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贵妃安好。”
“三皇子好。”
澜离皇宫内,玄色大殿如一只静静蛰伏的巨兽,沉静地散发着令人折服的威仪。纁色琉璃瓦在冬天的阳光里折射出炫目的淡红光辉。整座大殿里帷幕重重,严严实实地遮挡住外面的亮光,白日里也点着昏黄的烛火,那如豆的火苗一抖一抖地跳动着,却不见一丝烟气。大殿正中的九螭蟠龙大鼎里正袅袅透出丝丝缕缕的淡白烟雾,皇帝用的珍贵而芳香的龙涎香气味靡靡在殿中漫开。站得久了,那香味似能偱着人的毛孔渗进皮肤里去。
南宫宥和当朝贵妃便在这样的香气里在殿中相视而站,各自问了对方安好。
“父皇可在里面?”南宫宥神色礼貌自持,带了极淡的笑容。
“三皇子来得不巧,皇上刚刚睡下。”明贵妃的脸庞在光线暗沉的殿中艳如明珠,轻轻挑起的唇瓣如新绽的玫瑰花瓣,鲜艳得似浸了清晨的露珠。如羽扇般的长长睫毛在她眼帘上照下淡薄的阴子,一双比星子更明亮的眼眸正笑盈盈地望着他。
南宫宥点点头,说道:“如此,那我便改日再来拜见父皇吧。”
他转身欲走,大殿深处便有声音传出,“可是宥儿回来了?”皇帝的声音带着未醒的倦意透过重重帷幔递进两人耳中。
明贵妃快步进去,见皇帝正扶了牀栏坐起身来。皇帝对她摆摆手,说道:“缛儿,你先退下吧。我和宥儿说说话。”
明贵妃别行礼退去,金丝掐花的长长裙摆无声地自红绒织金毯上盈盈扫过。
“见过父皇。”南宫宥对着面前的男子拜下身去。许久未见,他似乎又虚弱了几分,只是那张脸却始终不见老。半点也不像年过四十的人。
南宫朝轩自己从牀边小几上端过参茶饮了一口,那茶已经微微有些凉意,一口喝下他眉头便皱了起来。南宫宥见了,便要唤在外面侍奉的内侍进来。南宫朝轩却对他轻轻摆了摆手,说道:“不必叫人进来,我就想和你单独说说话。”说着又向他招招手,道,“你起来,坐到我跟前来。”
南宫宥起身,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随地坐了。静静看向他。见他如此,南宫朝轩无力地垂下自己伸向他的手。说道:“为何这么久都不回京,连我的旨意也不放在眼中。你可知朝堂上因为你的事都闹翻天了。”
“父皇应该知道那些都是那帮人安给儿臣的莫须有的罪名,否则儿臣如何还能安然地坐在这里陪父皇说话呢。”南宫宥毫不在意地笑笑。
南宫朝轩看他一眼,平时他一这么笑,南宫朝轩就要生气,说他不思进取,毫无做为皇子的自觉。可是此时,他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说道:“我知道你丝毫也不在意自己的身份,可是你可知道,你既然生在皇家,那这身份就逃不掉,责任也躲不了。”
南宫宥笑得更是无所谓,说道:“那我可以不要这身份吗?”
南宫朝轩看向他,眼中尽是不可思议,语气却仍是平平,此时的他们倒更像是随意闲谈的父子两人,“没想到你心中竟然生出这样的想法。宥儿,你是当真的吗?”
南宫宥沉默片刻,说道:“如果父皇要我去做一些我不想做的事情的话,那么我说的是真的。”
南宫朝轩轻笑出声,说道:“你自小就聪明,可是如果你有那么一丝野心的话,我也就不用这样操心了。”
“父皇当然不必操心,大哥德才兼备,虽然还是储君,可是做起事来君王风度已然不比父皇差了。”南宫宥说道。
南宫朝轩点点头,“他是很好。可是宥儿,如果我说,我心中的帝王人选是你呢?”
“这就是我所说的我不想做的事。”两人闲闲地叙着话,似乎只是在谈论晚饭吃什么比较好一般随意。南宫朝轩以往总是对他极为严厉,小的时候他以为父皇是不喜欢他。必竟太子之位早有人选。可是慢慢长大了,他发现父皇的心思比他想像的还要深一些,可是他始终无法对南宫朝轩亲近起来。
南宫朝轩起身,步到窗边。拉开垂挂下来的纁色织金绣龙纹帷幔,他推开紧闭着的长窗,冬天寒冷的风便灌了进来。清凌凌地刮过面颊,立刻便扫光了在室内暖融融的空气里蕴出来的恹恹之气。
“你母妃最喜欢冬日里站在窗边。她说这风吹着能使人头脑清明。”南宫朝轩带了思忆的柔软声音说道,“她去了有十三年了,当时你六岁,已经到了记事的年纪了。阿宥,这么多年来,你是否一直在怪我?”
说起母亲,稍稍牵动了他的情肠。南宫宥起身,自榻上取过一件披风,披到南宫朝轩肩上。说道:“你近年身体越发弱了。”
“是,”南宫朝轩转眸看向他,“所以我更希望你们兄弟都能留在我身边。”
在几个儿子面前,南宫朝轩是从来不自称联的。他所期望的也许也只是那份难得的父子之情。
南宫宥转开目光看向窗外,园中枯萎的花草早被撤掉,换上了在冬日里盛开的各色花朵,一派繁花似锦的样子。此时还没有迎来冬天里第一场雪,除了寒冷的空气,这院中丝毫也没有冬天的气象。
“父皇,我恨过你,”他淡淡地开口,“可是现在,我已经不恨你了。母妃她很爱你,她这一生虽然短暂,但是她能跟你在一起,我想她是很高兴的。”
“你母亲是这天下最美好的女子,如有来生,我定然不再负她。不再伤她。”南宫宥此时转眼看向他旁边的这个男子,他是帝王,可是此刻他也只是一个痛失所爱之人的噗通男子。他面上神色萧索,微微下垂的眼角蕴了无尽的落寞之意。
“父皇,你近年来神色愈发不好。不要再上迎仙台了可好。”这句话哽在南宫宥心间好久,此时他终是说了出来。
南宫朝轩不置可否地摆了摆手,没有就着他的话说下去,“你刚回来,好好在京中休息一段时间。”
“父皇,你明明知道世上本就没有长生。为何要如此执着。”南宫宥面色冷下来,此时他不是为臣,只是身为一个儿子的关心之词,“当年之事,我可以放下,可是儿臣也请父皇自己保重自己的身体。”
南宫朝轩没有在意,拍拍他的肩,说道:“你游历年余,想来很多地方都去过了,今年各地频发灾祸。你去和你大哥好好说一说情况,帮着他处理好国事。”说着顿一顿,接着道,“吩咐外面的人不必进来。贵妃来了也是一样的。等我传召就好。”
南宫宥无法,无言地看了他一眼,便躬身说道:“儿臣告退。”
南宫朝轩看着自己最看重的儿子玄青色的锦服衣袍隐入重重垂下的帷幔之后,便躺倒在柔软的锦被之中,他目光空洞地看着头顶浅红色的帷帐,心头空落落地如同一块无法填补的巨大黑洞。
“名花倾国两相欢,”他轻声似在梦中的呓语,“倾欢,我好想见你,我快点来见你,好吗?没有你在,我太寂寞了。”澜离国的皇帝,至高无上的存在,独自一人躺倒在龙牀之上,眼角有泪。原来这世上,也有拥有了天下也无法做到的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