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为殿下出战是沅芷的荣幸。”
灯火阑珊, 他微笑着欠欠身子,随后靠近嬴思君压低声音道:“不知殿下是希望我赢,还是……”
嬴思君轻笑一声, “你这话可真有意思, 我难道还会希望你把我的终身大事输掉?”
她看不见他的神色, 也看不见他比夜还深的眸子。
“好!既然泊蕤王跟公主都有心比一场, 那朕就来做个见证。”嬴浦笑呵呵道。
嬴思君笑容不变, 泊蕤王黑尔鹿却瞟了一眼她,灯下美人,那双无神的眼睛却如清澈琉璃。
他摇头叹息。
“泊蕤王为何事叹息?”嬴浦端着一杯酒, 好奇地问。
“本王只是叹息公主殿下这般美人儿,眼睛却……唉……”
嬴浦与嬴思君的眼睛同时眯了眯。
“不过, 本王手下的这名谋士也精通医理, 不如让他为殿下看看?”
“哎?那可好, 不如先生现在就为我把脉看看?”嬴思君脸上带着和善的笑容,但乌有兰知道她一定想用这种方法把那位谋士骗近些, 虽然她的眼睛看不清楚,可她别的感知一样敏锐。
“池先生?”黑尔鹿侧着身子略带恭敬道。
隐藏在暗处的檀衣男子轻轻点头,袖子一扫,风骨顿生,虽然面目平凡, 一举一动却得体优雅, 好像这种人就是天生生活在众人仰慕的视线中一眼。
乌有兰的脸上的笑容越发完美了, 他的视线牢牢地跟随着这位池先生。
一个小太监呈上一个脉枕, 靠着听到脉枕放下时的声音, 嬴思君云淡风轻地将手腕放了上去。
“多有得罪。”池先生的声音温润柔和,格外的抚慰人心。
“应该说是我麻烦先生了。”她红唇轻启, 笑容完美。
池先生从袖子里掏出一方帕子,轻轻地盖在她的手腕上,手指也按了上去……
冰凉的手指刺激的她手轻轻颤了一下,嬴思君朝前俯身,他身上没有一丝属于他自己的味道,只有宴会上沾染上的薰香跟酒香。
不沾烟火气的易容男子……有趣!
嬴思君饶有兴致地将另外一只手慢慢攀爬上他的衣角。
衣服的温度都比他手指的温度高。
“殿下这几日遭受了重大变故,神思不属。”池先生抬起头淡淡道。
“这件事整个玉京都知道。”
池先生面色不变,“可殿下不仅仅是神思不属,更是神魂不属……”
嬴思君的身子一僵,下意识觉得这个场地都安静下来。
她笑道:“池先生在说什么呢……你可是来看我眼睛的。”
捅破一个秘密,他既没有洋洋得意,也没有就此要挟,好像就是这样随口一说,接着面色平静道:“殿下的眼睛不碍事,只要用我调配的草药点燃薰眼睛,不出三日便可恢复。”
“这可是真的?”嬴浦看上去关切地询问。
“池先生向来不屑说谎。”黑尔鹿似笑非笑地扫过嬴思君道。
“那先生何不现场开药?”乌有兰锋利的目光似要戳破他的伪装,直抵他的灵魂。
池先生好像早就习惯这种眼神,不变的冷淡道:“虽然只需三天,却需要薰好几个时辰,在这期间必须要我亲自看护并辅助按摩。”
“那好,不知道池先生下榻之处是哪里?明日我亲自拜访。”嬴思君看似感觉不到众人的暗潮涌动,爽快道。
“本王在玉京买下一处院落,池先生跟本王都在那里。”黑尔鹿的眼中带着莫名的狂热,“本王可是很期待公主殿下的到来。”
嬴思君矜持地点点头,又转向已经收回手的池先生,“不知池先生是哪里人士,看先生风姿也是出自世家吧?”
一直没有多少表情的池先生,突然抿紧了唇,朝嬴思君拱拱手就朝着黑尔鹿身后走去。
“哈哈,本王这位池先生不善言辞,陛下和公主不会见怪吧?”他突然大笑道。
“哪里哪里,奇人往往有其习惯,朕还要感谢这位医治公主呢!”嬴浦狐狸似的笑着,轻轻抿了一口酒。
宴会的气氛又火热起来,嬴思君侧过身子道:“你可发现了什么?”
乌有兰勾勾唇角,“发现……这位池先生果然出自世家,而且还是世家里不受宠的。”
“沅芷长了一双火眼精金,真是爱煞我了。”嬴思君歪头一笑,放在桌子下面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膝盖,乌有兰下意识地绷紧肌肉,耳后却红通通的。
“陛下,这两位先生的比试还没有定呢!”萧涉水甩开酒杯,猛然说道。
“哦,是呀,不知子青有何提议?”嬴浦朝向萧涉水询问。
萧涉水愣了愣,又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两人不都是文武双全之辈嘛,不如文一场武一场也能当作这宴会上的节目,岂不妙哉!”
嬴浦意味深长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沉吟道:“嗯,河间王说的也有道理,你们两人的意思呢?”
“一切任凭陛下安排。”乌有兰淡淡一笑,运筹帷幄。
池先生不动声色地扫了乌有兰一眼,冷淡道:“任凭陛下安排。”
嬴浦满意地点点头,目光扫过明灯金兽,眼中再灯火的映衬下好像闪着金光,“那就两人各写一篇字如何?所谓字如其人,以字论高低,两位先生有意见吗?”
“单凭陛下做主。”两人同时道,眸光对视间,撞击出外人不堪理解的火花。
“不知圣上要两位先生写哪篇字?”嬴思君温和询问。
嬴浦摸着下巴,声音愉悦道:“就是清河公主殿下的殿前文。”
我的……殿前文……
嬴思君微微后仰,阖上双眸。这篇殿前文就是她领着当今圣上登上皇位后,亲自站在大殿之上读的,文中指责诸皇子因为争夺帝位而给天下苍生带来的霍乱,并诅咒道若再有叛乱者不得好死,生生世世枉而为人。叛者出,一律格杀,无论尊贵与否。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真是讽刺,当年自己一力保下的皇上,如今自己却想要推翻;当年对叛乱者下的诅咒,说不定也会灵验在自己身上。
她睁开双眼,虽然想了那么多,可也只是一瞬,她摩挲着桌面上的酒杯,痛饮下去。
嬴浦他这又是在警告自己啊!
太监们摆上两张桌子,桌子上是相同的四宝。
“请两位上前来。”大太监林喜站在中间主持道。
“沅芷这就去了。”他一脸温顺地朝嬴思君柔声道。
嬴思君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一句话。
她现在的心情很烦乱。
乌有兰却状似理解地轻轻碰了碰她的衣角,就像是一阵微风拂过,满足的笑意溢满星光璀璨的双眸。
“殿下放心。”
他挺直背脊,衣袖微微拂动,踏着烛火光芒,截断金兽口中缓缓升起的薰香,站在案前,好似山巅晶莹雪,静观古今变换、风云翻滚。
“乌先生,久仰。”
在他的惊人气势面前,池先生似乎有些神思不属,显得格外拘谨。
乌有兰眼神冷淡,微微一笑,“先生可像我一故人。”
池先生的手一瞬间缩紧。
“是吗?可是在下从未见过乌先生。”
乌有兰不在言语,目光扫视场地一圈,冷淡的眼眸再落到嬴思君的身上是立刻融化成融融春水,缠绵不绝。
“请两位先生手书殿前文。”林喜神色郑重,大声道。
无论是灯火、美酒,还是美人、华饰,在嬴思君的眼中皆是一样的破碎朦胧。
她伸手揉了揉自己眉间,沙沙的笔落纸上的声音不断传来,潺潺如流水,连绵不绝。
听声音就知道这两人一定写的一手好字,只是不知道谁能技高一筹……
不,这次是由嬴浦来点胜出者,那么这次的胜者应该是最符合他心意的。
嬴思君轻轻叹了一口气,明明小时候还很可爱,只可惜故人心易变,尤其是那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的心。
就在她叹息的时候,乌有兰便已经停下了笔,他将笔随手一扔,扯着纸张看了一遍,眉梢眼角尽是压抑不住的情感。
晚了乌有兰片刻,池先生也停住了笔,只是他站在那副殿前文面前,举着笔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了出去。
“陛下,两位先生皆以完成。”林公公朝嬴浦鞠着身子道。
“好啊,两位先生大才,笔声连绵不绝,一气呵成,真是厉害!”嬴浦笑着拍手道。
等林公公将两幅字放到嬴浦眼前,他的神色变得越发晦暗起来。
嬴思君耳朵动了动,温柔微笑着,“陛下是看得太陶醉了吗?”
嬴浦猛然回过神来,神色不明地凝视了嬴思君好长一段时间。
有感于视线的她不明所以。
“陛下!”萧涉水立刻解围道。
嬴浦又带上了那层属于他的面具,脸色苍白地舒了一口气,而后才缓缓道:“两位先生的字都可堪称当世大家,乌先生的字连绵而有情,池先生的字凛凛杀意,按理来说,池先生的字更符合这文的背景,可是……”他的声音微哑,“可是朕还是更喜欢乌先生的字,绝望中的希望,无情中的有情……”
嬴浦单手捂住自己的脸,轻声道:“朕累了,姑姑多替朕招待泊蕤王,朕先离席了。”说罢他好像迫不及待地快趋而去,林公公不得不一路小跑赶上去。
宴上安静如死水。
只有乌有兰负着手缓缓走回嬴思君的身边。
“殿下,沅芷幸不辱命。”
她无力地摆摆手,沉声道:“我也累了,咱们走吧……”
……
记忆深处图景依旧那样鲜明。
御花园里,桃花树下。
“姑姑……我能做好这个皇上吗?”瘦小的嬴浦无助地坐在秋千上,手指紧紧攥着连接的绳子。
嬴思君蹲下身子,白底蓝线云纹的裙子铺展在草地上,像是一朵花。
她温柔地捧起他的脸,为他擦干脸上的泪水,温柔的如春天的风,带着暖暖的馨香。
“为什么不能?流光你小时候就那样聪明,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就认为你不凡,你难道不相信我的眼光吗?”
“不、不是……”他有些紧张地咬唇。
嬴思君轻轻笑了起来,温暖的手抚上他的头发,“流光你一定是最英明的皇上,我一直这样相信的。”
“姑姑……我不会辜负你的期望的。”嬴浦板着小脸郑重道。
她“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就像是昙花绽放出最美的模样,轻柔地哄着:“好的,那我就等着看了。”
“拉钩?”
“拉钩。”
两只小手指勾在一起,夕阳最后的余晖撒在上面。
明明是一辈子的誓言,却被深埋在记忆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