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早上秦妈正扫院子,段宜带着铃儿匆匆来了,段宜一来就扎进书房,铃儿小声跟秦妈说瞧着点大小姐,一路小跑去了铺子。段翼云急急跑回来,他一进书房,段宜就隔着门叫铃儿家去。铃儿犹豫了一下,段宜先火了,摔出个茶盅来,差点砸了铃儿。铃儿跟秦妈小声说“昨儿晚上好好的”,一道烟走了。
铃儿路上已经跟段翼云说段宜半夜没睡,一直坐着发呆,间或掉几滴泪,谁问也不说话。段翼云小心瞧着段宜,眼睛有些红,略略有些浮肿,伸手帮她将耳边一丝乱发别到耳后,段宜咬着嘴唇,忽地扑在他怀里,无声地哭,肩膀一耸一耸。
段翼云吓一跳,轻轻拍着她后背顺气,待她哭声渐小,才轻声问:“这是怎么了?囡囡受了什么委屈?”
段宜哭久了,段翼云引她去椅子上坐了,段宜犹抓着他前襟不放,段翼云只好靠着她站着,段宜搂着他腰,还在抽噎。
段翼云说要秦妈拿个热手巾来,段宜拦着不让,段翼云见她肯开口,便轻声问吃了早饭没,吃了什么来。
段宜闷闷地说,我没胃口吃不下。人都快死了,吃饭做什么。
段翼云吓了一跳。
段宜又哭起来,段翼云便拉着她的手切脉,脉象倒是没什么。问她段太太和段大奶奶如何,只是摇头。
段宜哭了一阵,将他长衫前襟沾湿一大片。段宜哭得头晕,段翼云便索性抱了她到卧房去,一边叫秦妈弄盆热水并手巾来。
段宜昏昏沉沉睡了,段翼云轻手轻脚出来,秦妈拿了衣服给他换上,照旧回去守着段宜。
段宜略略睡了一会儿,段翼云让秦妈下了银丝面,端了喂段宜,吃了两口,段宜低低说,阿青,若我死了,你会想我么?
段翼云笑道,你小孩子家家的,什么死呀活呀。
段宜说,小孩子也会死的。
段翼云说,你好好儿的,可说什么死活,不怕忌讳。
段宜说,那么人流了很多血,是不是就活不成了?
段翼云道,那倒不一定,可是总归不大好。
段宜便说,那么我虽则死不了,怕是也不久就会死。
段翼云一惊,我是大夫,我怎么不知道。
段宜说,我从昨儿晚上到现在,就一直在流血,想来流干了我也就死了。
段翼云忙问:可是哪里磕了碰了?怎么铃儿也不知道么?
段宜说,不是磕了碰了,就是止不住……
段翼云吓出一身冷汗,一把抱起段宜就想往外跑,去找林希文给段宜看,迈出去两步,醒过神来。
醒过神来,段翼云倒不知道怎么办好,将段宜放在牀上,站在旁边挠头。他是学医的,这样的事情他自然知道,可也不晓得怎么办。
一边轻轻拍着段宜安抚,一边哄,囡囡,你不会有事的,你这不是病,也不是受伤了……
段宜看着他,眼睛里慢慢泛起水气。
段翼云终于想明白怎么办,便说,我去告诉秦妈给你准备些东西,你乖,在这里好好歇着。
段翼云出来找秦妈,只说段宜要些女孩子家使的东西,脸已经红透了。秦妈愣怔一下,阿眉轻轻拽一下秦妈,小声说了句话,秦妈明白过来,阿眉细声细气说,街上买的一时也不能拿来用,倒是我还有些洗净了没使过的,大小姐拿去应个急,不嫌弃我就行。
段翼云便上铺子里去,抓了些药,回来时秦妈已经帮段宜收拾好了,阿眉拿着段宜弄脏了的衣裤去洗,秦妈去段家找铃儿给段宜拿衣服。段宜穿着阿眉的一身衣裳,裤脚不够长,拽着衣角坐在藤椅上。
段翼云已在铺子里将药切细了,此时左右无人,便取个砂锅,洗了米,合上药泡着,又将小火炉升起来,炖上粥。
他蹲在院子里忙着,段宜悄没声息走到他后面,轻轻扑在他背上搂住脖子。
早几年,段翼云和段宜总是这样。
段翼云笑:囡囡,如今不是小孩子了,别这样了,啊?
段宜只把脸埋在他后颈里。如今段宜长大了,段翼云身量不变,段宜长手长脚没处放。段宜说,阿青,你身上味道很好闻。
段翼云便笑,都是药味儿,好闻么?
段宜点点头,吸口气,到底坐到藤椅上去。
段翼云站起来去洗了手,路过的时候拍拍段宜,段宜说,阿青,你头上有一丝灰。便让段翼云站到台阶下,她在上面,轻轻一吹,将那条丝吹去了。
段宜搂住段翼云的脖子,轻轻把头放在他肩上。段翼云被她的鼻息弄得痒,一边笑一边躲:如今你长得高了,站台阶上就够着我了。
他俩闹着,阿眉从外头提着篮子回来,站在影壁旁含笑静静看着他俩。
隔了半个月,镇西头牛媒婆来找秦妈,说是给镇上织机郑家的儿子做填房,郑家有十张织机,也算是个小康之家,独养儿子郑标,前头的媳妇病死了,想找个会持家、脾气柔和、长相好些的女孩子,不拘贫富。秦妈略略知道些郑标的样貌,牛媒婆一张嘴说得山响,不由心动,只推说要问问阿眉的意思。
第二天秦妈打发阿眉去买东西,踌躇着问段翼云:“二爷可知道织机郑家的郑标?”
段翼云想了一会儿,郑家他去过,不过是前些年给他家媳妇看病。走在街上见过几面,不真切。
段宜在旁边找书,直起身来说:“我倒见过的,上回跟爹爹去吃喜酒,他跟着他爹也去送礼。样子还可以的,家里还有一两个使唤人。”
秦妈便不多问了。下午段翼云出诊,段宜说困了便在书房打盹,秦妈自己在屋里做些活计。阿眉听见段宜叫说要添茶,便说自己去。
段宜手里捧着书,见阿眉过来,眼珠一转:“阿眉姐姐。”
阿眉一向懦弱,说话都不大声,打小闹了那一场,便对段宜有点怕。段宜虽然对她客气,她也不知为什么有些畏惧段宜。段宜这半年抽条长个头,竟眼看着比阿眉高了半头去。
段宜道:“阿眉姐姐,前儿又有人来给你说亲呢。我瞧着是必成的,人家又好,虽则是做填房,可男方还很年轻,又没有兄弟姐妹。”
阿眉脸红:“大小姐莫取笑我。”
段宜揽了阿眉肩膀:“好姐姐,你便说愿意不愿意罢。”
阿眉越发不说,段宜瞥见她略略皱着眉头,不由说:“难不成,你心里有喜欢的人?”
阿眉被说中心事,吓了一跳。段宜噗嗤一笑:“我倒是猜了个人。我若说对了,阿眉姐姐不许不应。”
阿眉的手被段宜攥着甩不脱,段宜缓缓靠近,小声说:“必然是我二叔。”
阿眉涨红了脸,捂着脸下了大力气挣开跑了。段宜收了笑,坐在桌前拣本书来看着,久久不翻页。
阿眉藉着来给花浇水,一步一挨进了书房,低眉顺眼站在段宜前头,嗫嚅了半天才开口:“大小姐莫要告诉别人,我生的低贱,不敢攀二爷,说出去没得给二爷惹麻烦。”
段宜道,你放心。头也不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