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翼云要娶妻,虽再三说从简,也仍旧是忙乱了一两个月才张罗停当。这期间段宜去了省城一趟,赶在徐老爷上京赴任前与徐枢庭订了婚,说好来年去京城完婚。临到办酒前几日,段宜才回来,又说要趁着小婶婶尚未进门,要再占着二叔几日,带她去乡下庄子吃海味。
段大奶奶起初不愿意,但段翼云留下也帮不上什么忙,又知道女儿也快要出嫁,不免多溺爱了些,段宜磨了一磨便成了。
吃罢晚饭,段宜说吃得腻住了,要去海滩上走走,段翼云便跟着她去,时值仲夏,段宜将镂空白皮鞋脱了交给段翼云提着,光着脚在沙上走。那天是满月,银色的光洒在她头上,她穿一身新制的樱色旗袍,头发用同色的绸带束住。段翼云缓缓跟着她,段宜径直走,一路不说话,走到海边岩石投下的阴影里方回过头来唤他:阿青。
段翼云看不见她,只能模糊捉住她眼里倒映的月光。
段宜又叫,阿青。
段翼云站在月光下,不知为何竟不敢答应,彷佛过去的这些年一一重现,他只能在心里想她,在暗夜里一遍一遍忆起她的样子,伸手去触摸到的,永远只有空气。
段宜轻声笑,然后走出阴影。她站在月光里,微光从她的肩头流泻而下,脚下樱色的软绸如水银一般流淌。
段宜伸手握住他的手。他们一起隐没在月影之下。
段翼云婚礼过后,三朝回门,待他们回来,段宜已经回了省城。
过了一个月,段老太太眼见不好了,段翼云又请了旁的大夫来看,和他的诊断一致,老太太只怕就这几日了。段大奶奶忙着拍电报去叫段翼山回来。
段翼山和段宜先回来,陆盈如带着段宁段宛也跟着后脚赶到,徐枢庭也陪着来了。段翼云跟段翼山交代了病人情状,又交代了寿材等物事均已备齐,便不再多说。段翼云偷瞧着段宜,见她有些恹恹的,徐枢庭整日陪着小心,心里有些纳闷,然而家里人多眼杂,除了礼貌寒暄,竟说不上话。
老太太是段翼山回来第三日上断了气,家里乱乱地做道场,段宜因是长孙女,要跪在段翼山后头答礼,忙乱不堪,气色越发不好。忙完了头七,段家人方坐在一起清净吃顿饭。段翼云瞧个空子,将段宜拉到一边,要给她切脉,段宜却笑笑说不必。
过了头七,徐枢庭的礼也尽得足了,便先回了省城。三七过后,段翼山为着忙生意也要走,临走想起段宜也该多去徐家走动,在徐家搬迁的事上多用心,又要带上段宜。段宜起初不愿意,最后段翼山说让她七七时回来,她才答应下来。
然而七七时段宜没能回来。段翼云也没能从段大太太——如今合家又改口了——那里问出些什么来。月蓉见他愁眉不展,只道他连日来操持丧仪累了。
又过了两天,段大太太接到电报,让她上省城去。
段翼云见电报上并没有其他消息,段大太太又是未自己上过省城的,自己又焦心段宜的情形,便说送段大太太去。段大太太求之不得,连夜打叠了包裹便出发。
段翼云一进段公馆的大门便觉得气闷。段翼山出来接了,让下人接了行李去,段大太太便问段宜呢。
段翼山冷着脸道,你养的好女儿,我也没有法子,只好赶着办事——她跟徐家小子还没成婚,你我现就要当外公外婆了。
段大太太虽则听见段宜未婚先孕,因二人已经是订了婚的,也未当回事,便道,两个孩子早晚也是要成亲的。
段翼山道,你在乡下晓得什么。
原来徐家如今不同往日,京里出了乱子,徐老爷刚刚到任,稀里糊涂接了烂摊子,没过多久便坏了事,赔损了一大笔钱,其他虽说没什么大碍,官途是不用想了,灰溜溜回了省城,面子扫得精光,一家子愁云惨雾。段翼山觉得日后免不了受带累,正思索如何能退了婚,好去攀一门好亲,此时却发现段宜怀了身孕,一问徐枢庭便问准了,亲自然是退不成,徐家反要攀上来,有藉着段家财力图些事情的意思,段翼山气恼非常。
段翼云去看段宜,段宜精神却好,给段翼云看自己备着的嫁妆单子,说个不住。段翼云静静听她说了一会儿,伸手止住她喋喋不休:歇会儿,你如今双身子,我给你把脉,抓点药来安胎。
段宜温顺地不再说话,由着他拉过手去诊了脉。
段翼山叫段大太太上省城来,无非是操持段宜婚事。一则她是生母,二则段翼山邪火无处撒,也恨陆盈如早年引着徐家来图段宜,这位二太太也不若当年的地位,索性躲得远远的,只怕这事儿兜到身上来。段宜已经要满三个月的身子,再拖便要出怀,而徐家声威正颓,因此婚事甚为潦草,徐枢庭一向无可无不可地打混着,段宜却一直欢欢喜喜。
段宜三朝回门,段翼云瞧她气色甚好,将备下的安胎的丸药再三嘱咐了徐枢庭。又盘桓了两日,段翼云便带着段大太太回了五羊镇。
进了腊月,段翼云一日与段大太太报账,段大太太因大宅凄清,便说起想让段翼云和月蓉搬进大宅住,月蓉是愿意的,段翼云见如此也不再坚持,说定了仍带着秦妈搬回西跨院住。段大太太便欢喜起来。
段翼云家当简素,月蓉收拾停当,两三日便搬了进来,平日月蓉在家陪着段大太太,段翼云出去做事也放心,一时相当稳便。
这天吃着饭,说起段宜再过四个多月就要临盆,段大太太便说日后接外孙回来住,大宅又要热闹些了,便打趣月蓉,问她何时给添个孩子来。
不料月蓉红着脸说,身上已经晚了一个月未来。段翼云撂下饭碗便把脉,果然是喜脉,且胎象平稳,段大太太乐得合不拢嘴,段翼云心下也有些高兴,却又怅怅地。
因为老太太去世的缘故,段翼山发了电报要回来过年,腊月二十五到。段翼云带了夥计去接,从段翼山身后下车的却不是陆盈如——因为二太太也未生个男孩,段翼山养在外宅的女人却生了个儿子,取名段宣,堂而皇之将外宅接入公馆,做了段三太太,这回来过年,一则是给老太太上坟,二来也要将段宣入了族谱。
段大太太已经不在意这些,三太太进门,越发坐实了她正房的地位。这位三太太是小门小户的出身,待人接物还算客气,段宣白胖可爱,段大太太正也是爱小孩子的时候,三太太知道大太太对自己并无威胁,两人又对二太太同仇敌忾,越发处得一团和气。连段翼山也说了一句还是这里住着舒心的话。
段翼山住到过了十五才走,三太太还撺掇着段翼山往大太太房里来住过几次,大太太一时觉得别无所求,进进出出合不拢嘴。
才出了正月,大太太与月蓉一起做着针线,制些小孩衣服,段翼云每天忙着外头的事情,日子倒也顺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