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痛的眸光在地上清影来回扫过,怒火在瞧见足腕间的铁链以及磨出的红痕时达到顶峰,沈应脸色铁青,几乎压不住胸口鼓伏,“陆遐!”
“求你…求…求你…不要…夺走…”
沈应以为她是醒着的,直至听清陆遐口中破碎、绝望的呓语,才知道她又做梦了。
是和山林那一夜同样的噩梦。
在林间过夜的那晚,陆遐也是这么流着泪,在梦里苦苦哀求、挣扎,彷佛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是她无力、也无法挽回的,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悲痛且绝望。
大抵是噩梦难醒,苦痛一并渡了过来,睡梦里也忍不住无助啜泣,唇间一声声歉疚低语,听得人心口紧缩,肝肠寸断。
静月庵借宿以来,明明不曾再出现过,若只有一回,沈应还能当成是一夜深梦,怎知又听见了叫他心魂宛若凌迟的泣音。
她心里藏着事么…
否则怎么连梦里也落泪…这女子心思总是藏得深呵…或许只有在梦里心防稍懈,才会不经意流露。
…她到底在向谁致歉,又在梦里苦苦哀求着谁呢?
“…陆遐,醒醒。”气息渐渐短促,她哭得要喘不过气了,环抱住自己的双肩直颤,不忍她再沉于深梦,沈应快步从后探手,用了几分力,“…陆遐,你醒醒。”
女子蹙眉,终于在他轻摇下掀动长睫,微张星眸,半张的眸底水光淋漓,带着抹尚未淡去的痛色。
迷蒙水润的眸光转首对上他的,看清他的那瞬,她却像是突然醒觉,缓缓瞪大了星眸,沈应不及分辨其中的复杂神色,柔掌已捂着半边泪容,惊喘地揪紧前襟,腾地退回烛火照不见的暗色中。
大掌顿在半空,重见的欣喜僵在唇角。
墙上铁链随着她的动作猛然绷紧,烛火光亮与黑暗的交汇处,隐隐可见女子披散于地的丰软青丝,努力往衣裙下摆缩去也没能完全遮掩住的纤细足掌,以及铁链抖动的颤音…
大掌静默地将烛火移开了几分,他忍着左胸再度漫开的钝痛要开口,却听陆遐迟疑道,“…是沈…将军…?”
“是我,我…先将铁链解开。”问询也小心翼翼,沈应再也忍耐不住,劈落缚着她的铁链,大掌顺势把铁链远远扔开。
回首时顿了顿,解下外衣放在她面前,“…夜里风凉,你且将就披上。”
身后传来悉悉簌簌衣料摩擦声,女子究竟是何神色,沈应忍耐着不去细看,只有垂在身侧的大掌紧握成拳,过了片刻才听陆遐道,“…你会在此…是静延…捉住了么?昭昭…她无事吧?”
她话音不知为何古怪地迟疑着,彷佛有些吃力。
秀雅的侧颜从暗影中探出,沈应微微松了一口气,自己身量比她高大,玄色外衣从肩上到腕足遮得严严实实,大掌虚托了她一把,“是,多亏你的叮嘱,赫连昭也将话带回”
尽管陆遐努力用丰软的发丝半遮半掩,沈应还是一眼就瞧见了另一半边高高肿起的脸容,大掌下意识要抚触,“你的脸怎么了…是静延动的手?”
温热的气息骤近,往后瑟缩了下,避开伸来的大掌,陆遐侧了侧颜,半边身子隐在暗影中,“只是…捱了他一巴掌…没事的…你不知道…他被我说中了…气急败坏…”
“静延…就是暗道里杀…同伴的男子…姑娘们是他用迷药…暗越孤梅山…他负责看守门户……”
“…我套他的话…他没忍住…这才…真的…我没什么的…只是看着肿了些…”
陆遐也不知自己为何喋喋不休,一再强调,彷佛不这么做,不说些什么,不寻些缘由分散自己的注意,在他柔软的眸光下,竭力忍在眼眶的热潮就要决堤,一发不可收拾。
没有哭。
她没有要哭。
她没想在沈应面前落泪的。
如果说世上有谁,陆遐最不愿意让其瞧见自己的狼狈,那人…大约就是沈应罢,就连牢里也是…可偏偏…偏偏两回都叫他给撞见了…
她忍得纤细身子微颤,不得不深深吐纳,藉此逼退袭上眼眶的热意,男子要探看的宽掌也推拒,“…真的…只是看着肿了些…我没事…”
又在说谎。
沈应眸光晦暗,这些年驻守南境,他见过不少劫后余生的人,他们是何反应,沈应还是知道的,那些人会欣喜会痛苦会哭,宣泄激荡的心绪,绝不似她如今这般平静。
陆遐那模样,沈应也不知从何说起,只觉随着柔唇开合,听她道一声声无事,胸臆彷佛有把利刃寸寸剜过,剜得浑身皆痛,眼前也没由来的晕眩了。
“…你怎么了?”
他踉跄了步,柔荑伸将过来欲扶住伟岸胸膛,沈应大掌一伸,将她掩在身后,转身向着身后暗色,浑身筋肉皆凛。
“瞧我听见了什么…”那人一声轻笑,“原来是沈应将军当面…难怪如此难缠、警觉…真是不能小瞧了你。”
黑暗中,是那抹独特的嗓音,眼前视线逐渐模糊,四周仿若在旋转,沈应甩了甩头,语气骤冷,“静延…你如何逃得出…又是何时给我下的迷药…?”
沈应从小到大极少染病,眼前晕眩来得突然,只那么一瞬他也觉察出几分不对劲。
两人先前动手,按理说没有可乘之机,要说唯一的可能…沈应心思转动,大概就是袖袋里的…按他武功,不可能没有察觉静延跟在身后,静延从哪里冒出来的?沈应努力稳住神色,大掌紧紧扣住身后的女子,给予安抚。
看他反应,显然已知晓下迷药的时机,静延从黑暗中走出,唇畔笑花妍丽,他那张脸生得比寻常女子还要俏丽,喉间却是男嗓,“…我送给你的大礼…可还满意?你说要知道行踪…瞧…你这不就找到人了…不过”
静延话音一转,“我观你方才待她的神色,也不是很在意呀?”
“静延说的…是何意思?”话中好似提及了自己,他说的大礼…似乎意有所指,陆遐心弦猛然绷紧,凝着将自己挡得严严实实的背影道。
“他这是要乱我心神。”
轻语向身后女子解释,沈应一面狠狠在先前的伤口上掐了掐,布条下渗出血迹,沉重凝滞的思绪清明瞭几分,他冷锐开口,“休要以言语打岔,有人看守,你如何能够走脱?”
“就凭你手下那些人,只要略施小计,哪里能困得住我。”静延咧唇轻语,秀丽的面容半隐在暗影中,盯着两人的目色很是狰狞,“等料理了你,我要一刀刀把她剐了,将你们的心肝挖出来,否则不足以泄我心头之恨。”
手下军士是何行事手段,没有命令不会鲁莽,其中当是出了其他变故,这才给了静延可乘之机,无岫尸体的惨状历历在目,沈应眉心直跳,幸亏他先一步寻到了陆遐,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此言也坐实他便是杀无岫之人,沈应静了一瞬,长剑出鞘,剑横胸前,“走脱又如何,你自己送上门来,省得我去寻你,我能擒你一次,也能擒你第二次!”
“中了我的迷药还敢口出狂言!”话中不知哪一句戳中静延痛脚,静延怒斥一声,长剑袭来,招招直逼沈应要害,沈应被迷药所累,难免有些许迟滞,好在仍旧应对自如。
两人剑招来回,身手迅捷,陆遐焦急地看着剑光连耀,却不知战况几何。
避开一剑,沈应额角冷汗,吐息渐渐沉重,静延冷笑一声,“特意为你准备的迷药滋味如何?你越是与我动手,药效更快走遍全身,届时看你要如何擒我,神武军的将军也不过如此!”
剑锋划过,一路绽开的凛冽寒光刺得脸肤生疼,沈应后撤一步,他后脚勉强稳住身形,只觉得眼前随着剑光耀目又是一阵晕眩。
静延当是算计好了,利用迷药加上剑光,再拖下去对他不利。
“看样子你撑不了多久了。”静延看他退后的脚步冷笑一声,剑锋一转,攻势愈发凌厉,直逼双目而来,沈应侧首避过,长剑嗡鸣一声陡然换手,左手反手持剑回身往静延腰腹削去,声音低沉,“区区迷药,还奈何不了我。”
一剑清越迅疾,要是一个大意怕是要被削为两段,剑锋掠过的部位隐隐作痛,静延回剑招架,“你也只能嘴上逞逞威风罢了,看你剑招分明已是强弩之末!”
“是么,你大可以试试。“长剑疾挥,甩去剑刃上沾染的鲜血,沈应忍着目前晕眩听音辨位,话音未落,他足尖猛然发力,长剑直逼静延而去!
不想沈应身中迷药,居然还能打得有来有回,内息连绵不断,相斗至今,若是没有迷药只怕…胸口和后背的旧伤隐隐作痛,静延气息微错,不免稍顿了一息。
生死只在分毫之间,静延暗道不好,下一瞬,剑光铺天盖日盈耀瞳底,如一朵朵银色的莲花,仓促之间静延提剑格挡,可惜被剑上传来的力道震得连退十余步。
剑招如此之重比先前更甚,哪里吃得住,静延仰倒在地,他捂着肩头,指缝间鲜血涔涔而下,一时大骇!
难道他方才的模样都是装出来的?否则哪里来的余力?!
清寒剑尖直指咽喉,沈应居高临下眉目孤冷,“听说…屹越人暗越孤梅山,你负责看守门户,暗道和口音非一日能成,你们这帮贼子究竟图谋我齐朝河山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