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我在午休的时候去操场找顾轩。他在教室里的时候很少,我上午两节课间去都扑了个空,没办法,只能在中午去他固定打球的地方。
顾轩和一个男生一起躺在草坪里刻字石头下面阴凉的地方,两个人头凑在一起说着话。顾轩衣服下摆卷起,露出小腹精致的肌肉,我看了一眼就迅速移开视线。
正准备上前,顾轩突然大声对男生说了一句:“我家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愣在原地。
男生坐起来看到我,抿抿嘴唇一言不发地走了。顾轩也起身看向我,他长长的睫毛垂下来,盖不住眼睛里的红血丝。
我把卷在一起的两百元递给他,他站起来收下,一些草屑粘在了他的裤子上。
“你听说过我的事吗?”顾轩蹲下来,抬着头问我。
我老老实实地回答:“听过。”
顾轩笑了,眼睛下面的卧蚕让他看上去有些人畜无害:“那你觉得,我应该是怎么样的人?”
他应该是怎么样的人?
在没接触过他之前,我知道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父母离异,在戒网瘾的学校呆了三年。应该是对生活没有追求的,浑噩度日四处挑事,玩世不恭那样的人。
但我认识他之后,知道他会在政治课前借书抄笔记,会在朋友圈分享一首歌,会认真听英语课做题,会毫不犹豫借给刚认识的人两百块钱,会打球,在我们学校一年,没有任何关于他的谣言。
尽管与周围格格不入,但他也不过是个普通人。像这个操场上的每一个人一样,像我一样。
“三班的同学,长得还有点帅。”我回答他。
顾轩看着我,我也看着他。微风卷起树叶在我们之间飘过,有细小的沙尘迷进我的眼睛,让我对眼前顾轩的表情看得不太真切,只清晰地听见了他的声音。
顾轩说:“嗯,是挺帅的。”
从操场回教学楼的路上我遇到江池。她一手拿着杯豆浆,另一只手捂着肚子。我赶快跑到她身边把豆浆接到自己的手上,扶住她一只胳膊:“不舒服吗?”
她虚弱地点头:“我中午吃太多,刚才吐了。”
我问她:“你吃多少?”
江池欲言又止,手指发抖着抓住我的袖子,我把她冰凉的手紧紧握住:“胃疼吗?”
她“嗯”了一声,咬住牙慢慢蹲了下来,我半跪在她旁边。
“我只吃了半碗米饭,一点点菜,”江池的眼泪夺眶而出:“我实在太饿了……不是,我不是饿,我就是太馋了。我真的好想吃带油的东西,可我吃完就恶心。”
我心疼极了,可又不知道说什么话,她把头埋进我的怀里,整个人都疼得颤抖。
我总觉得江池不胖,只是婴儿肥,也很可爱,但我知道如果她想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她有权利做任何选择。
这个世界上,有人像顾轩一样对容貌充满自信,在别人对他说“你有点帅”之后眉毛一扬,说“我是挺帅的”,也有人像江池一样,对自己只有厌恶和折磨。
有人不满平静的生活想特立独行轰轰烈烈,也有人在喧嚣和沸腾里只想做个普通人。
我摸上江池的头发,不知道该说什么。
有一朵云被风吹得飘来,遮住了太阳。江池在我的怀里,我们的影子被隐藏进暗下的天色里。
分过文理的学习对我来说更轻松了,没有物化生的摧残,我的成绩也渐渐好看起来,政治有几次甚至考上了班级的前几名。
关柯和我说:“我发现文综三科里,政治和地理难是难,但答案解析都能看懂,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就历史,难起来答案都看不明白。”
我深深表示认同:“我也是。”
关柯在书桌上贴了一行字:学文科本就是逆天而行,死在路上很正常。
再过几天是运动会,运动会后有七天的国庆假期,假期回来就是分班后的第一次期中考试。我和关柯原本午休还会去操场上走几圈,现在要么是捧着文综三本书背得昏天暗地,要么一中午咬着笔杆只得出一道数学大题。
好不容易熬到双休,我们班又向学校申请了留校自习。
周日晚上的英语课,顾轩和我说:“你们班周六还自习,好辛苦啊。”
我说:“理科班都自习,文科一班也自习。”
他瞪大眼睛:“就我们班没有?”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是啊。”
顾轩好像真的不知道。我的小道消息都是关柯告诉我的,好像沉迷打球和游戏的男孩子不太留意这些。他在自己班教室连同桌都没有,有时候在操场上他和我打招呼,向别人介绍我是“他的同桌”,关柯听了又气又笑。
顾轩问我一道英语题,我给他讲,他皱着眉的样子倒有些可爱。
顾轩让我教他怎么转笔,他说他第一次看我转就想学了。我能拿出手炫耀的东西不多,转笔的确算一个,我很乐意教他,他学的也特别快,黑色的笔杆在他纤长白皙的手指间转动的样子十分好看。
我在学校看到顾轩的神情总是很疲惫,不像双休日这么轻松。我说:“你以后还是少打游戏吧。”
顾轩说:“我不会打游戏。”
我诧异地看着他,他说:“我奶奶不想养我而已,那时候我爸又结婚,她哪有时间管我。”
我问:“那你现在?”
“一个人住,”顾轩说:“就在学校对面的小区。”
我真心实意地说:“那也挺好。”
顾轩低下头:“嗯,就是有时候会很无聊。”
会很寂寞,空荡荡的客厅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只能听到墙上的中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想说话却没人回应。没人给他做饭,也没人根据天气嘱咐他加减衣物。
“无聊总比担惊受怕好,”我说:“在父母不相爱的家庭里,安静是值得庆幸的事,只要他们一说话,到最后就会变成吵架,有时候还会打架。”
顾轩点点头:“如果他们没有离婚的话日子也不会好过到哪去,我爸脾气不好,但刚接触显露不出来,也不知道现在他家里会是什么样。”
我心想:就是我家这样。
“哎,”顾轩说:“你不要把我想成什么不一样的人。”
这句话没头没脑的,让我立刻想到那天在草地上听到他和别人说的那句:“我家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好像有些可以感同身受。
人们有一种偏见,认为家庭不幸的孩子应该是脆弱而痛苦的,这种从小就埋在身体里的伤痛应该贯穿人生命的始终。我们这样的人,的确会在被子里发抖,会在别人面前强颜欢笑,我们有孤独和崩溃,有恐惧和麻木,可我们也拼命想要融入周围的环境里。
我对顾轩说:“没什么不一样的。你只是三班一个同学,现在你是我同桌,学习态度很好,让我备受激励。”
顾轩看着我,嘴角慢慢勾起好看的弧度,是一个有些满足的微笑。
“谢谢,”他说:“沈鱼渊,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