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子红眼里,杨福来发了福,蓄了须,面色红润,穿绸缎,戴戒指,也有点不敢认。想说句热敬话也不敢,想亲近点更不能。
杨福来从褡裢里取出点心、洋糖、水果,放到炕上。果子红说:“我哪里有脸吃你的东西。”
杨福来没吭声,脸上掠过一丝惨淡的笑容。做了个请用的手势,果子红拿了一包点心,下了炕往隔壁窑里送去,不多时,听见院里有杂乱的脚步声。杨福来想,她是怕隔墙有耳,藉故把娃们打发走了。
果子红回来,对杨福来说:“人比人,气死人。从前你娶不起我,我被逼无奈走了这条瞎路。如今,你头戴礼帽,身穿马褂,还肯低下架子来看我,难道你就不怨恨我?”
杨福来说:“不恨。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我不是你的哥哥,我走我的路呗!”
果子红听得出来,分明话里有话,她纵然有百张嘴,也难抵这一桩事。她思来想去,活得真没意思。不觉间竟哽咽起来,渐至放开声吼,任泪水放肆地流了下来。她边哭边用袖口去擦,擦的赶不上流的多。杨福来看得寒心,就把自己的手帕递了过去。
果子红一见手帕,就想起从前杨福来赠给她的那块手帕。回身在壁柜里翻了半天,才哆哆嗦嗦亮在杨福来面前:“你给了我这么多年,从没有舍得用过一次。你来了,这块手帕还给你吧。我对不起你呀——”
杨福来没有接。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如果说,他所以能来看望果子红,是他对旧人存下的不忍的驱使,那么,眼前这一块手帕,又唤醒了昔日的缠绵。昔日两人纯真无邪的相爱情景又展现在他面前。要不是这块洁白的手帕作证,他真的难以相信果子红心里还装着他。本来,他想倾诉这么多年的苦和怨,看到这块手帕,什么苦,什么怨,顷刻间都烟消云散。是的,不能怨妹妹,她有她的苦楚和难处。不禁长叹一声:“财主名声穷人命。想不到你活到这个份上,唉!”鼻子一酸,把脸背了过去,咬咬牙,没让苦涩的泪水流出来。说,“不说这些不中使用的话了。火烧眉毛顾眼前,你说吧,叫我来做甚?”
“实在不好意思。那个死鬼,又抽又赌,整日不归家。我们娘儿们吃了上顿没下顿,穿得烂皮烂片,连人面前也不敢去,人不人,鬼不鬼的,过的甚败兴日子。人常说,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闹市无人问。求靠人吧,时间长了也不是法子。邻居不理了,亲戚不亲了,见了面像见了毛嘴神一样吓得直躲。离开那死鬼出走吧,我往哪儿走?要死吧,丢不下娃。想来想去,只有求靠你了。只要你能帮我一把,渡过难关,这辈子报答不了你的恩情,下辈子就是当牛做马也要补上。”
杨福来是有备而来的。但他万万没想到,果子红能穷到这种地步。念起旧情,接济一时的打算在瞬间就变成了接济一生,只要她需要。杨福来取出五十两银子,说:“把这点银两放下先用着,以后我还会接济。”
常言道,跑惯了的腿,吃惯了的嘴。从此,杨福来多了一份牵挂,有事没事藉故来看看,接济点银钱。接下来的事可以想见,在重温旧梦的过程中,从前没敢做的事现在做了,做得死去活来,一不小心,就有了爱的结晶。
就这样,两人藕断丝连地来往着,杨福来暗里资助果子红先后嫁了三个闺女。这在二十里铺是尽人皆知的事,只是延水关还少有人知。关于这件事,杨福来装作无事人一样,婆姨在世时也从没提起过。爱丹哪里知道,改样妈妈不是不知,而是不知道该如何处置。因为不争气的身体,也因为她的没有主见,一面暗暗生气,一面又原谅了男人。她知道,招了福来这个女婿,并不会给自己带来福气,何况她身子不争气,常死不咽气,不能给男人应给的东西,自知亏欠着杨福来。久而久之,也就顺其自然。心想,只要他能守住这个窝就行了。
爱丹哪里知道,关于这件事,妈妈临终有过交代。弥留之际,把爸爸叫到跟前,非常吃力且又认真地说:“我走了,你把她娶过来吧。”说完,就合了眼。
这句话给了杨福来极大震撼。他满以为改样不知道这件事,原来,她不是不知,而是强把泪水往肚里咽,用心良苦啊!不管怎么说,他的行为已经伤害了善良宽容的婆姨改样,如把果子红接过来,就更
对不起死去的她。因此,他把此事深藏心中,绝口不提,怕的是再伤害到女儿。
杨福来哪里知道,为他们的事,爱丹恨过,怨过,也抬不起头过,最终良心发现,想了过来。既为养她的妈妈悲哀,又为生她的妈妈怜惜,更为含辛茹苦把她养大成人的爸爸难过。为了她,爸爸违心地把她嫁给了白家;又是为了她,爸爸闹心地接纳了她和她的孩子。难道,她就不能设身处地替爸爸想一想,替那位生她的妈妈想一想?爸爸都五十开外,妈妈自把三个姐姐嫁出去,也是孤身一人,让二老团圆顺理成章,与妈妈相认水到渠成。自己的不幸,不能归罪于父母,父母的不幸,却应该由自己来分担。二位老人开不了这个口,自己就应主动把窗户打开,把话挑明。她想好了,她不仅要亲自去认生身母亲,还要认一母同胞的三个姐姐,让二老由遮遮掩掩的地下生活,体体面面地走到地上,把两个破碎的家庭重新组合到一起,还这个家的本来面目。做到这些,需要勇气、智慧和担当,爱丹成竹在胸,静等时机到来。
有王先生的穿针引线,白永和在碛口古镇结识了不少商界名流。人在水旱码头,眼见商机处处,白永和动了心,萌生了开办字号的强烈愿望。
手头没有钱,又不便再向王先生开口,回家取钱吧,反对他的呼声还没有平息,咋好鲁莽行动?就这样空手回去,这不是他白永和的作为。何况,他在包头谈成一笔廉价甘草生意,并讲好半月为限。眼看半月快到,钱还没有着落,到口的肥肉就要泡汤。怎么办?向钱庄借贷,钱庄因有王先生的面子,虽不好拨他的回头,但也提出了苛刻条件,只有用货作抵押才给贷款,就是说,不见兔子不撒鹰。李茂德见东家茶不思,饭不想,整天坐在码头上望河兴叹。心想,东家又在做一件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事。既是东家器重他,他就应为东家着想,更何况有知遇之恩。他想来想去,想到一着险棋。
李茂德来到河边,见东家紧锁眉头对河凝望,就问:“东家,想下法子了没有?”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咱两手空空,这生意怕是做不成了。”白永和长叹一声,迷惘双眼,陷入山穷水尽的境地。
李茂德说:“别看两手空空,事在人为呀。”
“啊?你有主意了?”白永和眼睛一亮,点了点头,示意李茂德说下去。
“你看这么着行不行,东家在碛口盯住钱庄不要让他改口,同时找下买家。我呢,到包头那家货栈凭我的拙嘴笨舌头,说服他们把货运来碛口,言明货到兑款。这药材最怕长期积压,日久变质,他哪有不同意的道理。一旦货到碛口,就如钱进了我们口袋里,钱庄见了货,有了抵押,自然会按既定承诺付款,一旦货出手,就可以赚它一把。”
白永和听了,略微思忖,立马站了起来,在李茂德厚实的肩膀上重重拍了一下,眉飞色舞地说:“虽是一着险棋,只要咱运作有方,看似有惊,其实无险。行,咱就玩它一把!”
二人相随回了客栈,李茂德打点了行李,白永和在庆香楼为李茂德饯行,千叮咛,万嘱咐,商机如军机,贵在神速,重在谨慎。李茂德一一记下,说声东家保重,翻身上马,只听一声“驾”,鞭子连连炸响,人马很快消失在崇山峻岭之中。
十天后,李茂德快马返回。半月后,两艘载着六万斤甘草的长船停靠在碛口码头。
钱庄掌柜不失信誉,见货付款,言明一月为限。白永和随即给长船付了款。
人常说,行百里者半九十。正当白永和额手相庆就要到手的劳绩时,预约好的买家,却因南方甘草行情不好突然变卦,这一始料未及的变故,令白永和气急败坏,茫然无措。白永和欲与买家讨个公道,但因急于求成,疏于考虑,事先并没有写下合约,也没有预收定金,空手反被空手误。白永和脑子一片空白,人彷佛傻了,呆了,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原先赚它一把的冲天心劲被抽了个净空,成了可怜兮兮的受害者。我怎么能这样草率?怎么能这样糊涂?他唉声叹气,连连跺脚,恨不得纵身跳下黄河,一死了之。李茂德见东家这个样子,强打起精神,不住地跟前跟后,好言相劝:“东家,想开点。胜败乃兵家常事,今日输了,明日就会赢。”
白永和怔怔地说:“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今天的这个坎恐怕都难以过去,还敢想明天的事吗?我们是赚得起赔不起的小本生意人呀!出师不利,兵败碛口,丢人败兴不说,怎么去向合族人交代?怎么面对王先生?怎么归还钜额贷款?”白永和仰天长叹,“事不三思总有悔,功败垂成转眼空。想不到我白永和会落到如此下场。”
主仆二人坐在码头,面对堆积如山的货物,一筹莫展。一个唉声叹气,一个眉头紧皱,好长时间没有说话。李茂德深感内疚,主意是他出的,他无地自容。他向东家赔罪道:“我活该死,要不是我出此下策,东家哪里会遭此一劫?”
白永和说:“你不必过于自责。家有千口,主事一人。怨只怨我做事草率,出了纰漏。”
“东家,您不要过分难过,我晓得出了这样大的事,您无故负债,百口难辩。不过,比起钱庄挤兑风潮,这只不过是小菜一碟。至少我们还有甘草在,有甘草在,就有本钱在。即使降价处理,即使是蚀了本钱,以我的估计,顶多赔上两三成也就是了。您能让永盛恒钱庄起死回生,就能走过这道坎。”
李茂德的一番话,虽然不是摆脱困境的良方,但至少让白永和从他的夥计身上看到了信心。只要信心不倒,就会看到希望。一个历经磨难的东家,反倒不如夥计沉着冷静。他扪心自问:“你是谁?你是白家的掌门人,合族的兴衰成败集于一身,你只有胆大,却缺少了心细,你只有冒险,忽略了计谋。看来,还嫩点,要挑起这副重担,还得好好历练才行。”
平静下来的白永和,用商量的口气问道:“茂德,你说说,眼下该怎么办?”
李茂德说:“六万斤甘草,就是几千两白银,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堆在码头,一旦淋雨,那损失更惨了。我想,尽快雇人搬运上岸,寄存在货栈里,等待行情转好再出手。”
货物积压,本身就有损耗,货存客栈,又得一笔开销,旧欠还没有着落,又背上新债,真是雪上加霜。白永和一想到钱就头疼。不过,眼下也只能这样,走一步,说一步吧。当天,这批货就存进货栈。说好出货付款,如有意外,愿意以货抵款。
命运总是和白永和作对,他再一次遭遇度日如年的厄运。主仆二人,天天四处打听销路,总没有人搭手。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眼看一月期限越来越近,甘草还出不了手,主仆二人急得能疯了。李茂德说:“要是王先生在多好。”
白永和何尝不想王先生,但即使在,他也开不了这个口,何况先生出诊外县,远水解不了近渴。就这样又过了几天,白永和见甘草出手无望,暗暗下了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决心。正在这时,王先生从永宁州看病回到碛口,听说白永和生意受挫,赶紧过来探望。二人见到王先生,真如见到救星。不等白永和开口,李茂德便说:“救星来了!”
王先生摆了摆手,说:“哪来的救星?救星是你们,不是我。”
二人听了,脸上的喜色就隐了下去,白永和疑惑地看着王先生,说:“我?”
王先生笑笑说:“对,是你。”
未曾开言,白永和长叹一声:“先生不是说笑吧?永和内外交困,回天无术,正愁得要命哩!”
“咱们先不要说办法,先说说你有没有过关斩将的心劲?”
“只有心劲,没有办法,也是枉然。”
“生意是人做的,办法是人想的,只有人玩钱,没有钱弄人。虽说这批货贬了值,但是你自个并没有贬值呀!”
“我吗?恐怕早掉了价。这笔生意失利,不要说坐镇碛口,就连跑长船恐怕也不敢想了。现在满碛口人都在笑谈白永和无能呢,可以想见,永和关等待我的是什么。我这一生,动辄受挫,处处碰壁,百无一用是书生,还有什么身价可谈!”
“白掌柜,您有没有想过,当捐官不成时,北京学务局却聘您出任科长;当业儒无望时,却主了家事,书生变成商人,实现了人生的大转折;当为爱丹的分手痛苦万状时,却得到了柳含嫣,获得另一段美满婚姻;您挽救了钱庄,您跑成功长船,您还在谋更大的事。这能说您百无一用吗?恰恰相反,说明您有魄力,有魅力,有价值。诚然,谁也不免有败走麦城的时候,但只要心劲不倒,只怕是败走之时,就是重振之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