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送我回酒店, 我们在路上又小争执了一下,他还是让我尽快离开,我表示要陪他在都江堰直到他回燕都那天, 他怎么拧得过我呢也不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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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 我去了都江堰最大的援助点做志愿者帮助分发救灾物资。负责人看我是个瘦弱女生, 将我转到了一所中学, 帮助老师安抚学生。
下午, 我所在的志愿小分队接到任务:护送四个学生回家。他们在都江堰的中学就读,地震后与家里失去了联系,孩子们担心家里亲人, 哭着要回家去,百般劝解不成, 学校同意他们离校。
孩子们的家在临近的县城, 因为道路损毁汽车无法通行, 需要我们徒步前往,一来一回要四天的时间。
走起来才发现道路情况远超出想象的恶劣, 山体滑坡根本没有路,大家手脚并用在石堆上翻过,不时还要防备随时发生的余震和山上飞下的乱石,行进速度缓慢。
第一天到天黑下来,不过走了几公里, 我与学生们商量, 原路折返回去, 前面不知道会遇到什么, 如果发生意外没法对学校和家长交代。四个孩子一致拒绝, 说无论怎么样也要回家。其中一个女生哭着说,奶奶独自在家, 不知道地震完了是不是活着、有没有饭吃,她只有奶奶一个亲人。
我听了,抱住她安慰道:“好,不哭,回去,一定回家。”
我们摸黑到路边的人家借宿,老乡很热心,腾出一间屋让我们八个人休息,又从震塌的房子里翻出几牀被子。避开其它人,我找老乡要些药品,天擦黑时看不清路,我的腿不慎被石头划破了。他的家大半在废墟下,什么也提供不了,我只能找些盐水简单消毒。伤口比较深,裤子也连带破了。
越往下走道路的情况越糟糕,在乱石上划破手脚的情况不断出现,汗水在衣服上湿了干,干了又湿,衣服结了厚厚的汗硷。我们带了充足的食物,唯独缺了药品,在这时刻只能祈求不要发生感染或者更严重的后果。
预计的两天路程被延长了,到他们的家乡时已是三天后。好在孩子们的家里无忧,除了房屋大面积倒塌,人员伤亡不大,我们与当地负责人交接后,匆匆踏上返回的行程。临行前,负责人请我们带上一个落难的老外。因为言语不通,被扔在这好几天了。
我去了老外住宿的地方,看完跟负责人一起发愁。带人离开不是难事,可他一大箱行李实在没办法携带。我与他商量,放弃箱子轻装前进。他挺麻烦,说箱子里的资料是他来中国的意义所在,绝对不能割舍。来时雇的翻译和司机在地震后,已经弃车弃工资而去,甩下他守着自己的宝贝。
负责人好容易找到个能跟老外沟通的人,听说了原委后,很激动,“你告诉他,我们中国人最好客,最讲友谊,我找两个人帮他抬箱子,一定给他送到都江堰去。”
我制止了他的好心,村里剩下的都是老人和儿童,青壮劳力被派去搭帐篷、抢救重建了,哪有多余的人发扬雷锋精神。老外也没个眼色,不知道在这里耽搁只能给灾区人民添乱吗。
我回去与小分队的同学商量,能不能分担着帮他背些,大家虽然很累,还是同意了这个提议。我们把他的一大箱资料分成几部分,踏上了归程。
因为大量出汗和清洁的原因,我腿上的伤口化脓了,老外知道后把他带的药品给我服下,但于事无补,感染导致的发烧来势汹汹,几次翻石头时险险栽到旁边的江水里。到了第五天,我烧得几乎不省人事。老外请其它人带着资料先行,后面的百十公里他背着我走。
因为长时间没有洗澡,我们俩身上的味道都不好,晕呼呼的行走中,我时而昏迷时而清醒,昏迷中没感觉,偶尔清醒差点被他薰死。
我伏在他肩膀上,“夥计,要是到了都江堰,你见到我爸,跟他说,他女儿死于毒气。”
老外笑得胸腔里都是回音,这么恶劣的环境里,他倒是没忘每天刮胡子,不过,汗味混合剃须水,怪异的味道更要命。
他一遍遍重复我爸的中文姓名和医院宿营地址,生硬的发音,在我耳边远远的,“对吗?我再重复一遍……”
我的情况越来越糟,受伤的小腿以看得见的速度膨胀,肿得比大腿还粗,我想大概要截肢了,如果这样我爸一定很伤心,他发脾气的样子太吓人了,恐怕我要再看一回。
老外不停地鼓励我,“跟我说话,嘿,说说你,说话,别睡。”
我知道他怕我一睡就再也醒不了,起初还能坚持说一句,后来连哼哼声也出不来了。太阳毒辣辣的晒下来,我知道自己到不了都江堰了。原来安可二十四年的生命要终结在这里了。恍惚弥留之际,我告诉老外:“转告我爸,对不起了。他女儿不懂事,有什么亏欠下辈子再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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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设想中的死亡并未降临,在医院渡过数天的危险期后,我睁开了眼。我爸考虑到灾区医疗资源有限,带我回了燕都,很幸运没有遭遇截肢的厄运,但伤口留下块巨大的疤痕,后半生要与裙子说再见了。
在燕都,我妈衣不解带的照顾我,她请假在家,操心每天的营养补充,换着花样做饭,我们相处的时间超过了前几年的总和。她还是不怎么讲话,但该注意的事项、需要补充的维生素哪样都不懈怠。为了我喝水方便,牀边的水杯里总是保持半满;怕我觉得闷,她买个可以放到牀上的小桌,方便我使用笔记本电脑。我爸下班回来,坐到牀边陪我说话,他呀,明明是希望我们母女俩多聊天,可牵线的作用总发挥不到点子上,弄得我们三个人谁也找不到话题,更冷场。
伤势恢复得差不多,我要回学校了,我妈准备了一些滋补的中药,她是中医大夫,按照我的体质特意配好的,写清了怎么服用。
我接过来,踌躇着说:“妈,我一直觉得你太娇惯我了,现在也这么觉得,所以,对你特有意见。孩子不能惯着,会惯出毛病的,你瞧我就是一身的毛病,以后你得改改。”
她背过身,半天后转过来,“是,得改改。”
我抱住她,“算了吧,别改了,你改了我不习惯。哪个妈不惯着孩子呀,你惯了我二十多年,以后我还,惯着你二十多年。”
鲜有情绪表露的她,掉了眼泪。我哽咽着叫道:“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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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学校一个月后,见到了老外,他穿了件明亮的T恤,长手长脚走到我面前,“嗨,安。”洗得干干净净的他,身上有股好闻的香气,金灿灿的头发在盛夏的骄阳中,象棵高大的向日葵。“不记得我了?”他做起一个背人的姿势,重现自己手脚并用的走路姿态。
我当然记得他,毒气弹。从昏迷中苏醒过来,我爸就告诉我了,有个老外做雷锋把他女儿送到医院里,因为签证马上到期不能多留,等不及我恢复知觉,匆匆回国了。
我笑笑,“记得,德瑞克,你救了我的命。谢谢。”
“不不,”他也笑起来,“你救了我的资料,我应该谢谢你。”
德瑞克从底特律过来,他在一家研究所担任研究员,五月份去中国是采集资料,没想到遭遇大地震。我请他去宿舍做客,包元宝馄饨给他,糊弄说这是盖着被子睡觉的水饺。他很孩子气,吃的时候拒绝放汤,要蘸着醋吃,说别想蒙他,在中国吃饺子都是这样。
我的公寓里有烤箱,但是从没启用过。周末,他坐一小时的飞机过来,傻乎乎地说从某个意大利人手里搞到他祖母烤披萨的秘方,这次来试试。我懒得应酬他的小伎俩,躲到了图书馆。他象是有特异功能,逮人奇准,不论我钻到哪个犄角旮旯都有办法找到,几次之后,逼得我差点去蹲下水道。
我实在不想浪费彼此的时间,问他,逮我为了什么。
他大笑起来,“安,我做得很失败吗?我想追求你,看不出来吗?”
我说:“虽然我们中国人讲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但是救书之恩,不用拿人来报。你的救命之恩,我也没打算用人来报。咱们是两不相欠,快回去吧,别折腾。”
他说:“你这语气真象我妈,她也是这么教训我,嘿,快上牀睡觉,别折腾,不然看我揍你的屁股。”
我看看他的屁股,虚拟着踹了一脚。
德瑞克一次次来我这里,我跟爸妈在视频上聊天时,他不识趣的凑到镜头里,与他们打招呼,弄得我爸老开心,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我关了摄像头,找东西砸他,争打中他抱住我,“安,为什么?为什么拒绝我,你喜欢别的人吗?告诉我为什么。”
我捂紧嘴巴,泪水狂流。
我们常在密歇根湖边看书,一人一本,风略过水声传来总有种错觉,以为是在海边。
“安,你看书很慢,半个小时还没有翻页。”阳光下,他纤长的身材占据了大半个垫子。
我低埋下头,“这些字母好像会跳,看一会眼睛就花了。”
他柱起头,笑咪咪看着我,德瑞克有头浓密的金发。
德瑞克决定给自己起个中文名字,想了半天决定姓‘一’,凭着他对中文不多的瞭解,认为这个姓特别而且笔画少,写起来方便,后面的字问我有何建议。
我正在忙着做项目设计,过了很久抬起头,“峰字怎么样?在中文里,峰字很有力度。”
他很喜欢,问我这两个字组到一起有什么寓意。
我想想,“听着象个德行高深的智者。如果仅仅从字面上理解,有古画的意境,绵延不断的羣山,宁静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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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业结束时,教授在结业典礼上为我们发放证书。通过两年的学习,我们得到的不仅是专业上的收获,还有职业道路的铺展。
他的演讲与往日课上的大段陈述相比,简短之极,“我要恭祝你们各位走上了一条漫长艰辛的道路,这个世界的危机和不公象呼吸始终陪伴。在面试你们时,我曾经问过,选择这条道路对你意味着什么?答案各不相同,有人说理想,有人说奉献,今天我要告诉你们我的理解,它意味着你要永远付出而看不到结束的一天。如果用同等的付出在其它领域里,会有金钱和权力的收获,而在这里,回报你的永远是无休止的工作。你们所要面对的,将是不断加剧的贫穷、饥饿、愈加恶劣的自然环境。付出和收获的不匹配也许会让你们怀疑,选择这条道路是否明智,是否正确,但我要说,因为我们的努力,这个世界有了一点不同,因为我们的付出,有些人、有些地区、物种得以保护延续,虽然不能最终阻止一切的消失和灭绝,但是,没人能忽略努力的意义。浩淼宇宙,人类何等渺小,但人性的光辉不会因消亡而灭绝,你们就是传播这些力量的火种。努力吧。”
我们报以经久不息的掌声。
我拿到了自然基金会的合约,一周后去洛杉矶总部报到。收拾行李时,思忖怎么对德瑞克讲。他不知道我要离开,兴致勃勃地谋划着去新泽西度假的事,他父亲的农场在那里。
考虑再三,我决定不破坏美好假期,回来后再告诉他。应该说,我也需要些时间措辞,怎么让他理解,我们其实不应该在一起。
德瑞克的父亲是个红鼻子老头,拥抱之后抱怨我太瘦,建议我多吃牛肉,又不无得意地说,儿子以前也瘦得象马鞭子,瞧现在。
德瑞克笑着说:“安可以干掉两个大汉堡,你不要小瞧她。”
黄昏时,我们去散步,德瑞克爬上一个高高的草垛,在上面冲我挥手。
我也挥挥。有时候他的举动就是个孩子。
“闭上眼,安。”他大声喊。
我笑笑转过了身子。
“看吧。”
再回身,一个长长的条幅从草垛上垂下,上面几个笨拙的中国字:峰爱安,嫁给我。
刹那间,我哭得直不起身来。
一个月后,我嫁给了三十四岁的德瑞克。婚礼定在新泽西他父亲的农场,我这方的嘉宾只有父母。
他把戒指戴到我手上,笑得满脸皱纹。
我给他也戴上,“峰,我有没有对你讲过,我爱你。”
他也用蹩脚的中文说道:“安,我爱你,很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