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一参加考研笔试的第一天, 是梁此做手术的日子。
她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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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只想赶紧考完,去见他。
寒冬腊月,日光稀薄, 路旁光秃秃的树杈上都覆着一层白霜。
沈冬令送罗一来考场, 见她进去, 才离开。
这段时间他一直陪在她身边。
两天过得很快, 最后一门考完, 罗一从学校出来,直奔机场。
她在次日到达。
来得正巧,梁此刚从ICU出来, 被转到神经内科病房。
他因做手术而剃了光头,十天以后头上才能拆线。
梁此嫌自己现在的样子丑, 不肯见罗一, 但是没力气反抗。
术后他每天都发烧, 至少三十七度以上。
每小时都需要量一次体温,和擦一次身子。
罗一无视梁此的抗拒, 包揽了这些工作,反正他没法动弹,奈何不了她。
一开始他还试图挣扎,虽然他那点劲儿丝毫没什么用,反而更像是欲拒还迎。
他总想找机会向李春婷求助, 可李春婷站在罗一这边, 根本不理他。
后来罗一再扒梁此的衣服, 他已经学会逆来顺受, 只是脸色不怎么好看。
他像是刚出生的病弱小兽, 需要格外呵护。
喂水要用棉签沾,为了防止长肉疮, 还要每天给他拍身子。
罗一这辈子难得有如此耐心。
尽管对方并不太领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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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周以后拆线,做检查,梁此的各项身体机能都已经恢复得差不多。
医生宣布度过了危险期,可以转回原来的病房。
听见这话,大家都松了口气,心头的大石卸下,不由自主露出笑容。
却立刻被医生训诫,“……有什么好开心的,他脑出血的出血点压在语言神经上,可能终身失语。”
是啊,梁此这段时间都没开口说过一个字。
众人脸上的笑容又都归于沉寂。
转回原来的单人病房后,医生给他重新开了药,原来的药都不适合再用。因为他体内缺微量元素,所以每天挂大袋大袋的营养水。
罗一本来是寡言的人,但是为了能激励他说话,所以每天对着他讲很多事情,大到国际新闻,小到今天食堂的包子都是什么馅的。
这天她又在他牀边开始了自己的长篇大论,天南地北乱七八糟地瞎扯,后来她自己都不清楚到底在说些什么,直到口干舌燥,突然听见梁此“哼”了一声。
罗一一惊,抬起头看他,他竟然冲她翻了个白眼,像是为了回应她眼里热切的期盼,又加了一个字,“烦。”
她简直要喜极而泣,跳起来抱住他。
被他不耐烦地推开后,罗一满怀激动地冲出去告诉其他人这个消息。
于是梁此接下来就像动物园里新进的奇珍异兽般,被一羣人围观,问东问西。
他偶尔会回应一两个字,就见他们露出跟罗一之前那样相似的表情,又惊又喜,还带着点感动。
一周后,梁此不仅能够说话,也能坐起来了。
但是他吐词不清楚,音调怪异,经常惹人发笑。
医生来看过之后,说再住半个月就可以出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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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周停药,罗一带他去医院旁边的公园玩。
今天阳光很好,灿烂又温暖,感觉心里那些潮湿的水汽都能被蒸干。
她借了张轮椅,想要推着他走。
梁此不乐意,非要自己站起来。
她在旁边搀扶,也被他拒绝。
罗一没再插手,见他自己艰难地从轮椅上站起来,迈开了步子。
他高高的个子,瘦得像根电线杆,步速缓慢,颤颤巍巍,头上戴一顶棕色毛线帽,老爷爷一般。
罗一立在原地,忍住自己想要跟上去的冲动,望着他走远。
梁此吭哧吭哧走了好半天,一回头,才发现没多远。
对上罗一的目光,她冲他微笑。
其实她笑起来很漂亮,梁此在心里想道。
他抹一把额头上的汗,继续往前走,结果眼前一黑,就摔倒在地。
梁此好不容易走了很久的路,罗一几步就追上来。
她心疼地搀起他,他太瘦了,她两手一合,轻易环抱住他的腰身,还有空余。
见他神情低落,罗一轻声安慰:“没事的,你就是在牀上躺时间长了,肌肉萎缩,我们慢慢来,会好的。”
他头颅深垂,没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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术后,梁此的性格变得阴晴不定,经常无缘无故发脾气,表达情绪很直接。
从公园回去之后,大概是因为受挫太深,他更加不好伺候。
这天罗一喂他吃饭,又被梁此嫌弃,碗都被他打翻,饭菜散落满地。
她默默拾起地上的碎片,恰逢李春婷进来,拦住她,“我来吧,你先去吃饭。”
罗一抬头,见梁此别着头,只用后脑勺对她。
她抿了抿唇,攥紧手心,出去了。
李春婷清扫完地上的脏污,骂他,“你个臭小子,真是不识好歹。”
梁此咬牙不看她,表情倔强。
下午,罗一站在病房门口,犹犹豫豫的模样。
梁此瞥见她,绷着脸移开视线。
她心一蛰,脚步退却。
过了会儿,他再扭头,发现门口已经没人了。
明明是自己作的,但是看见她不在了,他心里却突然很难过。
一直到晚上罗一都没再出现,梁此想问,好几次欲言又止,撞上李春婷略含深意的目光,又想起她冷嘲热讽的语气,到底憋住了。
结果到了第二天,罗一仍旧没来。
梁此这次是彻底没心情和胃口了。
整个人都低沉下去。
大家都知道他是因为什么,偏偏半点都不提起罗一。
直到第三天,梁此终于忍不住问李春婷,“她呢?”
“谁?”李春婷故意问。
梁此别扭地小声嗫嚅,“一、一。”
李春婷面无表情地说:“走了。”
“粥捏!?”梁此蹙起眉头,语调上扬,差点从牀上蹦起来。
他的语言能力本来就没有完全恢复,这会儿因为着急音调更怪,李春婷险些没忍住笑出来。
她咳一声,绷住表情,“是啊,人家多好的姑娘,凭什么非要伺候你啊,何况你还这么难搞。”
瞟一眼梁此,继续添油加醋,“她走了,以后都不会再来了。”
话音刚落,梁此的眼泪毫无预兆地就唰唰往下掉。
直接阴转暴雨,还有愈下愈大的趋势。
李春婷没想到他反应会这么大,一时也有点手足无措。
梁此收不住,哭得李春婷心也软了,又疼又涩。
她只好说实话:“我骗你的,都快过年了,她不得回家嘛,再说你后天就出院了,她还来干吗。”
梁此不信,那势头简直像要哭到天荒地老,李春婷只好给罗一打视频电话。
看见罗一出现在镜头中,梁此也还在抽噎,脸上的泪痕未干。
她眼眸弯弯,笑得很温柔,语气也温柔,“怎么啦你,这么大人了还哭,不害臊呀。”
他的眼泪好像更加止不住,哽咽着道:“对、八、七。”
她眨眨眼,冲梁此勾了勾手指,见他凑近,眼里溢出些光亮,像跟他说悄悄话似的,“你好好养病,锻炼身体,等你能稳稳当当地站起来走向我的时候,我就会原谅你啦,好不好?”
“好,母妃染你蹲带旧。”他承诺。(不会让你等太久)
罗一捧着脸颊“噗嗤——”笑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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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试成绩出来,罗一的分数没过线,本以为无望了,结果被调剂到了另一个专业。
是梧师大新创办的一个学院,今年第一年招生。
罗一这批人相当于小白鼠,被懵懵懂懂地录上。
大概算得上好运气。
还没开学,导师就布置了作业。
一共八本书,看完写读后感。
还特意强调了不准抄袭,否则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八本全是哲学书。
罗一带着书单去了市图书馆。
她只找到其中五本,翻开浏览,倒抽了一口气,看都看不懂,还怎么写读后感。
罗一抱着书从图书馆离开,去对面站台等公交车。
已经是四月,气温渐渐回升,枯了一季的草木又现葱茏。
她低着头百无聊赖,突然手机响起来。
罗一好不容易腾开手,着急忙慌地去点开通话键,高高摞起的书遮挡了视线,也没注意到来电人是谁。
手机夹在肩头,听见熟悉的声音传来,低沉、有磁性。
“看对面。”
她抬起头,视线瞬间就捕捉到街对面一个戴着黑色鸭舌帽、穿菸灰色外套的男人。
阳光洒在他肩膀,清朗的五官,仰起笑脸,周身好似晕着光边。
罗一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他一步一步稳稳当当地朝她走来。
她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咚咚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