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身时我告诉自己:安可, 你做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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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四月,所有的忙碌象是约齐了一股脑冲过来。苏菲的合同到期,项目总结和培训材料整理以及数不清的碎事把日程表挤满了。新项目马上衔接, 前期准备工作需要逐项落实, 这次的专家是个德国人, 二十九岁的社工黛米拉, 女性, 英文比较怪异,不过交流几次后,适应了她的发音方式。与其邮件往来时深深领教了德国人的严谨刻板, 因为她的名字中间有个:H,我在她相关文件的报备中, 要不厌其烦的对每个人重复。订来中国的机票时, 票务疏忽没写, 她连发了四封邮件提醒此事,搞得我对着票务, 爱吃爱吃的强调半天,累得票务说,姐,记下了,真记下了。我拍拍脑门, 她来一封邮件我紧张一次, 来了四次我对着人家票务强调四次, 可以想象以后的合作中, 这样让我紧张的事少不了。
苏菲计划举行一个小型的告别下午茶, 在我们的办公室,当然由我准备, 她只是动下嘴皮子。女人在整活动时总有些灵机一动的事,为了不给自己添麻烦,我将准备清单呈上,具体到奶油泡芙的个数。她详细看完,很满意。
我加重语气,“苏菲,你确定所有这些都是你希望的吗?后面不再变?”
蓝哇哇的眼珠眨巴几下,“当然,安,你总是让我非常安心。”
我拿回单子,心里说,小样,敢再添什么东西进来,看我怎么削你。没到下班时她果然变卦了,说其中那道黄油布丁换成曲奇可可饼更合适。
我拿出清单,“嗯,这主意真不错,不过苏菲,是谁说的不再变了?”
她痛苦的神情彷佛便秘。
小茗知道我为苏菲准备下午茶的事,特兴奋,问她能干点什么,她对这类女主人的活动很来劲。我打赌她和苏菲两个女人凑到一起火花四溅,绝对有可能升级成化妆舞会。不过,我忙得要死她闲着,心里不甘,提议说:“机构里的同事送苏菲什么礼物,你帮着想想,花钱不多礼轻情意重的。”
小茗一头扎淘宝上狂搜,她是淘宝粉,已经成功买到黄钻,到手的均是怪异的玩意,有些买了不喜欢转卖给我,弄得我办公桌上顶着一朵太阳花的签字笔、捏住小鸡鸡才能拿到便签纸的盒子,据说可以使杯子恒温的杯垫,杂七杂八。
按照常规我应该送苏菲一件礼物,作为被她逮了半年的拍档,我比普通同事和她的情分要多。我把这事也委托给小茗,她忙了半天后传来四个链接,问中意哪个。我看看价格,没有超出二十块钱的,承认她真是看穿了我。斟酌再三从中选了个造型很酷的马克杯,十六元。小茗替大家选的礼物是个手编中国结,价格很符合草根特色,三十八,摊到每个人头上四块多钱。
下午茶很成功,大家就着几碟点心,喝着廉价绿茶和纯正咖啡,互相对着傻笑。苏菲不屑于说英文,对中文更没热情,只会:你好、谢谢、宫保鸡丁,我跟在她旁边帮着感谢大家半年来的合作,天知道那是什么合作,她除了逮我,对其它人没兴趣。
从总干事手里接过大家送的礼物时,她夸张的拥抱了他,我们在旁边看着,统统冒冷汗。这俩冷人,半年里说话的时间总和超不过三十分钟,此时的依依惜别寒死人,我闪到一边没敢替他们翻译,生怕译不出深厚感情,让总干事心有不满。
苏菲对我的礼物很喜欢,她回赠了一个信封,眼里带着我熟悉的浅笑,“安,我想你一定会喜欢,它完全超出你的想象。”
在众人的侧目中,我微笑阖首,“谢谢。”
二十分钟的下午茶捱到结束,我迫不及待钻进洗手间,锁好门打开信封,里面是一份推荐信,我手里已经收集了两份,苏菲这份明显比前面两个专家的更有分量,更煽情。读着句子,我怀疑里面的安可是不是随着她混了半年的安翻译,但既然她如此夸奖,何不笑纳呢。我反覆读了几遍,走出洗手间还忍不住想笑。
“站住,”小茗看来已经在门口憋着半天了,低声质问,“她给你红包了?多少钱?”
我咽咽口水,对这无端猜想报以漠视,继续往回走。
“多少?一百?刀?你得请客吧?瞧你笑的这得意,天,不是一千吧?他奶奶的,我看她不会这么大方,到底多少?”
我停住脚,“二百,元。”
“妈的,真抠。”小茗很愤愤不平,她忘了我们春节才发一百过节费,人家如果真的给了二百,够我过两回年的,不能说抠门了。
会计从楼道走过,看我俩的眼神很有内容,我想起苏菲递过信封时大家突然停滞了一秒的安静,于是托小茗去楼下买了二斤糖炒栗子分给大家,变相承认了小费的事实。
苏菲已经将自己的私人物品整理完毕,拿着大家送的中国结和马克杯,与我相拥道别,说,安,欢迎你去法国。我说,好。
她把咖啡机作为捐赠送给机构,但是培训材料一个不留全部打包带走了。她自以为很聪明,其实哪知道总干事早已吩咐过我,只要经她手整理出的培训资料全部备份,上交机构,与中国人斗智她稍显稚嫩了。
我打算下班后暂时不走,花点时间把办公桌整理清爽,没有摸清下一个专家的脾气喜好之前,简单整洁是基本方针。
小茗趁机又溜了进来,这几天的真空期内我办公室可以当做楼道间来用。她晚上安排了相亲活动,对方是个离异男,她在纠结是否去,讲了一大段废话后,才切中要害,“你说,他万一还跟前妻有联系怎么办?那边动不动打个电话来,我这角色怎么办?拍桌子瞪眼还是装糊涂?”
我默默的看着她,等她自己回答自己。我知道如果说不去,她会害怕浪费了一次机会,如果说去,又要骂我不站在她这边,两头堵我的事她干得出来。
“你说我现在沦落得要找二手货了,他占多大便宜,姐现在还原装呢,便宜他了,冤不冤?我是不是应该出去耍耍,让自己尝尝鲜?不行,尝不好染了病更冤。要是这么下去,以后再见的没准还有离异带孩子的主呢,我过去直接当妈了。安可,你说这样是不是也挺好?我不生了,拣现成的,省得身材走形。”
听她絮叨的时间,我把苏菲桌上的闲杂物品都塞进垃圾箱,沾了她手的物品一律全扔。
“哎!”小茗惊叫道:“文件筐别扔啊,让会计看见瞪死你。”
哦,失误了,我赶紧从垃圾箱里拣出来,没好气的对小茗说:“别去当人家后妈,孩子长大了会恨你的。”
小茗过来,跳着坐上桌子,抖她的小腿,“他凭什么恨我?我关怀他照料他,给他吃给他穿,扶他学走路,带他学文化,他应该感谢我,爱戴我,尊敬我,长大了孝敬我,我养个小猫,它还知道跑我面前,喵一声呢,不是自己的孩子一点点养大了,竟敢恨我,他有没有良心?”
我突然崩溃了,塑料材质的文件筐啪的一声在手中碎为两截,手上划出一道深深的血槽,肉翻着张开。
小茗大呼小叫的围着我跳,她拿不准用手还是用什么东西按住伤口止血,我镇定地用大拇指压住伤口,觉不出疼。我妈的脸在眼前晃,她什么也不说,只是看着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安可?”小茗颤巍巍推我一下,象是吓坏了,“你笑什么?还是想哭?”
我茫然地看着她,在我妈面前要么笑要么不笑,为什么哭呢?
伤口缝了针,大夫说他用最细的针,保证将来的伤口不明显,我忍着疼说没事,在手掌上不显眼,上面的手纹多,没准多了这道能改变命运呢。
小茗陪着在医院,为了我她没去相亲,她说本来就不想去,有了我的意外,正好找到藉口了。她还是为见个二手男耿耿于怀,说这口子一开,以后没准什么人都能接受了,她有点悲观,说苏妈的星座发布不准,进四月份了,还没有靠谱的对象呢,结婚更是没影的事。
回去的车上,我靠着她肩膀继续听唠叨,差点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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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在右手上,三天后拆线,我学着用左手吃饭、梳头、洗脸,很多事习惯了不认为是障碍,我的头发依旧扎得很整齐,看不出有何区别。只是吃饭不习惯,慢吞吞象个绝种的淑女,小茗在我对面啃水果等着,消磨时间。
“安可,你男朋友为什么不接着交钱了,吃惯了林记的菜,这破饭没法下咽了。”
我细嚼慢咽,“他刚丢了工作手头紧,等找到工作立刻给续上,不过,我觉得咱们这的饭挺好,想接着吃。你没觉得最近咱俩都胖了吗?过些日子穿夏天衣服你又该哇哇叫,这饭能抑制食量,林记的一不留神就吃多了。”
小茗很同意,马上说有道理,食堂的破饭有减肥功效,得坚持吃。
总干事端着托盘从我俩眼前走过,“安可,今天下班等我,有事。”
我马上点头。
瞅着他走远了,小茗神秘的探过头,“他什么事?”
我耸耸肩,心里说,还用讲吗,新专家马上过来,有些事要提前交待呗。
小茗把啃完的果核扔进托盘,抖落着纸巾擦手,“知道吗,总干事的书印出来了,他希望咱们每人买一本做支持。哼,我买它干吗,还不如买本时尚杂志瞭解新潮流呢,简直是谋财。转过年了,也不说给咱们增加点工资,我来三年了,一分钱没涨过。有好事他从来想不起咱们,出力出钱的事倒忘不了。”
我没说话,总干事的书我也没兴趣,平日开会听他说已经很头疼了,再买书回去,不如有空翻字典增加词汇呢。可是,既然躲不开,不如高兴点接受,他敲键盘也不容易,我想可以买了放在办公室,装作随时拜读,就这么办。
吃完饭,小茗替我洗手、洗脸,我说不用自己能做。她说蹭了半年的饭,不怕马屁显得自己没良心,我只能接受她的马屁。
小茗照顾人很有一套,细致的给我涂洗面奶,划着美容圈,“什么时候拆线?用我陪你吗?”
“不用,我想偷偷走,现在没人逮我能自由几天,你要是陪着多显眼。”
最近小茗也要忙了,很多交流互访的NGO组织来燕都,她张罗住宿接洽的事,整天在外面跑。下周德国社工过来,我也要陪着四处瞭解情况,我们俩见面的机会不多了。
她帮我把洗面奶放回柜子,接着跟我闲扯,说机构发那点工资不够花,害得现在连个存款都没有。我知道,她的存款都给淘宝了。
“你说说,什么世道,挣的是卖麪粉的钱,可操着卖白粉的心。现在,他们连快递钱都省了,派我去送文件。下礼拜还指挥我去火车站举个牌子接人,你瞧这叫什么事,他们付我兼职地陪的钱了吗?一本破书他敢卖28,半分钱折扣没有,跟抢钱有什么区别?楼下的灌饼又涨五毛,工资呢?涨五十也行啊。”
我拍拍她肩膀,表示同情,“知足吧,咱们这不管怎么能保证按日子发工资,别的慈善组织经常遭遇经济危机拖欠呢,员工怎么办,照样还得干,谁让当初选了这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