迹斑斑。
小王爷光是看,彷佛便能感觉到虞初秋受的鞭伤何其惨烈,一股寒意刺心疼。
他一路骑马赶来,呼吸急促。嘴边的白雾,随着心跳的加快,越来越多。
手心有汗,手指却是凉的。
朱小王爷握紧拳头,大步朝门口走,抓过士兵手中的裘皮,便要掀门帘,被杜子腾拦下。
“你还是别看了……”
“为什么?”朱小王爷问完即悟,一掌打开杜子腾的手,一掀门帘,僵在当场,浑身冰凉,手中的紫裘皮不停抖动。
杜子腾放下门帘,拍拍朱小王爷的肩膀,安慰道:
“都叫你不要看了。我已经检查过,全身都烧焦了……请世子节哀。”
……?……
……
朱小王爷重新睁开眼睛,星眸内泪光闪动。
他背对明灯道:
“大师,如果我一直求一^H小说?直求,很诚心那种,你说我的心愿,有可能实现吗?”
明灯道:
“世人之苦,皆因所求不能。放下,亦是解脱。阿弥陀佛……”
朱小王爷不为所动,从怀中取出一根写了字的红丝带,绑在自在松枝头。
……?……
……
仅仅城郊三十里地,有一片草木茂盛的山林。
其中有一座不高的山,没有名字。
山上有一片竹林。
据说里头,住有神医。
为什么是据说呢?因为没有人去过。
有人说,没有路上去。绕来绕去,走了半天,又回到原处。
也有人说,进不去是因为山林阻挡。里面长了很多有毒的植物,一不小心,便丢了性命。
于是就没有人去。
因为山离京城近。
京城人有钱。京城里当官的多。
自然不缺好大夫。
只要有钱,死人也能医活。
但半年前的一个大雨夜,还是有人来了。
那个男人,身穿满服,全身泥泞,深一脚,浅一脚的跑进了山林。
大雨迷了他的视线。
大半夜,下暴雨。膝盖以下都泡在水里。他只能藉助偶尔划过天空的闪电,凭着本能往前跑。
他是杨忆海。
他没有钱。京都厚重的朱红城门,不向穷人敞开。
至少,那里的医馆,是如此……
而他背上的虞初秋,奄奄一息。
大雨瓢泼,竹林沙沙。
木屋,小桥,微弱灯光。
杨忆海看到了希望,沾满雨水的脸上,长久以来,第一次展露出笑容。
木屋门开了。
一个不过七、八岁的龄童,搀着一位拄拐杖、胡须拖地的老者,出现在杨忆海视线里。
风依然很劲,吹得满身湿透的杨忆海彻骨寒冷。
他跪在老者面前,怀抱面如纸色的虞初秋,凄厉道:
“求你救救他!”
老者颤悠悠道:
“你有钱么?我的出诊费,可是很贵的。”
“有!我有钱!我这就回去卖房卖地,请你无论如何,一定要救活他!”
老者用拐杖戳戳虞初秋:
“他快完蛋了!要救他,得用好药。要是你卖房卖地的钱也不够,恕我概不奉陪!”
杨忆海跪行向前,郑重道:
“钱的事情我会有办法,一分都不会少你的!我是西行的商旅,我能通过‘死亡沙漠’!我去西域的时间,可以比普通人快一倍!大夫,请你救救他!哪怕我当真再也弄不到钱,卖身我也要救他!”
杨忆海放下虞初秋,重重给老者磕了三个响头。再抬头时,额上已渗出鲜血,顺着雨水,滚下一滴,落在虞初秋眼角,又顺着一行泪,滑落脸颊。
……?……
……
才刚过五月,已有蝉声。
幸好有竹林遮护,虞初秋躺在吊牀里,也不觉得太阳大。
“皮肤上的鞭痕已渐成粉红,行动也不会有什么大碍了。只是你身体太虚,要慢慢调理,急不来。”
“谢谢萧大夫。”
“嗯。”老者捋须点头,诊过脉,抱着一个古董楠木盒子,在摇椅上浅寐。
虞初秋一直很好奇,盒子里装的什么。
萧老头没事便将它抱在身边,不许别人接近盒子半步。
过了一会儿,萧老头熟睡打呼。
虞初秋终于逮到机会,打开盒子,里面竟然只放着一卷老旧的锦帛。
上面记载的,都是一些失传已久的医术,还有一些奇异草药的用法。
锦帛最前面,有一行字,与里面的字迹不同,写得歪歪扭扭:
“这是本神医留给徒子徒孙,以及徒孙孙孙孙的压箱宝。(记得看病时,要收贵一点!)——萧月痕”
锦帛最后面,还有几行小字,分别出自不同人的手迹。
“宝贝,我帮你抄了这么多字,你今晚打算怎么谢我?让我在上面吧!——你最最亲爱的枫枫”
“月月,你下次再敢用我的身体做图解你就试试!!——司马邺”
“要是让我看见你跟海盗说话,我一把火烧了这玩意!——曜”
虞初秋忍不住笑出来。
龄童背柴归来,看到虞初秋,说道:
“他回来了。”
虞初秋微愣,一时竟反应不过来,恍惚片刻,跳下吊牀,飞一般朝山下跑去。
半山腰处,一个肤色如蜜,满脸落腮胡子的商旅,穿着灰旧的粗布衣衫,牵着一匹满载的好马,往山上行。
“忆海!”
忽然,奔来一身影,未及看清模样,已投入怀抱,紧紧拥抱,深情亲吻,无声述说着思念。
杨忆海幸福微笑:“我回来了。”
虞初秋耳语:“欢迎回家。”
无名山,清泉溪。
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
夏至,情深。
久远的故事,仍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