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 罗一出去跑完步回来,梁此还没起牀,但已经醒了, 半阖着眼, 靠在牀头。
见他脸色不太好, 罗一站在牀边询问。
梁此睁开眼, 笑容里带着抹安抚, “刚醒,头有点晕。”
他最近经常有这毛病,尤其早上醒来和晚上睡前。
上次的感冒也一直不见好, 偶尔低烧,时常咳嗽。
罗一又关心了几句, 梁此摆摆手, 赶她走。
她只好拿上换洗衣服先去了浴室。
等出来的时候看见梁此正站在穿衣镜前系领带。
罗一走过去帮忙。
听见头顶上方传来几声咳嗽, 她眉心轻轻皱起,担忧道:“你感冒这么久了还没好, 要不再去医院检查一下。”
他以拳抵唇,清了清嗓子,“只是咳嗽而已,没事的,最近有点忙, 过几天再去吧。”
“嗯, 别太操劳, 注意身体。”她抚平他的衣角, 抬起头, 眼神认真。
梁此弯腰抱住她,埋在她颈窝深呼吸, 缓声:“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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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此确确实实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出现了问题是在秋分之后。
一开始只是左脚跟隐隐作痛,后来发展成小腿肚疼。
九月底,他去A市出了趟差回来后,已经不能走路。
整条腿都发乌发紫,硬得像老树桩一样。
当天,罗一联系了李春婷,她带着梁此的舅舅李子恒一起过来,连夜开车把梁此送进了省会的协和医院。
照彩超、查血、做CT和心电图。
最后确诊深静脉血栓。
梁此开始住院溶栓。
他的情况已经比较严重,血栓蔓延到了大腿,如果继续向上,会危及肾脏,造成器官衰竭。
每天需要挂很多吊瓶,腹腔被装上滤网,同时喝药维护。
梁此整个人极速消瘦。
曾经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如今因病痛变得憔悴而苍白。
溶栓的一个疗程是十五天,一般两个礼拜后就可以出院了。
他每天都在赶罗一走。
“这里有我妈,还有我舅照顾我,你回去吧,你都复习了这么久,不能半途而废,我很快就能出院了。”
彼时,罗一正在给梁此喂饭,他胃口不好,吃得很少。
因是她喂的,勉强咽下几口,也实在是吃不进去了。
罗一闻言,没接腔,也没什么表情,像是听不到,起身就端着饭盒出了病房。
一出来,就看到坐在门口长椅上的李春婷。
“阿姨。”
李春婷听见声音,抬起头,看她一眼。
瞥见饭盒几乎是满的,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她接过罗一手里的饭盒,“我去洗吧。”
说完,又顿了一下,回过身,拍拍罗一的肩膀,“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罗一低下头,红了眼圈,使劲摇头,“我不辛苦。”
最辛苦的是梁此。
李春婷有好半晌没说话,只定定地站在那里。
良久,才开口,对罗一说:“你回去吧。”
她一怔,没吭声。
李春婷继续道:“我听梁此说了,你在准备考研,就剩两个多月了,你抓紧时间复习,这里有我和他舅舅,你不用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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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李蕾欣、郑文卓和沈冬令一起赶到。
李蕾欣和郑文卓是来帮忙,沈冬令是来接罗一回去。
普通病房住的人多,多有不便,李子恒好不容易才给梁此争取到单人病房。
搬去单人病房这天,罗一来跟梁此道别。
其他人都识相地退了出去,只留下她一个。
“我要走了。”
罗一坐在他牀边,对上梁此漆黑深邃的眼瞳。
因消瘦,显得他五官轮廓更深。
“嗯。”他轻轻眨了眨眼,颔首。
“你要加油,早点好起来。”她握住他微凉的手掌,那条银色的手炼现在不止大了一圈,卡在他高高凸起的腕骨上。
罗一睁大眼睛,抑制住即将溢出眼眶的酸涩。
梁此回握住她的手,没什么血色的薄唇向两边伸展开,“你也是,好好复习,别多想。”
罗一俯身吻在他额头上,“爱你喔。”
说完也没看他,转身就走。
病房门关上,梁此垂下眼睫,一滴泪打湿了手背。
他还年轻,他也很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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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礼拜的疗程过后,梁此的状况并没有好转。
虽然不疼了,但他的腿依旧肿得厉害。
李春婷去找教授询问,他带着医生和护士们来查房,发现梁此的右腿又肿了。
于是照彩超,确认梁此的右腿也有了血栓。
他本来只有一条左腿患病。
专家会诊,认为他这种情况非常特殊,病毒一般先从左侧侵入,一旦右腿也发了,就变得很严重。
接下来换了两种药,继续溶栓。
又一个疗程之后,第二十八天,梁此的两条腿都没有任何变化和好转的迹象。
时间进入到十月末,天气越来越冷,梁此的头发也越来越长,人越来越瘦。
虽然沈冬令偶尔会告诉罗一一些关于梁此的状况,但他只报喜不报忧。
罗一不是傻子,原本说好的半个月之后就能出院,可现在都已经一个月了,出院的日子还遥遥无期。
她再见到梁此的时候,几乎认不出来,他整个人瘦成了皮包骨,长发盖住半张脸,看上去像老了十几岁。
罗一站在病房门口,看见李春婷手把手给梁此处理大小便,收拾尿片,她手控制不住地发抖,最后也没有勇气迈进去。
她觉得,他应该不想让她看见这一幕。
罗一没再离开,李春婷见到她,劝了几次,发现没用,也就不再浪费口舌。
但她没有在梁此清醒时出现过,只在他睡着以后进去病房坐一会儿,看看他。
李春婷他们轮流在医院照顾梁此,休息的话就去医院对面的酒店。
罗一来了之后,跟李蕾欣住一间。
郑文卓也一直没走。
期间罗一还见到了梁此的父亲,他来过两次,没久留。
这晚,罗一自告奋勇留下,反正她回到酒店也睡不着。
夜晚阒寂,病房里关了灯,只剩浅淡的一层月色洒在牀前的空地上。
罗一趴在牀边,轻轻拨开遮在梁此脸上的刘海,他的睫毛还是跟以前一样长,只是脸色过于苍白了些,月光下更是雪一般。
尽管她放轻了呼吸,不敢动作,却似乎还是惊扰到他。
某一刻,他突然睁开眼睛,罗一猝不及防,愣在了那里。
梁此转动眼珠,望向她,眼神无波无澜,似乎并不意外。
四目相对,他闭了闭眼,叹出好长好长的一口气。
他看上去太累了,不知道能撑到什么时候。
“罗一。”他很努力地喊出她的名字,却仍是显得无力,像下一口气就要断掉似的。
“我在。”她慌忙应声。
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开口说话,罗一恍惚间好像能听见时间的沙漏在倾泻的声音。
就在她以为他又重新睡过去的时候,梁此一字一句道:“我求你,以后别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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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此迟迟不见好转,李春婷又去找了教授。
以他从医几十年的经验,都没见过梁此这种情况。
最后决定先给他停药试试。
从教授办公室离开后,李春婷在护士站遇见了李蕾欣。
她刚送罗一去了机场,才回来。
李春婷问她:“走了?”
李蕾欣点点头。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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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此停药两天后,早上六点多,一如以往起牀开始洗漱吃饭。
不过他只能躺在牀上,这些都是在其他人的帮助下完成。
今天是郑文卓给他喂饭,他喜欢逗梁此说话。
可是今天的梁此格外怪异,喂他饭不吃,话也一句不说。
没办法,郑文卓只好去找李春婷。
结果却是一样的。
李春婷以为他是因为罗一走了在闹脾气,差点气哭。
过了会儿平静下来,问他尿不尿。
梁此仍旧不理人。
李春婷便去干别的事情了。
但是回来之后却发现梁此尿牀了。
这才觉得不对劲。
他再怎么病重,也还是个非常在乎自尊的年轻男人。
但凡他能多动一下,都不会让李春婷帮忙把屎把尿。
更不会因此赶走罗一。
所以李春婷非常清楚,梁此如果在意识清醒的情况下,是绝对不会尿牀的。
她赶紧让郑文卓去叫医生来。
主管窦医生匆忙赶来,拿了支手电筒往梁此瞳孔里照,结果他一动不动,半点反应也没有。
窦医生脸色严肃,“糟糕,情况不妙,应该是脑出血。”
他从值班室喊来几个年轻医生,推一辆车过来。
然后一边开急诊单一边说:“先去照脑CT。”
几人推着车进了病房,把梁此搬上去,刚准备推出去。
梁此猛地吐了一口,呕吐物呈喷射状,喷出一丈多远,全是黄水。
这下基本可以确认是脑出血了。
李春婷吓得腿都软了,郑文卓赶紧扶住她。
他们被带去医生办公室,当下就收到病危通知书,要求家属签字。
医生耐心给李春婷解释,现在只有两个选择:做手术或者保守治疗。
而且梁此要被转去神经科,如果做手术,就转去神经外科,如果保守治疗,就转去神经内科。
李春婷选了保守治疗,医生当即通知神经内科的人来。
然后检查脑CT,开药,神经内科又再次开出病危通知书。
确诊是溶栓引起的急性脑出血。
“情况危险,不立刻做手术就是三五天的事,做手术可以先保命。”
李子恒和李蕾欣得到消息也都在这时候赶来,正听见医生的这句话。
见李春婷已经哭得六神无主,李子恒果断开口:“做手术,我们要做手术。”
于是医生又通知神经外科的人来准备手术,开出转科手术单的同时,第三份病危通知书也交到李春婷手里。
她被连续三份病危通知压弯了脊梁。
梁此被插上尿管,推进ICU之后,李春婷就拎着包站在长长的走廊上,静默无声地淌了满脸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