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拍拍她肩膀, 表示同情,“知足吧,咱们这不管怎么能保证按日子发工资, 别的慈善组织经常遭遇经济危机拖欠呢, 员工怎么办, 照样还得干, 谁让当初选了这行呢。”
下班前我去总干事办公室, 他正在电脑前忙,我默立了片刻,感觉他一时半会忙不完, 打算退出来,他忙示意我别动, 我接着默立。一声重重的回车键后, 他抬起头, “安可,等会跟我去赴一个约。”
我迅速揣摩这几个字, 赴约,带着我。总干事是出名的廉洁,基金会的人来谈事不过请人家在楼下食堂解决,过了吃饭的钟点更是恕不奉陪。他不愿意把钱花在吃喝上,而且这会给基金会留下不好的印象, 赴约带着我, 莫非找到了新的财主?有可能, 机构里只有我和小茗是未婚女青年, 我比小茗看着靠谱点。
我小声问道:“是什么地方?需要我做什么准备吗?”
“哦, 咱们楼下的上海菜馆,我已经让会计定了位置。怎么, 你的手受伤了?”
他才发现伤情,我已经举着残肢在机构里晃荡两天了,“小伤,快好了。”
他点点头,接着埋头工作,“就是随便吃个饭,没有什么大事。”
我轻声退了出来。换衣服时,还是猜不透跟谁吃饭,我这副惨相有点给机构抹黑,裹着纱布不方便给人家服务,对了,应该是翻译,怎么忘了自己的老本行,虽说总干事外语不错,但带着翻译不是显得我们人才济济,我看自己的衣服,休闲的衬衫和长裙,不至于太随便,凑合过关。
上海菜馆的生意一般,别人家高朋满座了,这里还是稀稀落落几桌人。刚进门,祸害的身影在远处站起来,我心里一紧,脱口而出,“怎么是他?”
总干事回过身,一脸狐狸般的笑意,“罗先生带着给咱们捐款的台湾朋友过来看看,我们要尽地主之谊请人家吃个便饭。”他笑得很狡猾,似乎在说,早说了你一定不会来,我知道。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在他手下被卖几回都不应该吃惊。
祸害已经疾步走了过来,对着我一脸焦急,“手怎么缠着?是受伤了?怎么搞的?”
我挥挥手,让他闭嘴。
总干事很热情地招呼,“先去坐吧,大家边吃边聊。”
祸害跟在我身边,嘟嘟囔囔的,“我才隔了一周没来就出了这事。”
我有点迷糊,隔了一周吗?怎么会觉得他已经离开很久了?
在餐桌旁的男士起身,我认出在香港见过,他和太太捐了五万港币给机构。想来是祸害的主意了,打着带人来看的旗号,他的脑筋都用在这里了。
祸害为我拉开凳子,接过我的包挂在椅背上,我歉意的冲台湾人笑笑,下意识的抬高了自己裹着纱布的右手,想做个说明,他是照顾残疾人,没别的。
总干事握上台湾人的手,爽朗的笑着,“吴先生,欢迎欢迎。”
我想起上次祸害介绍过,当时满脑子为机构做介绍忘记了,忙赔笑打招呼。
吴先生一身休闲打扮,比上次见到微胖了些,大概新婚生活甜蜜,他与总干事聊着自己第一次来燕都,两人象久别多年的同学,很亲热。我想台湾人有这本事,对着谁都是兄弟。
祸害不理桌上的交谈,忙着给我布餐具,铺餐布,我用眼神制止他,自己慢慢用左手做。
总干事叫服务员点菜,吴先生说已经点完了,我估摸出今天结账的也是对方。听见这话,总干事又爽朗的大笑起来,不知道是高兴见到对方还是跟我想到一块了,可惜笑太假,连感染人的力量都没有。
祸害倒了果汁端到我面前,觉得不对又挪到左手的位置,他那股藐视周围人的劲头又来了,不理旁人,对着我悄声嘀咕,“我是陪他过来的,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想看看你们机构的情况,有些其它的情况跟你们沟通,我真的是陪他来的。”
我想说,已经坐到一起了,再说那些废话干吗,偷偷白了他一眼。
他立刻蔫了,小心的看着我不敢再说话。
局面真尴尬,那俩人高谈阔论,剩下我们俩傻瓜似的,不对,他象傻瓜,我象呆瓜,面无表情的盯着眼前的盘子。
服务员开始上菜,他压低声音问,“给你夹菜行吗?”
我摇摇头,照例拿勺子慢慢吃,我的左手这两天锻炼得很有水准。
那俩人是打算彻底忽视我们了,聊得很热闹。总干事说他有个美国同事娶的台湾老婆,两家关系亲密,周末常去他家做客,四个人聊得很投缘。藉着这个契机,他陪着吴先生从台湾大选转到扁哥入狱又聊当地美食,熟得就差拍着肩膀称兄道弟了。这当口我和祸害起身离开,也不会影响到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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祸害不吃饭,盯着我的勺子,挖到哪个菜,必会在旁边助一臂之力,免得勺子和菜配合不协调。
我干脆放下勺子不吃了,这景象被人家看去以为我们俩多近的关系。
此番改变让他又苦恼起来,招来服务员叫了一客扬州炒饭,放到我面前,有点哀求的说:“吃点吧。”
我看看他,想说求你了,别当着人这样行吗?你越这样越给人错觉,以后我在总干事面前越讲不清。
他对上我的眼神,却没理解里面的意思,“不喜欢吃?想吃什么?”说完忙递上菜单,“你自己选。”
他的读心术这刻怎么失灵了,我放弃了眼神暗示,把菜单放到一边,开始自己找事做。总干事与吴先生聊得正酣,他们的话题已经扯到了大陆经济政策。总干事这样真让人意外,从他嘴里没听过与慈善无关的话题,不论与谁见面都是对国内慈善业现状的忧虑、捐款制度的不合理、申请牌照的痛苦,私下里我们挺害怕与他讲话的,太有愤青范,今天这样贴近生活,接近凡人着实少见。我打赌自己是机构里唯一得见他另一面的人。
祸害替我倒满果汁,眉头微蹙起来,他瞟一眼总干事的方向,又看我,郁闷的压低嗓门对自己说:“听得懂吗,还这么认真。”
我心里说,关你什么事,愿意听,喝一口果汁,接着听他们俩聊。话题在我转头之间已经切换到当前时局,吴先生谈起国内的经济环境、台商在内地的经营状况,我隐约觉得有门道,他似乎有计划来内地发展,不知道是从事什么生意。
祸害忽然清清嗓子,将大家的注意力吸引到他那边,手里端着他的招牌果汁,“许先生,”对着总干事举起杯,“我从不喝酒,只能用果汁代替了,请不要介意。”
总干事扭了一晚上的脖子转过来,也端起杯,“不敢当,我知道你不喝酒。”
祸害的语气有点怪,“非常感谢您对安可的照顾,她常说平时多亏许先生的提携,工作中对她也多有帮助。我离这里远,很多时候照顾不到,如果她有做得不对的地方,请多多包涵。”
我傻了,这番话明显是说他和我有非同一般的关系,拜托总干事以后不看僧面看佛面,对我要格外关照。
总干事似乎一点不意外,说着哪里哪里,仰头先干了。
吴先生在旁边呵呵笑起来,彷佛早知道这事会发生,我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微低下头恼怒的盯着他。目光能杀死人的话,他早被我杀得尸骨无存了。
他想必预见到我的态度,很老实的闷头吃饭,眼神也不碰我。
饭局后面依旧是总干事和吴先生的畅谈,我终于明白为何总干事降落凡间,开始与吴先生聊世俗之事了。原来吴先生拟在内地投资生意,总干事看中了他将来的商业背景,兴许能通过他为机构带来台商方面的捐款,怪不得要屈尊谈经济呢。这次会面为机构带来很大的合作前景展望,如果能有钱流进来,不枉他这晚上的时间投资呢。
曲终人散之际,总干事与吴先生约定下次碰面的时间,要带他去品尝某家茶楼的陈年普洱,好像要单线联系了。不过他没忘记拉拢祸害,一个劲地握着他手说着感谢的话,什么将来还要加深联系和合作,他拜托的事一定牢记。
我低头陪在旁边,很尴尬。从明天开始我要顶着罗先生亲密朋友的标签在机构里存在,在他的保护伞下可以为所欲为了,谁也不能管我,背后有人为我撑腰呢。甚至什么都不干,也许照常领工资,我象什么,有钱人在内地包养的小三?想到这里忽然意兴阑珊,他们还在门口依依话别。我打断说,先走一步了。没等他们反应,径直向车站走去,身后很快传来祸害蹬蹬跑步的声音,他追上我,默默跟在旁边。
等到离开总干事的视线了,我停住脚,“你说实话,是不是设计好的,带吴先生来燕都?”
他迟疑着点点头,又马上为自己辩解,“是他有这个打算,捐出的钱希望知道给了什么样的地方,只是没有计划近期内过来。你上次介绍后,他们夫妇也有不错的印象,你不让我过来,我只能用这样的非常手段,不然惹了你不开心,你能理解吗?”
“我理解,但是不能同意你刚才的做法,我与你现在不是什么关系,是没有关系,凭什么对别人那么讲,我是我,你是你,为什么落上与你有关系的口实?这份工作是我自己争取来的,干的好不好是我自己的事,不用谁来关照。”越说我越气,“你知不知道要尊重别人,从见第一面就是这样,我为什么要被你摆布?我讨厌你这样!你是谁?你是我什么人吗!”我的眼泪又要涌出来,不想再说,转头向车站走。
他紧紧跟着,大概不敢拉我,转而拽背包的带子,“等等,安可,听我说,等等。”
我腾的站住,“我讨厌你,摆出可怜巴巴的样子给谁看?把自己塑造成受虐者的形象好玩吗?你喜欢玩这个游戏吗?我告诉你,我不喜欢,别想让我内疚。”
他举手做出投降状,“我承认,我承认。”
我抹了一把脸上,“我已经说过,你和我都背离了自己的本性,我不是这样动不动乱发脾气的人,你也不是唯唯诺诺看人脸色的人,把自己逼到这个境地很有意思吗?搞不懂你怎么想的!”
他跨一步拦到我面前,挡住路,“安可,你听我说几句好不好?”
我抿紧嘴,盯着他。
他微微低下头,“你问我怎么想的,我想得非常简单,我想让你轻松一点,不希望你那么累,你不让我为你做任何事,可我忍不住,尤其听着你在工作上不开心,我想帮你做些什么。如果能借助我的力量让你轻松,为什么不给我这个机会?”
我一挥手,“你那是帮倒忙呢,你对总干事说那些话,他听了怎么理解,以为我和你有了不正常的关系,我是我,不是你在内地养的女朋友。”
他一怔,随即笑起来,“你让我养吗?”
我怒了正要吼,他马上又投降状,“别气,开玩笑呢,你那么横,哪会让我养,我给你花一块钱都不敢,能在你身边呆着我要念阿弥陀佛呢。安可,手怎么回事?是不是想我走神了,然后切菜时不小心,咔。”他比划个切指头的手势。
我冷笑了一声,这才象他,花花公子那套的臭贫,我亮亮缠着纱布的手掌,“我是对着你的照片练铁砂掌,没掌握好,劈的太狠了。”
他马上找到我话中的漏洞,“我的照片?你有我照片?哪来的?没有吧,我送你一张?”
我忽然发现自己竟然跟他在路边叭叭聊了半天,如果总干事从身后过来,看到我们这个状况,不乱想才怪呢。我扭头往车站走。
他插着兜很得意的走在旁边,自己跟自己说话,“我得选张最靓的,打高尔夫的还是登山那张?得塑封了不然没打几回就劈折了,要不多送几张吧,轮着打,受力均匀不容易坏了。”
到了车站,他拿出自己的公交卡,冲我晃晃,我掉头不瞧他。
一辆出租车停在我俩眼前,吴先生从里面探出头,“阿峰,我先回去了,今晚……嗯……我先走了啊。”
他不耐烦的摆手轰人,我瞪他一眼,“今晚什么?你跟着我干吗?该回哪回哪。”
他换上受冤枉的表情,“我什么都没说,是他瞎说的,我只是送你回家,他思想肮脏你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我想说,他思想肮脏,你也不是纯洁人,当我面做了那么多龌龊的事,还装蒜。
他似乎能猜到我后面的话,马上为自己开脱,“安可,好汉不提当年勇,坏人不提从前恶,我现在一点没有乱来了,你也看到我多信守诺言,不能一棒子打死吧,总要给人改正的机会吧。”
车来了,他伸出双手围出圆弧,不使周围人碰到我。我摆摆手,“省省吧,总共三个人上车,你不碰我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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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我第二天拆线,他非要陪着前往,我说了不用,他倒没把自己当外人,说现在正是表现的时候,不能错过,我想这样花言巧语的他才是本来面目。
大夫嘱咐还是少碰水,祸害在旁边问了一大堆禁忌,弄得大夫直好笑,“该说的话我总要说,但是也不必紧张成这样吧?”
我白他一眼,“你闭嘴吧。”
出了门诊室,他把我的背包还回来,“安可,要不我今天不回去了,留下照顾你吧?”
按照原计划,他回香港,吴先生继续留在燕都呆一天,“走吧,我没事,你照顾我什么?”
“我照顾你吃饭洗手呀,对了,你周末的课还能上吗?”
我把染满碘酒黄斑的手嫌弃地甩甩,这副模样真受不了,回家要好好洗洗去,“能上,不写板书了,尽量用嘴说。”越看越恶心,我又甩甩。
他赶紧凑低头看看,“怎么啦?甩什么?不舒服吗?”
我想自己一路举着脏手坐车回家,周围的人看了不知怎么想呢,还是打车回家吧,“你别送了,我自己打车回家,你走吧。”
他象是听到很惊奇的事,“安可,你竟然说打车,你会这么破费吗?”
原来我在他心里是个吝啬鬼的印象,仔细想想也没错,是挺抠门的,“我这样子太糟,赶紧回家了,人家瞧我手脏兮兮的,肯定觉得很恶心。”
他也点头承认,“是很恶心,”看出我要急,马上改口,“虽然有点脏,其它部位还是挺白的,不是,别误会,不是说身上其它部位是说手上。”
我想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夸人的话我都不敢信。
分手时我叫住他,“你要是……我是说如果,还去培训中心……不要办听课证了,跟管理员阿姨说……说认识我,就行。当然……我只是说说。”
简单的一句话被我绕得这么费劲,同时心里也绕得盘根错节。
他听了没笑,眨着眼睛静静看着我,我有点恼怒,正要说什么,他扑哧笑出来,“安可呀,安可。”
我扭头就走,“快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