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开始的雪似是停不下来了，子夜时已是鹅毛大雪，铺天盖地，覆盖了整个天地和黄野。
丑时，王府偏门开了一条缝，守门的老头挥着手小声却又止不住地着急，“快来，快来。“
早已在墙边候着的一排人，立刻互相招呼着将小车重新推起。
“快些儿，“老头压低了声音吆喝，牙关打颤，”今年这场雪这么大，要人命啊。“
十来辆小车鱼贯而入，老头很快地在他们身后关上了门。
“你们知道路，自己去吧。“老头含混一句打发了他们，自己回门房烤火去了。
推着小车的一行人，在黑暗中静止。
当中一人并不起眼，只是身材高大一些。显然如看门老头所说，他们对这里十分熟悉，所以并不犹豫穿过西门，直往膳房去。
寒冬的关外虽然菜果稀少，但王府奢华，每旬专人快马将新鲜蔬菜瓜果自关内运送到王府来。因今日是小年，更是准备了平时一倍的量。
穿过西门，庭中高大松枝被积雪压得低矮迫人，远近虬枝盘错的树影似是在暗处隐着的无数黑暗杀手，随时会抢出一枪刺来。
送果蔬的这些人里，有五人帮忙协调，扶车推门扫雪，其余十来人各自推着一辆小车，低头不语，只在带队之人的指引下匆匆行路。难得的是这寒雪夜，他们竟似也不觉得十分冷。
“今夜来得早，“角落里行出一列守卫，当头的一人道。
“雪大路上耽误了几日，不敢再拖延。“送蔬果的人恭敬地站住。
“算你识趣，“守卫随手掀开车上毡布一角，一棵绿色大芹菜露了出来，叶上挂了冰渣，”快送到膳房去。“
送蔬果的人领着车队匆忙朝着他们让出的石路走去。
刚进了膳房杂院，几个伙夫粗使丫鬟就迎了上来，和车夫们一起掀开毛毡，卸下整车的新鲜水灵的瓜果蔬菜搬进房里。
“天冷连王头都知道偷懒了？“一个厨房里管事勾着背站在院里，扯起公鸭嗓子，这里远离府中重要院落，不怕吵到人。
“也不找个人带着，新来的要是不识路，闯错了地方怎么办？“他唠唠叨叨地完全不需要人回答的自己说了下去，点了点菜品还算满意，进屋收拾分配去了。
院里继续忙碌着，谁也不想大冷天呆在外面，都想快些做完事回去各自歇着。
不甚明亮的膳房阴影里，五个人不引人注意的抽身退到了墙下。脱下身上粗布衣，露出里面普通人家仆婢装束。
混杂在院中忙碌的身影里，他们从膳房门边上退了出去，向左一拐，绕过一座假山，眼前出现了一道红瓦黄砖的拱门。
红瓦上暗影里有人放出信号，脚微一错，红瓦上的积雪滑落了小半。
那五个人中有两个微微顿了一下，见前头的小厮没有反应，又低下头去跟随在后。
“什么人？“一个守卫的身影出现在拱门前面，懒散地询问。
走在最前面的小厮显然是被他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觉得失了颜面的低头掩饰慌张神色，“薛姑娘今日要进府与荆王共渡佳节，让小的们先来准备一番。“
听到是薛青青的人，守卫露出一些不屑，但也不敢丝毫大意，“等着。“
不多时，中庭管家接到通报走了出来，狐皮的棉帽，棉袄将本来清瘦的身体裹得鼓鼓的，“是薛小姐差来准备柳河别院的吗？“
前头的小厮取出黑木令牌，双手捧了上去。
管家拿过灯笼，照了一照，点头道，“那你们就别耽搁了，再几个时辰天都亮了。“
小厮应了一声，将令牌别在腰间。
傍晚开始的大雪到了这个时候一点没有减弱，反而渐起了寒风。风夹着鹅毛大雪，凛凛寒气，直往人鼻眼扑来，找着缝隙就一股脑地灌下去。
管家护住灯笼，三步并做两步地赶了回去。即便这么着急，他也是沿着细石铺的小路，不敢踏错半步在外面。
守卫也重新站到了阴影里，红瓦房檐里埋伏的哨兵仍然纹丝不动。
通往中庭的道路此刻看来空无一人，畅通无阻。两边整块的石板全然被雪覆盖，只有修整的小路不时有人清扫还依稀可见。
回头看了一眼，展关山眼中分外地明亮。身后四人分别以眼神照会他，跟着一起踏上了碎石路。
头一天他们夜探过王府，到了中庭以后，便少有巡逻守卫，想必是机关设计太多，守卫反而成了累赘。要想继续深入，只有两个办法——一是脚不着地，即便这样，也难保空中没有看不见的机关；二，便是沿着碎石小道走，王府里总有人往来，给他们留下的安全容易识别的路径便是这铺好了的小路。
“这么晚了，去哪里？“身后一个沉沉的声音响起，一个满脸灰白虬须，略显苍老，却健硕的老者站在他们背后。
他们走得并不远，刚才拱门处拦住他们的守卫又走了出来，拱手道，“回时总管，他们是薛青青差来清理柳河别院的。今日是小年，薛青青欲要进府与荆王一聚。“
被唤做时总管的老者头也不回地听守卫说完，目中精光一直盯住风雪中站在小道上的那几个人。
“她想来的时候就来，想走的时候就走？“时总管说得很慢，倒是听不出喜怒，”还真配得上荆王宠爱啊。“
说着，他踱着步子走了过去，风雪虽有些急，但他完全不受影响。
“府中各处均有人定期打扫，柳河园子也不例外。“从他们身边走过，时总管并没有停留的意思，”这凌晨也难为你们出来。这样吧，卷云园子主子们刚散，本待明日让人去收拾，既然你们来了，就去那收拾干净。“
这时总管还真不把薛青青当外人看，她派来的人直接就当仆人用上了。
“你们可知道去卷云园的路？“守卫皱眉问。虽然他不喜欢薛青青，可是时总管这明目张胆地阻拦也没给他省事。要是这些人不小心踩落了陷阱，他可不好向荆王和薛青青交差。
“不知。“展关山微微低着头，棉帽挡住了他半张脸，声音听起来有些瓮声瓮气。
“枫儿，你带他们去。若是公子还未离开，就先让他们在园子外面候着。“时总管不耐烦地对身边跟着的小丫鬟吩咐。丫鬟应了一声，瑟瑟发抖地转向另一条岔路。
其实衣翎紫那张地图标得非常详细准确，园子的名称却和时总管说的都有些差别。图上也标了一些机关暗道，但看来简单，远不能达到危人耸听的程度。
丫鬟在前面带路，走得有些急，想是早点把他们带到也好完成差使。路上新下的雪怎么也堆积不起来，还有点滑腻。
细细感受，路面之下有些许暖意，大概是下面一直有什么东西在散发热量，将雪融化了。
绕了个大弯，应该是到了另一面的院落。
转过一个阴暗角落，展关山走快一步，将丫鬟一掌劈晕。
“你这是干什么？“裴石龙问道。
“此地无人，“展关山对衣翎紫使了个眼色，”快换上。“
事先并没有照会过，衣翎紫还是迅速换上了王府丫鬟的衣服。进来王府处处只有随机应变，扮成府上丫鬟需要的时候总是更方便掩饰一些。
裴石龙忍了忍没有再问，只是把丫鬟抱进耳房内，接过衣翎紫递来的衣服盖上，又闷声跟在后面。
虽然不清楚卷云园的具体位置，但是对王府地形还是瞭如指掌的，衣翎紫在前面以刚才丫鬟的速度和姿态带起了路。
不知为何，这里完全没有人守卫，比起刚才的柳河园更加寂静。上次他们闯入的便是这片的园子。
前面隐有灯火透出，人影晃动。
“小心。“展关山轻声道。
衣翎紫心领神会，放慢了脚步。
前面正堂内，走出一个小厮，出了门，便将灯笼点上，站在门边躬身侧立。
“今夜风雪袭人，公子还请留步。“门内传来说话声。
“路上湿滑，可需着人相送？“
“公子费心，玲珑跟我多年，出不了差错。“
车轮滚动的声音传来。
“是我多虑了，运筹帷幄千里之人，如何能被这点小事难倒？“
“公子谬赞。“
说着，一人一车从正堂里出来。站着的那人显是住在这卷云园的，径直往旁边的厢房走去，那坐在车上的人则在小厮的引领下，朝他们走来。
第一次看到适合一人坐着的轮车，九凤，裴石龙，孙义都有一点惊讶。
站在前面的展关山和衣翎紫则早已见过荆离，因此一点不意外地垂手立在路边，巧妙地略垂了灯笼，使自己处在阴影之中，立在一边让出道来。
这是下人见着主人应有的反应，也是他们为了掩藏自己不被发现。
玲珑走在荆离前面挑着灯笼，荆离单手操作设计精妙的轮车前进，车上还撑着一把油伞，只是对斜斜飘落的风雪起不了任何作用。
前面走着的玲珑看见路旁立着的一行人，略有迟疑。不待他提着灯笼靠近盘问，衣翎紫低头道，“时总管说卷云园需要收拾。“
玲珑瞭然，侧首对身后速度放慢的荆离恭敬道，“公子，是时总管差遣来的人。“
说罢，又转过头来对他们说，“道路狭窄，你们且到院门外候着，待荆离公子通过后，再进来收拾罢。“
衣翎紫颔首，往来路退去。其他人也一样照做，唯有孙义怔怔站在原地，迎着荆离的方向出神。
裴石龙心里嘀咕，孙酸人怎么见不得场面？进了王府就腿软成这样，岂不是让衣翎紫三人也看了笑话？
想着，走过孙义身边，给了他一肘子，孙义这才回过神来，赶忙跟着退出卷云园。
五人站在卷云园门外，玲珑坦然地挑起灯笼，将他们挡在一旁，为荆离的轮车让出道路。
衣翎紫配合地躲在灯笼的阴影里，见荆离毫无异样地转着轮车走过，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
这时，轮车上的油伞突然被风卷落。
“公子，伞！“玲珑着急地伸手去抓却因反应太慢，扑了个空。
油伞飘忽落在了衣翎紫身边。
衣翎紫微愣，立刻弯腰拣起了伞，递给玲珑。
“无妨，“荆离悠悠地声音说着，推动轮车走了过来，”我自己来拿。“
玲珑收回了刚伸出的手，他知道荆离说一不二，于是顺从地退开半步。
衣翎紫心里有些慌张，手上的伞却稳稳地递了过去，她能感觉到展关山向自己靠近了一些，淡淡的杀意在雪地里漾开。
荆离接过伞轻轻一按，装回轮车上，抬头笑道，“风急雪盛，你们做完了事情早些回去。“
“是。“
灯笼的光渐渐模糊，轮车的声音渐远，衣翎紫手心捏出了细密汗珠。
“走吧。“感到展关山在她肩上轻轻拍了一下，衣翎紫略略定了定神，回身往卷云园走去。
“你对那轮车很感兴趣？“走过孙义身边，展关山突然低声道。
孙义一愣，“是，未曾见过。“
再次进入卷云园，为免节外生枝，衣翎紫想要快些进入正堂，走得急了些，于是差点撞上厢房中走出的人。
“这样险恶的天气⋯⋯“房中跟着走出刚才与荆离道别那人，看见自己的随从与衣翎紫都停在门口，说了一半的话停了下来。
“惊扰公子了，时总管差我们来收拾园子。“衣翎紫匆匆施了个礼就要走。
“等等，怎么是你？“
对方惊奇的口吻令衣翎紫心里隐隐猜到了他是谁，抬起头来，果然是易公子。
“原来是公子，“衣翎紫做出欣喜意外的神情，心底却有些发愁，虽然她救过易公子一命，也打算过找他来混进王府，但要解释通她如何从黑龙山到了廖莎王府，势必要编个很长很复杂的故事，而且现时就要编出来，”那日我从黑龙山上下来，便在想公子是否平安无恙，今日见公子安好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来了，“她顿了顿，莫名感觉到背后凌厉杀人的目光，顾不上理会，她接着做出悲伤神情，”我本以为遇见好心商人说带我回去⋯⋯“
“能在此地与姑娘重遇，实在是有些缘分。“易公子看来对她的解释完全没有兴趣。
他语气中那种目空一切的鼻腔比黑龙山上淡了很多，令衣翎紫不由有些奇怪，又不知如何回答地看着他，
易公子眉清目秀，只是略有些显得阴柔，而此时眼底还有一抹不明显的柔和。
易公子毫不回避地迎着她的视线，微笑道，“其实第一次与姑娘相遇，便觉得有些眼熟，姑娘必不是关外之人？“
知道自己的口音和神态经不起推敲，衣翎紫大方承认，“我本是京城中长大，随叔父外出，不想遇见山匪。“
“原来是京城人士，“易公子点头，”到了塞外之地也属不易。“
“这个中故事说来曲折⋯⋯“
“姑娘无须解释，我自是信得过你，“易公子善解人意地宽慰她，”同是天涯沦落人，今夜风雪交加你如何受得了？不如进屋来暖暖，天明时我将你从时总管那里讨过来就是。“
“谢公子好意，只是时总管方才交待天亮前需得清扫完毕，不敢不从，夜深就不再扰公子清梦。“
易公子欲言又止，终是说道，“待明日与姑娘畅叙。“
衣翎紫莞尔一笑，目送易公子入了厢房，随从将门扉扣上。
回身看了一眼其他四人，迅速走进正堂。
“今夜虽波折，总算有惊无险到了中庭。“
展关山将门掩上，“他便是你在黑龙山遇见的那人？“
“黑龙山？“听见黑龙山，裴石龙诧异道。
“易公子是孟德尔兰的座上嘉宾，现在又是廖莎王府的客人，“衣翎紫简单一句带过，问展关山道，”该是有些来历，你可曾见过他？“
展关山思忖着，“看他样子绝非关外之人，似乎还有点京城口音，若是也当是京城纨绔世家子弟，我却是从没有见过他。“
“你在京城呆的时间屈指可数，见过的必定是朝中权贵。“衣翎紫将灯笼放下，开始打量正堂。
他们虽同样是京城中人，一个长期在边关，一个出嫁前不曾迈出过家门，所见之人均是有限。
“接下来该如何？“裴石龙觉得憋闷，想说的话没机会说，想问的问题也找不到时候问。
“等他睡下，我们便在这中庭各院中搜寻，再往湖中阁去。“
“她便是黑龙山上主上救下的那女子？“
“我救了她，她也救了我。“易公子嘴角含笑，看着随从挑亮了烛火，在牀榻坐下。
“主上身边正缺一个女子，看她姿容秀丽，若在京城也是出色。“随从谄媚道。
易公子却突然皱了眉，“你说什么？“
随从惶恐俯下身子，“小人失言，主上⋯⋯“
“你说，她姿容秀丽，若在京城也是出色，“易公子重复着，仔细回想，越想越觉得似曾相似，烛光照着他嘴角寒气渐升，眼神阴冷，“我本觉得她有些眼熟，果然在还去楼隔着屏风有过一面之缘，呵，“易公子冷笑一声，”原以为她竟有如此聪明知道要躲，原来她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带着四个侍卫也敢自投罗网？“
“主上见过她？“
“秦蓑，今夜王府又要多添几条亡魂了。“
易公子吹熄了桌上烛火，房间陷入黑暗之中。
雪越发下得厚密起来，狂风跟着肆略。
轻微的车轮声嘎然停下。
“公子，怎么了？“走在前面的玲珑愕然回首。
“没什么，你先回去吧。“荆离本就白皙的面孔被雪映得苍白，薄抿着的唇却有血色涌上，他熟练地将轮车掉了个头，”今夜还有很多事要忙，小年之前要把许多事都结掉，才能安心过年啊。“
说着，他看向刚离开的卷云园方向，那里已经很静，静得像是没有人一样。
卷云园正堂靠近门口的灯笼突的明亮了一下，火焰跳过之后开始微弱下去。
窗框发出呜呜的低咽声。
扶着窗，裴石龙烦躁地将手指卡进窗框里，“这见鬼的雪下得老子心烦！心烦！“
他低声咕哝完，转过身去在黑暗中找着孙义，“你说，李哥要的东西能在外院找到吗？“
坐在地上的孙义有些呆滞，“什么？“
“王府家仆名册啊。“
“哦，名册。“孙义重复了一句，又没了声音。
裴石龙不安地来回踱步，“我们还在等什么？“他这是对展关山问的。
“等易公子熟睡。“展关山翻着架上书籍古玩，头也不回地说，”刀先收起来。“
裴石龙提着刀的手愣了，“你背后有眼睛？“
展关山看完一面墙的古玩架，回身淡淡笑道，“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我拿刀了？还有，不要那样跟我笑。“裴石龙拿刀指着他，想想觉得不妥，重又放下。
“哪样笑？“一直很安静也很悠闲的九凤来了兴致，”这一笑你就被他勾魂了吗？“
他一句话，换来两人白眼。
“很闲是吗？“展关山在他面前站定，地上灯笼里的最后一丝光亮挣扎着还是消失了，”六个园子，我们分三路，每路两个园子。九凤你单独行动。记着要走在石子路上，走错一步便是杀身之祸。“
九凤没有回答他，径直走到门边，单手推开，外面厚重的风雪呼啸顷刻席卷而来，月光被密实的雪花遮得完全透不出来。
黑暗中的松枝像是许多看不见的手在无人注意的地方等待时机。
九凤穿着仆人的衣服，几步便消失在风雪之中。
“这园子厢房有人住，主人不会藏东西在里面，“展关山指着左边一间紧邻的别院，”你们去那处查探即可。“
他转身挡住门口，对衣翎紫道，“你拿着令牌在此守候。“
来不及争辩，三人均已各自向自己的目标奔去，衣翎紫也不犹豫，直接跟着展关山的方向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