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蔽月, 游廊下的灯笼光芒微弱。
看不清路的嬴思君抄手大步走在前面,身后的乌有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保持着一个既不会太近徒惹她生厌, 又不会太远来不及护她的距离。
每隔一段距离才挂着一个灯笼, 他就看着她从光明迈向黑暗, 又从黑暗走向光明, 脚步不曾迟疑过, 也许在别人看来清河公主是如此的强势,可是却莫名地让他心疼。
“殿下可真厉害,能够凭藉着脑海里的印象顺利找到出路。”他的声音既舒缓又轻柔。
她的背脊挺得笔直, 光影在她的面容上略过。
“因为习惯。”她轻轻抬手,准确地落在一根朱柱上, “这里的道路我太熟悉也太习惯了, 以前还跟圣上开过玩笑, 我若是闭着眼睛亦能找到出宫的路。”
乌有兰回头望去,曲折回廊的那端是圣上处理政事的天一澄明斋, 当年她是不是每天伴驾圣前,到日落时分又一个人孤零零地走过这条路,无聊的时候,甚至数过这里有多少根柱子,每根柱子又间隔了几步远……
“有时候我真觉得我老了。”她转过头温柔一笑, “当年便有人说我过于老成, 如今更甚了。”
他看着灯光下她细腻的肌肤和疏离的眉眼, 像是孤冷的明月, 凌寒的积雪, 越看他的心越抑制不住地跳动着,血脉里的鲜血鼓噪着。
“殿下在我心里永远风华绝代。”
他说的情真意切, 嬴思君却只当做普通的恭维,她淡淡地笑着,收回了手。
“沅芷你的话语真令人喜爱。”
乌有兰沉默地笑了笑,严重闪过失落的情绪。
“我倒是想知道你到底写了怎样一副字,让陛下他……如此激动。”她负着手,状似无意询问。
“不过就是像圣上说的,笔意连绵,情思不绝罢了。”
廊下的宫灯被风吹的微微摇晃起来,嬴思君侧耳听了听,摇头道:“宫里的宫灯又换了,我还是最喜欢泰安元年的宫灯,那是杀意染成的红,我踏着敌人的尸骨读殿前文,又哪里来的情意?”
乌有兰流露出半喜半忧,轻声道:“我刚才就想说,难道殿下全都想起来了?”
嬴思君一愣,忍不住笑了起来,“哎,我这人就是一得意就忘形呀……”
“没错,我是记起来一些了。”她轻巧地转身,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的洞察力还是一如往昔。”
乌有兰却不敢再问了,她不知道她究竟记起来了多少,对他究竟是恨居多还是欣赏居多,他不敢开口,似乎只要不问,两人就能一直这样下去,即便他要的比现在更多。
“因为殿下是怀着兼济天下的大爱和对陛下守护的小爱而为,即便脚踏鲜血,殿下依旧慈悲。”他回答了思君之前提出的问题。
面对他的盛赞,嬴思君也只是笑了笑,颇有些自嘲道:“大爱?小爱?呵,现在我可是正走在覆了这天下、背离陛下的路上。”
灯火凄迷,树影婆娑,走在光明与黑暗间的她,就像游走在生与死边缘。
“当年有多好就显得如今是多么薄情,可是……”她拂过鬓角,柔软地微笑道:“我的命难道不值这一切吗?我的梦想不值得这一切吗?难道我就配不上这个天下吗?”
她口吐惊世骇俗之言,他却没有丝毫惊讶,眼中狂热的情感几乎抑制不住地喷涌而出。
“殿下”他朝她跪了下来。
嬴思君的耳朵动了动,听到他衣料摩擦和膝盖叩到地面上的声音。
“沅芷这是在做什么?”她既不惊讶也不慌张,似乎对乌有兰的种种反映都已经有了预测。
乌有兰没有回答,他以一种颠覆了嬴思君认知的方式让她永远记住了今晚。
头磕在地面,三声。
如此芝兰玉树,有着绝世才华和不屈傲骨的男人,此刻正跪在的脚边,磕了三个响头,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这一刻都不可能无动于衷吧?
一种诡异的兴奋和自满几乎能够立刻冲垮所有理性的枷锁。
嬴思君紧紧攥着拳头,活生生地抑制住自己的本能与情感,保持着绝对冰冷的理智,“看着”他。
乌有兰抬起头,看着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心中涌起一阵甜蜜,他柔声道:“我今日同池先生的比试胜出。”
嬴思君不动声色地挑眉,虽然没有看到他的神情,不过,她几乎能够想象的到他此刻摇着尾巴乖乖等人宠爱的样子。
“沅芷这是在向我邀宠吗?”
他冠玉般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红,眼中流露出期盼的神色,被灯光一薰显得格外动人。
“殿下……”乌有兰的声音又低沉又缠绵,“我想求殿下一诺。”
嬴思君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早已经百转千回,她沉默片刻,低声笑了起来。
“好啊,我且看看你要我什么样的承诺。”说罢,她上前一步,弯下腰,手掌按在他的肩膀上。
“起来吧,地上凉。”
乌有兰眸光闪闪,手指碰了碰她的手腕,笑着站了起来。
“清河公主殿下这是在赏风景吗?”黑尔鹿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
嬴思君疑惑地侧了侧头,乌有兰上前一步,挺着背脊朝黑尔鹿施了一礼。
黑尔鹿却只当他不存在,大步而来,草与奶的味道便迎面朝她扑了过来,那股代表着狂野的气息让嬴思君忍不住薰然。
“公主殿下,本王可是仰慕已久。”
“是吗?可是本殿一点都没有看出来。”她柔软地微笑着。
黑尔鹿一愣,紧接着哈哈大笑起来,“哈哈,清河公主殿下可真爱开玩笑,殿下的风情聪慧本王可都有所领教了。”
嬴思君盈盈立在那里,似乎无论他说什么都打动不了她,虽然容貌不是倾城,可那种凌然的气质每每都会让男人产生一股征服欲。
灯火的光泽镀过她侧脸,似乎她的每一个表情都在散发着令人移不开视线的光芒,睫毛一动,金粉斑斑撒下。
黑尔鹿呼吸停滞了一瞬,张口吐出了一句她听不懂的话。
“泊蕤王?”
“公主可愿与本王一同出游?本王可是有很多事情想要跟你商讨。”他意味深长地说道。
嬴思君仰起脸,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似乎能够看透他的心思,即使她什么也看不到。
“殿下出行不便,不如沅芷陪殿下一起?”乌有兰笑得万般温柔,凑上前来。
嬴思君的脸朝他的方向偏了偏,轻轻一笑。
“呵,你是什么东西,本王跟公主说话,你插什么嘴!”黑尔鹿横眉怒斥,本就棱角分明、野性横生的脸,越发显得盛气临人了。
乌有兰眸中深不见底,莞尔一笑,并不将黑尔鹿的挑衅放在眼里。
男人的动物性意味着他们总喜欢在自己看中的女人面前展示雄健的体魄或是华丽的羽毛,然而,如果这个女人并未失去理性,没有对他的爱意,这些就一点都不重要。
嬴思君正是那位理性的、冷静的、薄情的女人。
黑尔鹿眼中的怒意一闪而过,随即,爽朗大笑,纡尊降贵地狠狠拍了拍乌有兰的肩膀。
“泊蕤王莫非对我的门客感兴趣?”她目中无神,里面却流转着灯火微光,“可我倒是很想知道你身边那位池先生的底细呢!”
她的手指蜷缩放在嘴边,甜美地笑着:“不如咱们两个换换?用胜者乌有兰换你的池先生,你可不亏啊!”
若是换一个人站在这里可能已经被刺激地站立不稳,被人易换,像玩物似的谈起,哪里是一个文人志士能忍受的?
可是,乌有兰依旧一脸纵容地看着她。
黑尔鹿眨了一下眼睛,不明所以地看了乌有兰一眼,摸摸头发傻笑道:“哈哈,这样的事情还是要问池先生的意思啊……哈哈……”
嬴思君继续道:“我倒是想知道池先生是哪里人士?”
“本王也不知道,说起来,我与池先生相遇乃是天道行也。”
天道,道家……
“这也不说,那也不说,不知道你究竟是不是真的有心相交。”嬴思君露出小女儿姿态,用撒娇地口吻抱怨着。
“那也不早了,公主早些休息,本王先走了。”说罢,他便傻笑着,脚底抹油溜掉了。
嬴思君摇摇头,继续向前走去。
“泊蕤王这副隐藏的姿态也做的太拙劣了些。”乌有兰不屑道。
她哼笑一声,“那么说,沅芷你就做的好了?”
乌有兰的身体猛地僵住,随即又庆幸她看不清。
“别庆幸了,你停顿的脚步声,我还是听得出来。”
“殿下别为难我了。”他苦笑道。
“男人呀就是这样,稍微给点甜头就失去理智和谨慎。”
“殿下,请给我们这些男人留一点面子吧!”
“那你可要告诉我了。”她转过身子倒着走,“隐藏更高明的乌先生,那个池先生究竟是什么人?”
乌有兰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生怕她一个不小心摔倒。
“我是认识池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