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衡水是腊月里去的,这一个年,过得很惨淡。出了七七,段太太请了族长五叔公,开了祠堂宣读段衡水遗嘱,也是正式让段翼山承了衣钵,合家都改称大爷,连段大少奶奶,也跟着将称呼里的少字儿去了。
五叔公和段太太坐在上首,段翼山和段翼云在一边站了。段宜本跟着她妈妈在后头,不知什么时候跑到前头来,站在段翼云身后。
段衡水把省城的生意、大宅都给了段翼山,省城大宅还有段太太的名字,祖产的田地等归段太太,两个姨太太分了宅子田地另过,剩下的大多归段大奶奶,小半给了段宜,又有些归了族中。段翼云在旁边漫漫听着,他本就不在意这些,原想着完了这里的事情,不如回定川去。他药铺里活计都是熟络的,林希文也说过他的医术应付寻常症候绰绰有余。段宜在一边,手心里全是汗,紧紧攥着段翼云袖子。
念到最后,才是段翼云名字。段翼云倒吃了一惊。镇上的药铺给了他一半,另一半却是段宜的。就在药铺后面,又给了他一座小院落。
段太太待五叔公将地契等交割清楚,拿帕子抹抹眼角方开口:“这么着分派,可有什么说的?”
段大奶奶在后头哭得说不出话。自己没生个儿子,段翼山出洋外头又认识了人回来,这事儿后来也过了明路,况且省城的生意家产必然是要段翼山去打理的,如此自己母女便形同被弃了。想不到公公也给自己母女留了产业,一时几乎哭得背过气去。
段宜此时悄悄松了手往后头去了。
段太太问段翼云:“二爷有什么话么?”
段翼云愣了一程,才想起这句二爷是叫自己,便道:“并没有。听太太吩咐。”他自来都是称太太,从没有叫过一声母亲。
段太太瞧着他叹口气,没说什么。
段翼云的东西并不多,除了书,不过一只小箱笼,段太太让下人赶着车送到他院子去。那院子本就有些使唤物品并家俱,段大奶奶帮着张罗了两日,他便搬了过去一个人生活,白天去药铺,林希文年纪大了,有些出诊便叫他去。
段翼山虽然在外国的文凭尚未拿到,但如今也就罢了,带着段太太上了省城。同悦客栈的娇客,陆盈如,是省城做丝缎生意陆家的三小姐,讲好了两头做大,段太太此去,是尽提亲的礼数。
段大奶奶也无法,毕竟自己乡下出身,绝比不得喝过洋墨水、家里财大势大的陆小姐,既有些田产傍身,段太太又加意安慰,说自己认这个正房儿媳妇,叫她只在镇上大宅里好好过日子,好好带段宜。
段宜这天早上便让奶妈送了来药铺,仍然是跟着段翼云,段翼云空的时候就看她做做功课,教她写几个字,中午跟药铺夥计们一起吃饭,晚间药铺上了门板,段翼云送她回去大宅。
段太太不在,家里甚冷清,段大奶奶留段翼云吃了饭再去。段翼云坚辞,段宜气得大哭。段大奶奶便说:“你一个人回去,冷锅冷竈,想必也是随便弄些东西吃。我们也只有娘两个,吃饭也不香甜。”
段翼云没法子,便留下来,吃着饭段宜说,铺子里夥计说,头一回同东家坐在一桌吃饭。
段大奶奶说可不就是,你俩往后还是别去铺子里吃中饭,不好。
段宜撅嘴:那上哪儿吃?
段大奶奶便说,回头寻个妥帖人,帮段翼云做饭,也带着帮他收拾打理家里。
段宜一边吃着段翼云夹给她的菜一边说:可要寻个做饭好吃的,不然我天天中午吃什么。
段大奶奶不几日便找了镇上一个四十来岁的寡妇秦妈。这秦妈身边只有一个女儿阿眉,今年方十一岁,母女两寄居在秦家二叔家里。平日替人做些浆洗缝补活计为生,日子也过得凄清。段大奶奶素日肯与她多说几句,知道她为人小心勤谨,年纪又大,则阿眉又小,在段翼云处住也不怕人闲话。此时有这种机会,除去有些工钱,又能带着阿眉出来另住,秦妈也就赶着搬来,住在段翼云院子竈间附近的厢房。
段宜因为去舅舅家玩了两天,还不知道秦妈带着阿眉来住的事情,这天拿着从舅舅家带回的年糕上门来找段翼云,应门的是阿眉,段宜一愣,随即想了起来,阿眉怯生生站在门里,段宜提着小竹篮,问:你是镇上秦木匠家里那个小丫头?
阿眉讨好地要接篮子过来,被段宜一把推开:“不用你。”
阿眉虽比她大两岁还多些,可瘦伶伶地,看去还不如段宜大。被段宜推着,脚下一滑,便摔了一跤,她素来做小伏低惯了,瘪瘪嘴也没出声,段宜回头看了看,心下也有些不忍,便伸手拉阿眉起来,自顾自往屋里去。阿眉一溜烟跑了出去,将在巷口井边洗菜的秦妈叫了回来。
段宜来是为着她在舅舅家喜欢上烤年糕吃,特意要了些年糕要跟段翼云同吃,下车到家跟段大奶奶招呼一声便跑了来,忘了段翼云这辰光该是在药铺里。
秦妈挽着袖子提着洗好的菜回来,段宜已经往外走,秦妈扯着阿眉赶着叫“大小姐”,段宜回了一句“我去铺子”,转过巷口往街上去了。到了药铺便让跟着的奶妈回去了。
段翼云晌午回去吃饭,照例背着段宜,走了两步,又转回去,段宜便拍他肩膀:“阿青,做什么又转回来?”
段翼云叫夥计包两片当归,说是秦妈说要炖鸡,他拿了让秦妈单加了药炖些给阿眉吃。
段宜听了便不做声,中午秦妈端上饭菜来,一色冬笋炒肉丝,一色炒青菜。段翼云将当归交给秦妈,秦妈笑眯眯接了,不住道谢。一边说大小姐带了年糕来,阿眉就端上个大碗来,是咸菜汤年糕。
段宜一瞧见那碗年糕,立时变色,抢过碗来便摔。秦妈吓了一跳,阿眉躲不及,被溅开的热汤烫了脚背,抽抽噎噎哭起来。段翼云厉声道:“段宜你做什么?”
段宜冲着阿眉嚷道:“我并没说让你拿去做,你多什么手?”
段翼云自小跟着母亲寄居舅舅家,后来又孤身一人在段家过活,对秦妈母女不由得多看顾些,虽则时日不长,心里竟拿阿眉当成了幼年的自己,做个小妹妹对待了,见段宜闹开,竟是头一遭对她疾言厉色。
段宜眼眶一红,指着段翼云道:“阿青,如今你也不要我了,竟帮着别人欺负我。”
段翼云道:“你不去欺负别人就好了,我怎么欺负你了?你说。”说完便叫秦妈去取凉手巾来,又说书房还有獾子油膏。
段宜见他不正眼瞧自己,又气又急,性子上来,将桌上碗碟全数推在地上,奔出门去。
段翼云也动了气,一连两日没有见段宜,也不去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