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些日子,便听见说郑标打阿眉,郑家两老并不护着阿眉,颇有些嫌弃的意思。秦妈到郑家去,阿眉偷偷藉着买菜出门来,秦妈问,阿眉也不多说,只说是命。
又过了一个来月,阿眉趁着郑家人去走亲戚回来瞧秦妈,小声说自己可能怀孕了。秦妈又喜又怕,嘱咐阿眉当心身体,又担心郑家对阿眉不好。阿眉淡淡道,他们对我不过那样,我如今有这个孩子,就万事不求了。秦妈叹口气,也没法多说什么,只盼有个孩子,阿眉的日子能好过些。隔天还去观音庙上了香许了愿,求着保佑阿眉生个男孩子。
又过了半个月,郑家隔壁一个小孩子跑来找秦妈,说阿眉生病了。
秦妈去看,郑家人都冷冷的,说是阿眉上井台打水跌跤小产了。秦妈握着阿眉的手掉泪,去跟郑家商量,要接阿眉回去休养。郑大娘起初没给好脸色,郑标一脸不耐烦地挥手,算是同意了。
秦妈雇了辆车,把阿眉接了回来。
段翼云给阿眉诊了脉,仔细开了方子,叫阿眉安心在家将养。
阿眉将养了不到三天,郑大娘上门来叫阿眉回去,说是织机上缺人手,要阿眉回去做家务。秦妈好歹说了几句孩子刚小产的话,郑大娘眉毛一竖:“莫说这种话,我们家娶了这个小贱人,捏着鼻子忍着,还没说什么,孩子小产了也不关我们家的事情,难道倒要我们家伺候小贱人不成?”
秦妈气得脸白,连连说:“这孩子,就是掉了,也是你们郑家的啊。口口声声小贱人,当初不知谁求着娶我们阿眉过去。”
郑大娘冷笑一声:“当初我们被人坑了,以为你家是个本份人家,不嫌弃父母兄弟不全娶了过去,谁知道是个不干不净的小贱人。这掉了的,只怕也是个野种!我们不嫌弃,照样把人带走当个丫头使着,费着三餐饭,回头还得费钱娶个正房媳妇,我们还没说吃了大亏。”
秦妈气得头晕,阿眉只在身后嘤嘤地哭。
段宜跟段翼云从铺子里回家来午饭,正撞上这一出,段翼云待要分说几句,段宜扯住他衣角,低声说“你去分辨,分明将阿眉坐实在里头。这些粗人专会乱咬。”
段翼云想想也是,又不忍心,段宜笑笑,说你先别进来,我去。
段宜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进门就大声问“阿眉姐姐可好些了?”
瞧见郑家的人,段宜笑道:“我来的不巧,等阿眉姐姐这里清静些,我再来看。横竖这回在家日子长。”
郑大娘不晓得这是段宜,嘴里不干不净小贱人唠叨起来没完,段宜拦着秦妈,冷笑道:“我倒不知道,这是什么道理,我没招惹这位大娘,大娘就算看我不顺眼,也要知道站在我家的地方泼脏水有点不妥吧。”
秦妈小声跟亲家说了这是段家的大小姐,郑大娘一年到头织布的生意,十停里倒有两停是段家的,这时知道是段宜,陪了笑一道烟走了。
段宜去看了阿眉,秦妈去预备午饭,阿眉拉着段宜的手,轻声说:“我瞧我是活不多久了。”
段宜眼睛发酸,只说不会的。
阿眉小声说:“那天晚上我妈去帮大小姐忙,二爷喝醉了,夥计送回来,我……我……”
段宜正冲红糖水给阿眉,忽然听阿眉说:“我就换了衣裳,上了二爷的牀。”
段宜失手打了碗,喃喃说,我去扫。
阿眉拉住段宜袖管:“我头半个月,没让郑标上我的牀。他打了我一顿,我昏了,他才……我掉的这个孩子,是二爷的。可是我没本事,保不住这个孩子。”
段宜道:“姐姐病糊涂了。”
阿眉道:“我也活不了几天了,这话憋着,死了我也不想带去。我也只有你这么一个朋友。只是你不要告诉二爷。我做了这样的事情,天大的错处都在我。我下地狱就是了。”
段宜搂住阿眉的肩膀。
阿眉断断续续地说:“那天晚上,二爷被夥计送了家来,就睡在牀上,我帮他宽了外头衣裳,脱了鞋子,就回屋换上大小姐送我的衣服,把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到二爷跟前去,二爷已经睡了,我便……。二爷……二爷不知道是我,二爷睡沉了之后,我收拾了牀铺和自己身上就跑了回来。”
“我这辈子,有这么一晚上,已经足够了。”
段宜心里酸痛,眼泪直滴下来,劝了阿眉几句,又陪着说了会儿话才走。
郑家隔三差五上门来骂,阿眉在牀上实在扎挣不起来,郑家瞧着阿眉不像是日子长了,甩手再也不来,终是清净了,可阿眉一日不如一日。段翼云每日看着,隔几天便请林希文来看看,也只说是让预备上身后事。
秦妈几乎哭死,段宜日日过来,陪阿眉一会儿,坐在阿眉身边做点针黹。
捱过了八月节,段翼云要去采办些药材,临走这天特地在阿眉窗下告别,吩咐有什么需要就去铺子里取。
阿眉哑着嗓子:“二爷慢走,阿眉就不送了。待二爷回来,只怕也赶不上送阿眉了。”
段宜此时正要出屋去,阿眉又撑着说,旁边柜子里今年新作的夹袄给二爷带了去,入秋了且仔细风寒。
段翼云听她说话不祥,只说且歇着不用费神,又说回来必给阿眉带些土产。
段宜掀帘子将夹袄送出来,送了他出门,回来先从窗外张了一眼,瞧见阿眉躺在牀上直勾勾望着房顶,眼泪滚滚而下,段宜唬了一跳,刚要推门进去,听见阿眉说:“二爷心里不会有我的,我和二爷的缘分是偷来的。”
段宜听着奇怪,又听阿眉说:“二爷心里的秘密,我死了也便没人知道了。”
阿眉脸上渐渐浮出一丝笑意来,段宜瞧不下去,扭头去了书房。
段翼云到家前三日,阿眉咽了气,临去特特嘱咐秦妈用哪套衣服装裹。段宜来时,阿眉已经收拾停当,院子里进了薄皮棺材,秦妈哭死在一旁。
段宜瞧着阿眉,她一向单薄,如今看上去更是轻如一片羽毛,段宜送她那套绯色的衣服衬得脸雪白。段宜带着丫头和婆子,略略帮阿眉收拾了一番,又留下个婆子帮忙便回去了。
因为是早夭,且被郑家闹得名声不好,阿眉的葬礼很潦草,只停了一天便下葬。段翼云回来时,秦妈又病了。
段宜便说头七时与段翼云一起去阿眉坟上。
段翼云问阿眉去前有什么心愿,段宜说,阿眉去前晚上精神好了些,跟秦妈说要穿段宜送的衣裳,又说让秦妈且好好跟着伺候二爷,还看着做了一半的棉袄嘱咐说新棉花买少了要抓紧买,别赶不上二爷穿。实在坐不住躺下歇着,捱到后半夜光景,只叹了口气,便过去了。
段宜瞧着段翼云问:阿青,你知不知道阿眉的孩子是谁的?
段翼云道:还能是谁的,是郑家的呀。
段宜忍不住,喃喃道:阿青,你若当真不记得,阿眉姊姊去的岂不冤屈。
段翼云心头一动:囡囡,你为何这样说?
段宜憋在心里日久的话,这才倒了出来:阿眉姐姐出嫁前,铺子里吃酒那天夜里,阿青你喝醉了,真醉到什么都不知道?
段翼云的脸瞬间青白。段宜看着他一张脸血色尽失,失魂落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