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翼云的筷子掉在地上。
段宜起身站在窗边,能看见秦妈正要挎着篮子出门买菜,她又坐回来:阿青,你记得我小时候,爷爷过世前,你总蹲在廊下看着药。
段翼云不知道她要说什么,只看脚下。
段宜说:爷爷过世前跟老太太说,那年他带着你娘去送贺礼,你娘被省城大员看上了,他若是不遵命将你娘送去,生意便要覆灭,他求了你娘,你娘去了,回来再不见他。后来便有了你。阿青,你不是爷爷的儿子。
段翼云控制不住地抖。这些年,算什么?他的娘,算什么?他,算什么?
段宜似是下了狠心,接着说下去:爷爷心里对你娘有愧,因此接了你来,要照管你成人。
段翼云低声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段宜坐在旁边看着他笑,他没声息地伏在桌上,肩膀一耸一耸。
过了半晌,段翼云闷着声音道:你今日跟我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我如今什么都不想琢磨了,左右我是个罪人,又没胆子去死,混日子罢了。
段宜声音平平:我就想告诉你,你不是我二叔,也不是段家的人,你喜欢我,没什么罪过。
段翼云猛抬头:你说甚么?
段宜道:你喜欢我。
段翼云道:谁告诉你的?
段宜笑:你自己。我原本想着,如果渐渐将你忘了也干净,不问你,不见你。可我出去这两年,日日在想你。
段翼云脑子里像有几面巨锣在敲,疼的青筋凸起,两手绞在一起。
段宜道:我想了很多遍,我若是告诉你这两件事,你会是什么样子。可今天瞧见你,实在已经不成样子。
段翼云死死盯着她。
段宜道:你没听错。我日日在想你。
段翼云惨然一笑,把碗捧起来喝汤。
段宜又道:我不骗你。我日日在想你。
段翼云定定看着碗,吃了一口面,才道:我如今这个样子,早不是两年前的样子了,没得让你见笑。
段宜瞧着他,眼泪直滚下来:阿青,阿青,你怎么这个样子了呢。
段翼云只当她不在一般竟自吃着。
段宜泪落纷纷,终于劈手将碗打了:我也喜欢阿青,可是不是现在这个阿青!
段翼云冷笑:以前怎样,如今又怎样呢。
段宜浑身直抖,哆嗦着半晌,咬着牙说,我生下来因为是个女孩,除了我娘外只你自小尽心照拂,真心疼我。我爹爹不必说,他自然瞧不上我娘,眼里更没有我。老太太不过图着守着家业兼有人伺候,对我们母女还过得去。这两年那边因为生不出儿子来着意讨好老太太和我爹,也为着我大些,日日里不定打算将我嫁到哪家去换了什么来。外人瞧着我面上风光,其实走一步出一声都留心不被笑话了去。我每晚上关了灯躺下,心里苦都没处说去。我若是不去那边,只怕我娘这里更凄清。我夜夜想着你,想着我娘,才能把日子熬下去。
段宜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来,夺门而去。
因着这件事,段宜只懒怠出门去,一应采买丢给段大奶奶伤神去了。过了两日,段宜一个人屋里闷坐着,铃儿进来说二爷来看大小姐。
段宜心里一跳,先对着镜子整了整头发才出了里屋,段翼云已经进来。他今天倒是没有喝酒的样子,脸上头发都收拾了,穿了件半旧的竹青长衫,脸色青白但精神尚好,手里拎着一包吃食。
段宜只恍惚觉得回到了从前,段翼云从铺子回来,带着些小玩意儿给她。
段翼云上次没有细看段宜,今天才又打量她一番。他习惯性伸手摸她额发,抬手才觉出两年过去,段宜长高了不少,细看脸儿也尖了些,身量倒是足了。
铃儿在旁边笑:大小姐见了二爷,怎么连凳子也不给一个,两人可是猜上哑谜了?
段翼云咳一声道,上回你走的急,我这几日又忙着收拾些东西,没来看你,这是给你做的甜杏仁和核桃仁。
段宜接了东西便打开,她自来在吃食上挑剔,外头做的轻易不要,以前段翼云管着她,也不大给零食吃,只有这两味于她有些调理的功效,偶尔给吃些,也都是段翼云亲自动手,挑了上好的饱满甜杏仁在火上细细烤了,那核桃仁却是沸水泡了剥去麻衣再以红糖炒了做成。
段宜拈一颗杏仁轻轻咬了,强忍着眼泪道,还是阿青做的最好吃。又捡一颗琥珀核桃仁含着。
段翼云瞧着段宜,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段宜却笑了,叫铃儿去书房寻几样东西,说要给段翼云。
段翼云见铃儿走了,轻声说:你自去,放心我。
段宜眼睛里酸酸的,只说,我并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你我……图不得,我只是不能见你过得不好。
段翼云低头轻声说:我也不好说能经营个什么样子给你看,你也难,在那边讨生活,只是给你守着这点子产业,让你少点凄惶。
段宜牵了他衣袖,眼泪滴下来:你知道便好。
过了两日徐枢庭竟然亲自来接段宜去省城,段太太见此人仪表堂堂,兼要陪送段宜去英国,走着海路时日长,存了点心思打量这位徐三少爷,晚间旁敲侧击问着段宜,徐家做什么生意,上面两位徐少爷如何。
段宜心里明白她祖母的想法,只做不懂,以忙着收拾行装应付了过去。段翼云给段宜把了脉,给她配几样调养的丸药带上,晚间得了便送过来,段宜支开铃儿,问段翼云:阿青,这个徐枢庭,你瞧着如何?
段翼云因是大宅唯一的男丁,陪着徐三少吃过饭,略略有些相熟,沉吟着说:心思略有些轻浮。
段宜冷笑:什么好的,也轮不到给我预备着。但徐家在省城毕竟是大员,我爹和二娘存了点私心,想把我跟此人送做堆,若是事情不成,横竖也没什么损失,家里有个留洋回来的新派小姐,样貌又不坏,自然也好攀其他的高枝儿。她肚子里爬出来的那两个,好坏还看不出,年纪小,不顶用。
段翼云嗫嚅了一会儿,方说:你自己当心。
段宜与他勾着尾指:阿青你放心。
段宜这一去,原说是两年就回,又来信说功课上进度的缘故要拖上一年。寄过一张相片回来,段宜穿着洋服,打了把洋伞站在一个桥头,徐枢庭远远在另一边,虽是个模糊人影,段翼云还是一眼认了出来,徐三少那一手揣在裤袋一手揣在西装背心里,懒洋洋又带点迷茫的样子,简直是招牌。
段翼云给老太太念信,念一句老太太念一句佛——这一年老太太的精神不济,眼睛也坏了,连牌也不打了,日日坐在佛堂念经,凡事不问。段大奶奶自忙家里事,见段翼云已经不酗酒了,外间铺子的事情也拣了起来有点模样,渐渐将田地等需要抛头露面的事儿都给了段翼云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