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先生吩咐家人端来两铜盆热水,让客人洗去一路风尘。接着,沏茶,上烟,上瓜子、糖果之类。白永和只喝茶不近烟,李茂德更不沾烟。王先生烟瘾不小,顾不上别的,一手拿起三尺长的旱菸袋,嘴衔玛瑙菸袋嘴,对着灯就着,霎时吞云吐雾起来。吸了两口,才问道:“三少爷远道而来,不会是专程看望愚弟吧?”
白永和正在琢磨如何开口,不想,王先生倒先问了起来,就撕下“专程拜会”的面纱,直说道:“正如先生所说,永和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说到这里,忙起身作揖,李茂德见东家这样,也赶紧溜下椅子,躬下了身。
王先生见白永和这样,心中诧异:想必是遇上难过的坎了,要不,人家哪里会轻易光临寒舍?于是,忙起身相扶,让二人坐了说话。
白永和说:“不瞒您说,敝号近来偶有闪失,造成挤兑,银两调度不足,如不尽快注入资金,恐怕就要酿成大祸。”
王先生说:“原来如此。我说呢,举人老爷身贵,怎会不请自到!”
一句话,说得白永和低下了头。他暗想,先生说得不错,要不是发生了这件事,我何曾想到登门谢忱先生救命之恩?正要回说“惭愧,惭愧”,就听王先生笑着说:“不说不热闹,开个玩笑,不要见怪。这样说,三少爷此行是求我解囊来了?”
白永和忙说:“正是此意。不知先生能否帮兄弟一把?”
说话间,先生夫人,一位慈眉善目的女人,带领家眷进来,上了满满一桌菜,并给白永和施了礼,白永和赶忙回了礼。白永和眼花缭乱,没心思细数,酒是汾州府杏花村汾酒,比他家招待王先生时排场多了。王先生举起酒杯,说:“山村僻地,没甚好吃的,还请二位见谅!”
白永和也举起杯,不胜惭愧地说:“先生是吃过我家饭菜的,粗茶淡饭,远不如先生家的丰盛。叨扰之下,不胜惭愧!”
“不说那些了,今日相逢,一醉方休。来来来,干!”说罢,一饮而尽。
论吸菸,白永和是门外汉;若论喝酒,十杯八杯还能应付得了,他一仰脖子,酒就下了肚。只有李茂德,因长期在钱庄做活,循规蹈矩惯了,滴酒不沾。见二位老爷举杯,只象征性地举了举,就轻轻放下。王先生见了,就来劝饮。李茂德忙说不会饮。白永和也说,铺里待长了,没有咱们这些嗜好,就随他吧。二人你一杯,我一杯,不觉就喝过了。白永和便仗着酒兴说:“这次来府上,非但没有孝敬您的礼物,反倒让您出血,真是不好意思啊!”
因为走得仓促,白永和没来得及备下见面礼度,因此心里充满歉意。
王先生痛快地说:“朋友之间,理应相帮。您说,要我出多少?”
白永和伸出两个指头。
王先生说:“两千?”
白永和又把刚才的动作重复了一遍。
王先生弄明白了,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两万?”
白永和说:“是。”
王先生举到半空里的酒杯没有倒进嘴里,却从空中一泻而下,洒了一身。他自知失态,指了指衣裳,赶忙掩饰道:“啊呀,这么好的酒,哪里有它喝的份,来来来,还是咱弟兄喝吧。”
白永和没法,只得陪着王先生继续喝。直喝得天旋地转,酩酊大醉。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早晨。
白永和醒来,除了后悔,还是后悔。自己干什么来了?是办生死攸关的大事来了。事情还没有敲定,人就醉倒酒桌,丢人现眼不说,还要误了大事。正想着,李茂德来敲门:“三少爷,日头都三竿子高了,王先生早就等着你用饭。”
白永和应了一声,往窗户外瞭去,可不是,日头红彤彤的,用老人的话说,就是日头晒到屁股上了,真献丑了。赶紧胡乱将衣穿上,走了出来。王先生早起练了一会拳术,就站在院里候着。
白永和麪带愧疚说:“真是贪杯不自知,酒醉醒来迟。失态了,失态了!”
“您是酒醉心里明,大梦醒来迟。三少爷做了一个好梦吧?”王先生调侃问。
白永和接过话茬,连声说:“好梦,好梦,在好人的宝宅还能不做好梦!”
说着,三人都会心地笑了起来。笑声震得窑里的窗户纸簌簌作响,惊得院外老槐树上的麻雀扑地飞了。
白永和想趁机续上昨晚的话题,王先生说先吃饭吧,吃过饭再说。尽管王先生说早饭从简,但也是十分周到。在王先生书房的火炕上,摆了八仙桌,白永和坐正,王先生下首坐了,李茂德坐右侧,令白永和惶惶然。屁股不停挪动,好像下面有针扎似的。刚坐好,家人就端上六个牛眼手碟,有韭花,咸菜,腌辣椒,咸鸡蛋,腌酸菜,胡萝卜丝,看似平常,却是五色与五味俱全。接着,又端来三大碗黄酒冲鸡蛋,以黄兑黄,一碗金黄。王先生让二位端起碗,说:“鸡蛋黄酒,越吃越有。既能暖肚,又可养胃提神。来,祝三少爷越吃越有!”
随后上的是稍子拉麪。面不仅白,而且筋,扯起一根,不断头,活泼泼地直往碗外溜。最后上了一小碗钱钱米汤,所谓钱钱,就是把黄豆压扁,
形同铜钱,故名钱钱,也是图个吉利。不用说,王先生的这顿看似简单却颇有讲究的早餐,让白永和开了眼。更让他开眼的是书香气十足的“至宝书房”,这是先生书斋雅号。吃饭中间,他时不时扫视一眼,就有了不俗的印象。书桌上整齐地摆着文房四宝和一大摞线装医书,墙上挂着傅山等大家的字画条幅,神韵备至。一幅“淡泊明志,宁静致远”的条幅,清秀俊逸,刚劲洒脱,署名“至宝书屋主人”,想必这是先生的手笔。先生为人为文为字均属一流,白永和不由暗暗称道。就竖起大拇指说:“先生真大手笔也!”
王先生说:“胡乱涂鸦,在举人老爷面前惟恐贻笑大方。”
白永和说:“先生过谦了,永和甘拜下风。”
白永和虽是儒生出身,又有功名在身。可先生却精通儒医商三道,不知胜过他多少!这八个大字,不就是先生处世和心境的真实写照!对白永和来说,这顿饭吃得别有滋味。
用过饭,家人撤了碗筷,王先生照旧吸起他的旱菸锅来。白永和见状,就有点着急,可又不便开口,只好耐心地等着。
王先生“滋滋”吸了几锅,把菸灰在鞋底一磕,总算开了口:“长话短说,三少爷来一趟不容易,总不能让你空手而返。近来,我手头也不宽绰,昨晚我检点了下,充其量也不过七八千两,我即刻去县城和碛口筹措,凑够了亲自送去,你们看怎么样?”
原来,王先生并没有醉,他才是酒醉心里明的高人。仅与王先生一面之交,白永和就不知高低地冒冒失失前来乞讨,人家非但没有嫌弃,反而鼎力相助,我白永和何德之有,却遇上了贵人扶持,真乃天助我也。想到这里,白永和眼含热泪说:“上次先生救了内人一命,这次先生又助我渡过一劫,让我怎么报答您?”
王先生淡淡地说:“朋友有难,鼎力相助;能力之内,促其成就。这是我王家的门风,但凡有力,不能不尽地主之谊。”
白永和又说:“君子有成人之美,君子以仁爱为怀。先生真君子也!”
王先生把家中的存银,悉数交给白永和,又给了日升昌票号的汇票一张,两样凑了七千五百两。因白永和事急,就不再挽留,送他们上路。三日后掌灯时分,白永和与李茂德静悄悄地回到汾阳永盛恒钱庄。又过了五日,王先生一骑快马飞抵汾阳,将一万两汇票交给白永和,虽不足两万两,但也足以应付。白永和随即贷给刘掌柜五千两,摇摇欲坠的永盛恒钱庄,被白永和不动声色地扶持起来,在汾州府地面掀起一阵不大不小的旋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