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关山并没有按他说的走在碎石路上，而是走了几步之后，便轻身一跃，站在了墙头上。这大雪纷飞的夜其实是极方便的，风吹得人睁不开眼睛，鹅毛大雪飘摇更是遮挡了视线，他不用刻意隐藏也很难被人一眼发现，更何况身形极快，更何况这中庭之中除了卷云园之外并无守卫。
衣翎紫跟着翻身上墙。
“你跟来做什么？“展关山拉住她轻轻带到墙头屋檐下站住。
“我一人怕鬼。“
展关山凝视着她晶亮的黑眸，确定那里面没有一点诚意，无奈道，“你不知道这里机关遍布？还会冷。“
“我想知道我们真的去帮他们找名册？还是找九兽鼎？“
“你说呢？“
“都不是。你站在这里怎么去找？名册也好九兽鼎也好，花那时间力气何不先斩杀了廖莎王再光明正大的找？既然你此行目的便是此，又怎需南辕北辙？“
展关山嘴角挂起莫名淡淡笑意，抬眼望去天际漭漭白雪连成混沌一片。
“你知道蜘蛛怎么捕猎吗？结好网之后，它只会停在中间，不会盲目奔走，任何一根蛛网被人触动，它都能第一时间做出反应。进了网就逃不出它的掌握。“
“看不出来你还喜欢把自己当蜘蛛，“衣翎紫揶揄道，”丑是丑了些，好在聪明灵巧。“
“我不是那只蜘蛛，“展关山笑里有着严冬没有的暖意看着她，”它以为自己运筹帷幄尽在掌握，殊不知自己也是被人算计的对象。“
“谁是那只蜘蛛？“
“一会你便会知道。“
衣翎紫心念电转，“既然不是真的要找东西，你却让裴石龙和孙义去找？“
“你不担心九凤？“
“师兄怎会被人发现？“衣翎紫盯着他，”孙义——？“他只不过要复仇而已，能有多大作用？
“我的赌注都在他身上，是则直击要害，不是，“展关山只是淡然停顿，眯长了双眸，”也不过一场厮杀。“
他淡淡的话语中却是腥风血雨，衣翎紫一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这风卷彤云的夜晚，隐藏着多少凶险杀机？多少人还未眠只待窥视一场血雨凌乱？
两人低头在黑夜的王府院中快步穿行。他们小心地沿着碎石路径走进园门，好在路上只积了薄雪，两边有细小沟渠，将化开的雪水沿着小路涓涓送走。
卷云园旁边的这间园子完全陷在黑暗中，显然是没有人住。
“我搜这边，大哥去正堂找。“孙义说完，匆匆朝着厢房走去。
虽然没有住人，但屋内都收拾得整洁干净。
裴石龙大略翻了翻，书架上都是一些圣贤经典，桌椅案几龛笼他也没有放过。
“下人名册怎会在这种地方？说是管家房中还更可能一些！“裴石龙突然地灵机一动，想通了这个问题，再也不苦恼了，迈出大门走去厢房方向。
只是他刚迈出了一只脚，就被眼前一副怪异景象慑住。
这个园子并不大，被一条碎石小路分开，院墙一角是一棵几十年的松树，上面枝桠繁杂，下面钻出一条小溪，入冬后便结了冰。
此时，一个披头散发之人正吊在较粗的一根松枝上，他姿势怪异，像是猴子趴在树上，又像是蝙蝠倒挂着。
见此怪异景象，裴石龙也不急着去找孙义，悄悄藏身在了门后。
不一会，怪人从树上跳了下来，踮脚落在结冰的溪水上。他刚才蹲着的树枝上，挂了一个菱形的东西。怪人对着空中那东西凝视了一会，拿出一根红色布条，绑在额头上，接着他抽出一把铮亮匕首在手心划出一道深口，血顺着他手腕淌进雪地，他全不理睬，开始对着另一根松枝俯身跪拜。
那松枝上隐约可见一个发着光的小物件被风吹得不停摇晃。
趁那怪人背对着自己，专心跪拜，裴石龙提了刀在手，蹑手蹑脚靠了过去。
听说极南极北之地有巫术，可以瞬息取人首级千里之外。
想到这里，裴石龙只觉得背心一阵凉到脚底，看着几步之外的怪人，他攥紧了刀准备先发制人。
这时他听见了怪人低语声，“⋯⋯莫怪。家主在天有灵，保佑少爷这条独苗⋯⋯豁出性命，于家主也不亏欠了。“
听见这声音，裴石龙勃然大怒，还是不得不压低了声音，“孙酸人，你这时候还装神弄鬼想要干什么？！“
孙义一个哆嗦，往旁边跳开一大步，回头看着裴石龙，惊惧道，“大哥？你怎么就出来了？“
他沉浸在自己的仪式里，完全没有想到会有其他人出现，所以受了猛然惊吓，自然往旁边闪避。只是他忘了这是在王府之中，刚才他在冰冻的溪水上借力站在树下，这一跳开，落脚点既不在溪水上也不在碎石路上，而是落在了厚厚积雪之中。
还未落实，雪下石板穿出数根长刺，孙义左腿被刺中，忍着痛，翻身落向一边，刚刚碰到地面，果然地下又穿出数根长刺，如此连续几次，他的身上尤其是腿上已是伤痕累累，气力渐衰，终于落回了碎石路径上。
孙义刚松口气，脚下碎石路面蓦然下坠，出现一个深坑，他已再没有力气跳开，就在这时，裴石龙横冲过来，一手两腿撑开，巴住洞口，嘴中咬着刀，另一手拉住孙义，怒目横视，口中还发出呜呜声，示意他自己找机会跳上来。
孙义喘着粗气，摇头，“我爬不上去了，大哥，是我连累了你，你快走吧。“
裴石龙只是口中呜呜，咬着刀说不出话来，一边奋力撑着两人体重，头上青筋暴跳。见状，孙义急道，“死生有命，我如今是自寻死路，国恨家仇报不得，这也是我的命。你陪我送死又如何？“
裴石龙气得把口里的刀吐了出来，落在洞底发出金石之音，“谁要陪你去死？你不上来，我不认识路，如何出去？李哥，翠烟还在外面等着接应我们，你不上来要他们都送死吗？“
说完，他又吐出口水，“晦气晦气！小年的，谁要和你寻死寻活！“
他这一阵折腾，手上不稳，又往下坠了一些。
“我伤太多，上不去，“孙义低咽道，”当年辜负了家主，现在不能再连累大哥你，大哥重义⋯⋯“
“废话！亏你还是孙酸人，快给我想办法！“裴石龙咬牙切齿用力往上拉，奈何雪地天滑洞口又不好用力，他能这样撑住两个人的重量已是不易。
但如果找不到办法上来，掉下去只是时间问题。
严酷的天气，裴石龙已经一身是汗。
“慢慢聊着，此风花雪月，良辰美景，可惜腾不出手来对酒当歌。“石路上轻微轧轧声，有人走了过来。
“展公子，“孙义眼里透出一丝光亮。
裴石龙看了一眼，重新低下头对着下面的孙酸人道，“呸！被人发现了，这下就算能上来也死定了！“
孙义困难地仰着头，弄不清状况地闭上了嘴。
轮车缓缓推到洞口，荆离探头看下去，“其实这洞并不深，只是下面有些尖刺，两位务必小心。“
说完这话，他宽袍衣袖洒然甩过调转了方向，朝着刚才孙义跪拜的松树那边过去。
他的车并不是走在碎石路上，压过积雪，弄得他膝盖上都堆上了松软的雪花。
这是他的地方，他想要哪里有机关哪里就有，他说哪里没有机关哪里就不会有。
带着这样隐忍不张扬的冷漠，荆离抬头，扫了一眼树枝上被风吹动的荷包，又转向另一侧那闪着微光的物件。
身后还有裴石龙的叫骂声，“栽在你这兔崽子手里，是老子流年不利！敢不敢正大光明打一场？“
“孙酸人你别再叽叽叫了！那兔崽子连推我们下去的胆都没有！他是个废人！废人！你看到没有？敢惹聚龙山庄他死定了！“
荆离定定抬着头，看着那微光，在风中旋转摇摆。叫骂声，风声，大雪，所有的一切都荒废虚无了。
“快！“他猛然转过身，指着裴石龙的方向，”把他们拉上来！“
两条身影自暗处射了出来，几乎同时落在了洞口，下一秒，裴石龙和孙义已趴在石径上大口喘气。
“来！打一场！“裴石龙拉开领口散去浑身的热汗，只是他还没爬起来，一个黑衣人已经一掌劈在他颈上，裴石龙哼都不哼一声软绵绵地倒下。
孙义身上有伤，见此情形索性就躺在了雪地里。
刚才挂在树上的扳指被细绳栓着在他眼前晃动，另一端抓在荆离手里。
“哪来的？“
孙义看着扳指后面荆离的脸，“长胜公子？“
听见这称呼，荆离的脸变得惨白，在轮车上晃了晃，垂下了手上扳指，紧紧盯着孙义，“你是谁？“
见他这般反应，孙义竟喜上眉梢，“你可还记得孙笑天？“
“孙笑天⋯⋯“荆离神情恍然，”西席孙先生。“
躺在雪地里孙义闭上眼，一滴豆大泪珠涌出，滚到脸畔已成冰。“果然是公子。“
“孙先生可是还在人世？“
“满门百来人一夜遭屠，无一活口。“孙义咧嘴，笑得凄惨。
荆离冷冷看着他，“你是谁？不是荆家人如何知晓此事？荆家一夜灭门，你难道是鬼魂不成？“
“我是，“孙义挣扎着跪起，显然他内心的挣扎更盛于他身体，”孙先生那不争气的犬子，孙义。“
荆离长笑一声，“是你。当然是你。还有你在外装神弄鬼那套不入流的本领——荆家除了你竟真的没有人了吗？“
“长胜公子还在⋯⋯“
“呵，何来长胜？幼时少不经事想要长胜，父亲遂了我心意令你们戏唤我长胜，终是⋯⋯只有长恨。“
“长⋯⋯荆离公子何出此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若荆王知道公子还活着，死也瞑目了。“
“青山在？如你？“
孙义低下了头，“与红燕私奔实有不妥⋯⋯“
荆离打断了他的话，“乔姐姐可还好？“
“她，死了。为给荆家复仇。“
荆离蹙紧了眉，“你们查到了仇家是谁？“
孙义愕然抬起头，在荆离眉目间细细搜索。
“怎么了？“
“公子，不知仇家是谁？“孙义说得不快，字里话间透露着重重疑惑，反覆揣摩。
“我，当知道？“荆离也换了戒备神情，惜字如金。
“公子被人绑去，竟不曾见过贼人面目？“
“我那日被打晕，醒来便躺在泥泞之中，脚筋俱被挑断，若非叔父出手相救，怕是早已不存于世。“
“如此说来⋯⋯“孙义发现自己难以成句，咽了口口水，嘶哑道，”你叔父他，“
“叔父视我如己出，对我恩重如山。“
孙义笑得嘶哑，“那他也只是代你照看你父亲留下的西地城池，有朝也定会还回你手上？“
“你要说什么？“荆离横眉冷对，孙义的话外之音他如何听不出来？
“我要说，就是他双手沾了荆家百来口鲜血，将公子和夫人绑走，要挟荆王交出王位和所有家产，如今⋯⋯”
“够了！”荆离喝住他，冷冷地目光直接落在孙义身上，“你以为我会相信你这个叛徒吗？与流匪勾结自甘堕落，父亲不嫌弃你的过往收留了你，你又勾引我义姐背叛父亲与你私奔。荆家满门竟只留下你这个小人，难道是天要亡我荆家？既然如你说义姐为了报仇而死，你怎么还苟且于世？有何颜面活在这世上？”
荆离的一串激烈指责鞭笞在孙义心上，满心羞愧，无言以对。
“将此二人押入水牢，明日禀明荆王发落。”荆离淡淡挪开视线，目中寒意比雪更深。
“是。”黑衣人肃立。雪地里突然蹿起一条身影，抱起孙义飞快跃上墙头。裴石龙身形魁梧，夹着孙义却还十分灵巧，向着对面屋顶掠去。
“江湖好汉原来也会装死。”荆离隔空扬起手，半空中的黑影莫名一顿，砰地一声摔在隔壁院落中。
“去。”
黑衣人迅速起身，越过院墙。荆离继续平静说道，“先将他们在水牢中泡上两日再禀告荆王不迟。”
隔院传来裴石龙咒骂声。
这么冷的天气，别说泡两日，就是他原本说的泡一晚，裴石龙和孙义也未必能熬过去，想必是裴石龙企图逃走惹恼了他，改口要泡两日，这是摆明了不想给他们留活路。
衣翎紫掂掂手上松果，这样的份量加上掷出的力道，落在地上应能激活机关，趁下面的人注意力分散，她应当可以救得出裴石龙，孙义两人。
消停了一会的狂风又卷起，她拿着松果的手被人握住，“小不忍则乱大谋。”展关山脸色沉静，眸光明亮，透过繁密松枝他们能清楚看到下面的一举一动。
“他不会对他们不利，否则何必等到明日廖莎王起身再禀告？”
风声正好将他们的声音淹没，传不了多远就消散。
“可是，”他所做分明就是要对他们不利啊。
“孙义的话他并非完全不信，只是，此时此地身不由己。”
“黄家为何又成了荆家？”
“你可记得孙义提到那家人被一商人收留，后又将女儿嫁给他？那家人本姓荆，后入赘黄家。在樾陂林时便以黄氏自称，因他们以财力雄厚，逐渐控制了西地，到了黄野便以原来的荆姓示人。这也是我把百竹他们探听来的消息重新整理一遍所得。”
衣翎紫看着雪地里安静端坐的荆离，这个角度看不到他的表情，展关山所说的，她更是一点看不出来，“也只有你这样心机重的人才能明白他了。”
重心机？展关山眉头一跳，不再理她。
下面却传来荆离的声音，“既然来了，何必躲躲藏藏？衣姑娘，现身吧。”
他话中谆谆善诱，像是在劝他们弃暗投明。
他坐在雪地的姿势已经保持了一会，没有看向他们的方向，却像是四面八方都被他尽收眼底。
衣翎紫犹豫地看向展关山，展关山缓慢但却沉稳地冲她摇了摇头。
“衣姑娘矜持，可是要在下相请才愿出来？”荆离慢慢说完，右手离开了扶手，举在半空之中。
见识过他凭空启动机关，对机关的遥控能力简直令人瞠目结舌，所以他如此举动，使得衣翎紫在高处紧紧盯着他的手，浑身戒备。
“呜——”不远的地方，一只体型硕大的夜鸟飞起。接着，坡屋顶上一条伏着的黑影飞了出来，斜斜落向外院的方向。
不需荆离吩咐，一个黑衣人追了上去。
“师兄。”衣翎紫略略凝了眉，按说九凤的本事她是放心得下，但这夜入了王府以来，见了许多匪夷所思的机关，她不由得担心起来。
树下荆离仍没有离去的意思，推动轮车在雪地上转了几圈，又停下来，似是欣赏自己在雪地里留下的痕迹，又看着大雪渐渐将之掩盖。
在树上看着的展关山和衣翎紫只觉紧迫感重重，压得人不敢出大气。他们知晓院中处处机关，只有小径上才算安全。眼下荆离这番演示，看得人心惊胆寒。到底这些机关是不是都是活的？全是由他心意转念，举手投足间操控？
荆离注视着自己的轨迹慢慢消失殆尽，一阵狂风卷来，他努力睁大了眼睛迎了上去，扑面而来的雪片撞得他一身凌乱，风还未过，他已勾下挺直的背，猛烈地咳嗽起来。
虽是一身裘衣，晚来持续的风雪已让他不堪承受。
“公子，回去吧。”刚才把裴石龙和孙义关进水牢的黑衣人已经返回，悄然站到他身侧。
荆离自嘲道，“今夜风雪果然急，再有一个时辰天该亮了吧。”
“是的，公子。”
看着刚才另一个黑衣人追去的方向，荆离转了轮车，“回吧。天亮就该安静了。”
天亮，自然是该热闹了。只是，天亮之后，闯入王府的人也不会再逗留，也就安静了。
他话音刚落，湖心一蓬不太盛的光亮骤起，在这黑夜警戒的人眼里看来，格外触目。
“公子？”黑衣人请示他。
荆离眉间浓浓愁绪，低声道，“天堂有路为何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