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学生活忙碌而多姿多彩, 课外实践和理论各占一半。班里的同学汇到一起俨然是联合国,虽然大学里本就是来自世界各地,但象我们班, 十五个同学代表全球也属罕见。
秃头大脑门的面试官是教授, 人很可爱, 讲得嗨皮了直接坐桌子上, 害得我总是为细细的桌子腿担心。他原来是一家基金会的执行官, 有丰富的管理经验,最爱炫耀的事就是参加全球慈善论坛时与比尔盖茨坐对桌,看来追星在哪个领域都是存在的。
奖学金很丰厚, 足以保证我们的生活无虞,不为打工的事分心。假期里, 有的同学去各地旅行, 有的去当地的慈善组织作义工。我总是按图去拜访美国境内的基金会, 因为我们的背景可以任意访问这些组织,约见执行官, 瞭解财务状况和开展项目,我希望能甄选出一家为毕业后做准备。
我来美国第二年的五月十二日,中国发生了汶川地震。网上发布了令人震惊的报道,晚上我们参加祈愿活动,为在地震中失去生命的同袍点起蜡烛。教授和同学关心我家里是否也受了影响, 我告诉他们已经第一时间给家里打了电话。藉此, 给他们上了一堂四川黑熊保护中心和卧龙大熊猫基地的科普课, 课程中间有过几秒的停顿, 但精彩完成了。
几天后我觉得有点不对劲, 我爸的□□一直没有登录。他喜欢斗地主,晚上睡觉前总要玩几盘才去休息。我们同挂着□□, 虽然不说话但彼此把这当成一切安好的标志。往家里打电话才得到消息:我爸医院对口支援,他被派到了四川都江堰。
听我妈说时,他已经走了三天。为了不让我担心,他们隐瞒了这个消息。
我对着电话大吼:“你凭什么不告诉我?你不该第一时间通知我吗?”
我妈沉默了许久,她一定是生气了,她生气时跟我一样闭紧嘴巴不说话,苦心维持了很久的虚假亲密终于因为这个电话终结。
放下电话我用最快速度订了回国的机票。
悠闲的成都市变得陌生,到处是满脸仓惶的路人和野营帐篷,到达都江堰时,满目疮痍更让我心惊,一路而来的紧张演化成揪心,余震的频率很高,下飞机的两个小时里我已经经历了两三次,不知道我爸在这样的环境里能不能安全。
他们的住宿地是统一的帐篷,里面没人,找到留守的人问清情况,说医生人手不够,不少人到附近的野战医院支援去了,我爸是带队医生,走得更远,大概晚上七点才能回来。他安排我去帐篷里面休息,没五分钟就把我闷出来了,简直够上蒸笼了,于是到旁边一小块水泥板上席地躺了下来。时差的缘故,头一阵阵不清楚,没多久枕着背包睡得人事不知了。
是中国盒饭特有的味道唤醒了我,睁眼正对上我爸拿个摺扇为我驱赶着蚊虫,忙揉着脸坐起来,睡得满头是汗,他递个毛巾过来,我闷声擦着。
我们俩各端着一个盒饭,谁也不理谁。吃完,他又去拿了两瓶矿泉水,拧开给我。
我咕咚咕咚干掉半瓶,抹抹嘴,“还是中国饭好吃。”
他看我一眼,把自己的水也放到我腿边,“两年说快也快,我那时候去几内亚,五年不是一眨眼就过来了,还剩一年多,晃晃眼就过去了。等回来,还能天天吃。”
我接着把剩下的水也干掉。
他打开摺扇,继续为我扇着,“那边习惯吗?我和你妈寄去的钱怎么都退回来了?一人在外面别苦着自己,我和你妈没什么开销,钱留着也没用,不够跟家里说。”
半年多没见,他变化不大,只是在这里比较劳累,胡茬冒着,人看着有点疲惫,我努力笑笑,“我挺好,别为我操心。”
似乎我们之间能交流的只有这几句话了,说完之后谁也没了下文,略有些闷热的空气,愈发压抑。我跳下水泥板,“我去找个酒店,下了飞机先来你这,没安排自己呢。”
我爸二话没说,背起包陪着去找酒店,都安顿好了,他顺道搞了个人卫生,出来看着清爽了许多。
我把他换下的衣服洗了,出来时他正和我妈通电话,“……别担心,都好。可可来了,我们在一起呢。”
他示意我过来接电话,我拿起桌上的暖瓶,出了房间。再回来,他已经挂了电话,我默不作声地打开电视,继续看地震新闻。报道里,失去孩子的父母抱着他们的书包和玩具迟迟不肯离开,安静的房间里,空气也凝滞。
我爸点起一支菸,“我这没事,明天你就回去吧。现在还不安全,随时有余震,你在这,我和你妈都不放心,她刚才还让我劝你,见到人了,心里踏实了,赶紧回去上学吧,耽误了功课不好。”
市内的电力设施不能正常供应,酒店的中央空调停用,房间内仅凭着一扇小窗户通风,我觉得心里憋闷,起身把小窗开大些,他看了,想过来帮,被我拒绝了。
“怎么不说话?别跟窗户较劲,“他象是有股火顶着,讲话没了之前的慢条斯理,“打个电话来就行了,挺老远跑过来能怎么着?还得让我们为你担心,这里是好玩的地方吗?我每天从早到晚忙,已经很累了,哪有多余的精力再操心你,走,赶紧走,明天一早就走。”
电视屏幕上一个母亲遍寻不到孩子,对着镜头失声哭泣,我指着电视说:“爸,你看,在灾难面前每个人都希望跟亲人在一起,你不理解我的心情吗?”
他走过来,拍拍我肩膀,放缓了语气,“好好,我理解,不过我们是为了你好。”
很不幸,‘为了你好’四个字象根导火索,点燃了我内心积存很久的怨气,我歇斯底里地爆发了,“为了我好,是,你们做一切都是为了我好!可我要说不需要呢?你们口口声声为了我好,有没有问过我心里的感受?我要小心地配合你们的好心,把自己当傻子,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有了意外,这世上还有谁是我的亲人?”
他脸上现出震惊和迷惑,厉声问道:“这是什么话?谁告诉你什么了?”
没有任何词汇能形容我的无力,事到如今他还藏着不说,究竟谁比谁更傻呢。我快速翻出行李箱,“不用等到明天,我马上回去,你注意身体。我没什么说的了。”
他一把按住我的手,“可可,发生什么事了?”
我执拗地甩开他的手,埋头收拾东西。
他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听说了什么?”
我再也伪装不了,大吼道:“她死了,你知道吗?她死了!”
他的表情从困惑到惊诧再到灰败,一连串的变化清楚可见,连续多日的劳累没有打败他,却被这消息击得险些站立不稳,我忙搀住他,坐到椅子上。
他看着我,喃喃自语,“不会呀?她那么年轻,怎么可能?”
我蹲到他眼前,一字一句,“爸,谁年轻?谁?”
他眯起眼睛,象审视陌生人般看着我。
我迎上他的目光,互相对峙着。终于,他深叹口气,“你姑姑都告诉你了。”
看的出来,如果不是因为姑姑这个亲人横在中间,他是彻底不打算说了,“你以为瞒能瞒住吗?”
他背对着光源,模糊的五官加上暗沉的话音,透露出内心的无可奈何,“爸是想瞒的,永远不让你知道。你后来的变化,我和你妈也有所怀疑……”
我打断他,“爸,你忘了她不是我妈。”
“可可!”他一下火了,我从没见过他发火,“你太……太……”他似乎在微微颤抖,“我一直宽慰自己,虽然女儿固执脾气拧一些,但知道努力上进,不让我们费心,应该知足了。没想到你竟能说出这样没良心的话来,她怎么不是你妈?她为了你……”
他站起身,在房间里烦躁的走了几个来回,努力平抑怒火,但收效不大,再说话时依旧怒气十足,“好,安可,你听好了,既然她不是你妈,那我更不是你爸,你不是能安排好自己的生活吗?不是不需要我们的帮助吗?那就好好走你的路吧,你!好自为之!”说完,他气冲冲向门口走去。
我急着跑上前,在他拉开房门之前,拽住他胳膊,“爸,爸,别生气。”
他是真的气着了,一下甩开我,又去拉门,我顶住门,“我错了,爸,我错了,别走。她是我妈,我是跟她赌气才这么说的,她不告诉我你来都江堰了,我生气才这么说的,真的。”
他咆哮着,“那你怎么不来问问我?是我不让她说的。你妈处处替你想,怕你知道了心里不高兴,跟我商量半宿,她什么都惦记你,你看不出来吗!”
我的耳朵被他吼得嗡嗡的,平时不发威的他,吼起来真是够重量级别,我哄劝着他回到椅子上,倒杯水,“你累了一天了,别这么激动,我只是随口一说,你听不出来吗?”
他哼了一下,将杯子重重顿到桌上,“你真以为我和你妈都是傻子呢!”
我低下头不说话了。
“既然话也说开了,再藏着瞒着没必要。不要以为我们看不出你的变化,后来你对你妈别别扭扭那个劲,我就怀疑你姑姑跟你说了什么,问她几次,她死咬着不承认。你上大学后再也没去过她那,我也存了侥幸以为是自己敏感了。你妈劝过我,说孩子大了,该让你知道的事,早说了早好。我觉得,既然不知道的事没必要去挑明瞭,就这么着吧。我们俩为这还争了几次,看来是我错了。”
“爸,你的确不该瞒着,我真的不是小孩了,该让我知道的事总得告诉我,你们不相信我有辨别事情的能力吗?”
“不相信!”他又吼了起来,好象他比我积存的怨气更多,“你有什么能力?你有能力看不出这么多年你妈是怎么做的?你摸着良心想想,她对你怎么样?为了你,她做了多少,她抱怨过一句吗?她对你的好你怎么报答都不过分!”
我有些烦感他的态度,不能平心静气地讲话吗,“爸,我们这是在干嘛?吵架吗?我不想千里迢迢跑过来惹大家不开心,如果你认为我哪里做的不对可以直接讲,批评也可以,但是不能忘了事实,她不是我妈。”
“她就是你妈!”他勃然大怒,指着我的鼻子,“你混蛋!”
在我印象里一贯平和的父亲彷佛成了陌生人,爆出的粗口、喷火的目光,震得我哑口无言。
“安可,你真让我失望。”说完,他起身而去,听到大门砰的一响,我才想起去追。
我拉他、拽他、叫他,统统被他恶声恶气喝了回来,路人对我们报以奇怪的目光,我也不顾面子了,开始哀求着承认错误。跟到他们的宿营地,他还是怒气冲冲,回到帐篷里,自己铺牀整理物品,把我晾一边。我替他做,却遭抗拒,他把我摸过的东西都扔到旁边。
旁边的同事看到,过来劝解,我低埋着脑袋不说话。有个相熟的叔叔过来,拉着他去了外面,安抚了许久,进来招呼我,“去吧,再哄哄你爸去,他这些天累坏了,可能情绪不太好。野战医院里都是骨折的病人,岁数不饶人了,多体谅他。明天还有一整天呢,让他早点回来休息。”
我走到外面,他坐在水泥板上抽菸。
我轻轻给他揉着肩膀,放松着胳膊,还好他没有再抗拒。我想起,在燕都时,他和我妈总是互相帮对方做,我这当女儿的没动过一次手。
他的气似乎消了点,拍拍我手,“坐。”
我老实地坐到他眼前,心里想着怎么承认错误。
“可可,我只说几句,你听好了,人要有良心,你妈嫁给我没想着图咱们什么,打开始从你奶奶到姑姑,谁都防着她,怕对你不好,结婚时我提的要求也不近人情,当时只想着赶快给你找个妈妈,不想让你知道自己是单亲家庭的孩子。她都忍了,日子长了,越往后过我越觉得她不容易,后妈难当,做得好没人夸,哪亏欠一点多少双眼睛盯着。这么些年,我都看在眼里,咱们不能忘恩负义。爸想问问你,是生你的人伟大还是辛苦把你带大的人伟大?你没事的时候好好想想,换成自己能做得像你妈这样吗?”
我想起十岁前那个对我百依百顺的妈妈,无论犯了多大的错没有一句苛责的话。在别的孩子身上要挨批或者捱揍的事,她极少有什么反应,一定是克制着不能做出任何让人指责的行为。姑姑对她的戒备至今没有消除,即使我已经长大成人了,仅仅从这点来看,我妈受了不少委屈。她不多言多语,可内心的委屈对谁去倾诉呢?
“我知道我妈对我很好,我……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其实也想跟她亲,但是心里总觉得隔着一层,时间一长就隔成了疙瘩。我们俩嘴上都不爱说,弄得后来越来越拘束,所以演化到今天这样。”
“爸对你没有别的要求,尊重你妈,她为你做了不少牺牲。你对我好不好,我都不计较,对你妈好点。”
我把头伏到他的膝盖上,二十余年来,我们父女俩第一次如此接近,如此亲热。
“她……”我爸迟疑了一下,“是……”他又挥了下手,“咳,不问了。”
他脸色黯然,又拿出烟盒,点菸时有些发颤,火机拨打了几次才成功。
“爸,你恨她吗?”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烟,“过去的事了,什么恨不恨的。那时也怪我,明明知道她喜欢阿亮还去追她。她妈觉得我条件好,逼着她嫁人。要是再坚持几年,后面没有这么多事了。”
“瞧你这话,好像是说,后面就没有我了。”
“我有时候会想,是不是当初应该让她带你走,没准能给你更好的生活,可从来没有后悔过留下你。我和你妈最欣慰的事,就是觉得有个省心的女儿。哪都不用我们操心,事事替自己拿主意。”
这话听着还是象抱怨,我搂搂他肩膀。
这一晚上,终于看到了他的笑脸,“再有几年我退休了,好好跟你妈享受生活了,啥也不干了,现在还不行,睡觉了,明天还得工作呢。”
他送我回酒店,我们在路上又小争执了一下,他还是让我尽快离开,我表示要陪他在都江堰直到他回燕都那天,他怎么拧得过我呢也不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