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龙山庄的人住在城边一家客栈,这里三教九流聚集,虽然热闹,却是鱼龙混杂的地方,也方便避过王府眼线搜索。
聚龙山庄有十几号人来了黄野。
孙酸人端起茶杯,吹了吹,做足书生模样。这个动作让他手上紫铜扳指特别抢眼。
细看他苍白肤色里其实布满细细皱纹,年岁只怕也过半百了。
“多个人就多个麻烦,”孙酸人吹了吹茶麪,“闯王府岂是儿戏?翠烟你就这么随便出卖了我们?”
“有本事你自己去拿令牌啊,阿凝帮我们拿来了令牌,当然有资格去。”翠烟不爽,“裴大哥你来说句话。”
裴石龙眼望窗外,表情比她还不爽,“阿凝尊贵身份,不便来我们这贼窝。”
“庄主已经发话了,就把这二人带下去,”孙酸人对手下丢了个“咔嚓”的眼神。
“我没说要杀了她,”裴石龙赶忙阻止。
“庄主勿要因小失大,当断则断。”
“孙酸人,你这是不把我放在眼里,”翠烟怒了,“李哥,你站在谁那边?”
李哥犹豫地挪了过来。
“二比一,这事就这么定了。”翠烟扬起手上令牌,“庄主对此事没有非议吧?”
“庄主已经明说了,”
“翠烟,”
眼见乱成一锅粥,衣翎紫从翠烟手上拿下黑木令牌,“你们看好,刚才翠烟说了,这块令牌是我得来的自然算是我的,现在我要去王府,你们可有人要与我同去?”
形势突然逆转成这样,似乎还很说得通,聚龙山庄的人都傻眼了。
“阿凝姑娘,”还是孙酸人先开了口,依旧端起茶杯,吹着已经凉了的茶麪,“可否问一句你为何事要去王府?”
“有些帐要和他好好核对一番,”展关山不徐不急开了口,看着孙酸人,“对账这种事你应该也不陌生。 ”
“你怎么知道孙酸人在我们庄子里就是管账的?”翠烟总是崇拜满满的看他。
展关山盯着孙酸人,微微笑道,“樾陂林的商家大户如何不精通钱财账务之事?”
看着孙酸人喝了一大口凉茶,掩饰内心的惊疑不定,展关山望着其他人道,“若是没有人要同去,我们就告辞了。”
“我去。”孙酸人把喝空了的茶杯丢在桌上,眼神却像是喝醉了酒似的盯着展关山。
“我说你这人犯不犯贱啊?”翠烟双手抱胸,不屑地看着孙酸人,转过头再看衣翎紫,换了满脸笑容,“我们何时动身?”
“那还要看庄主的意思。”衣翎紫给足了裴石龙面子,把令牌塞回给了翠烟,“我还要在城中走走看看。”
“行,傍晚应该就能准备好了。”翠烟说的跟喝茶似的简单。
从客栈出来,雪已经开始融化,这时真正的有些冷了。衣翎紫低头择着脚下的路,“你查过孙酸人的底?”
“你可记得樾陂林旧城址上的废楼?孙酸人扳指上的图纹那里到处都有。”
“也许是塞外盛行这样的图案?”
“所以我也只是试了一下。”
“试一下?“衣翎紫鞋底湿了水,有些滑,”这样也可以被你歪打正着?”
“嗯,我顺便还让百竹他们去查过,除了这个大家族的特有纹章,连姓氏都众说纷纭,其他的都是更不值一提的传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许只有活着的少数人知道了。”
后面有人接近脚步声急促。
“能揭开谜底的人来了。”展关山微笑,侧头看着衣翎紫大家闺秀小心地拎着裙角,“浪迹江湖也是个不错的想法。”
衣翎紫拎着裙角的手顿了一下,抬头道,“你也会喜欢浪迹江湖?”
“那般洒脱逍遥,或许有朝一日待我卸下戎装也能闲云野鹤。”
“展公子,”身后孙酸人冲展关山抱拳,“可否借一步说话?”
在孙酸人的指点下三人走到城外一片杂草丛生的野地。
展关山在前,孙酸人紧跟,衣翎紫一个人落在了最后。
所谓闲云野鹤,所谓卸下戎装,是他一辈子也难等到的一天吧?谁人不知大将军一门忠烈,大将军本人,两个儿子,以至府上奴仆,无不是死心塌地的效忠于皇上。衣翎紫想着,不明所以地心底升起失望。
孙酸人突然抽出腰间短刀,一左一右划出两道弧线,直取前面展关山项上人头。
他攻击的目标却突然凭空消失,孙酸人握着短刀怔愣在了原地,他本觉得偷袭不易也许费一番周折,但没有想到对方可以闪躲得这么快,快到不见踪影。
旁边衣翎紫懒洋洋走过,丢下一句,“就这样也敢出手,要我帮你吗?”
头顶上传来一声嗤笑,展关山飘然落下,“你打算如何帮?”
“嗯,”衣翎紫略略思忖,“多借他两把刀吧。”
“两位说笑了,”孙酸人到底老奸巨猾,没事人似的说,“我只是试探一下展公子,现在看来展公子身手足以让人放心。”
“若是身手不够好,刚才两刀咔嚓下去也就了事了。”衣翎紫直接揭穿了他。
“呵呵,”孙酸人尴尬笑了笑,“这件事本就非同小可,在下谨慎也是人之常情。廖莎王是朝廷赐封的藩王,与两位也算是同僚,为何还要潜入王宫?此行怎知不是圈套?”
“你也值得那么大费周章的布圈套?”衣翎紫反问,“再说,若担心是圈套,不来就是。”
“还有一事,”孙酸人避开了衣翎紫,对着展关山道,“展公子如何知道在下来自樾陂林黄家?”
“该如何称呼阁下?”展关山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准备一步步套出他的话来。
“孙义。黄家座上西席便是家父。”
“孙先生,”展关山颔首谦恭道,“手上扳指便是黄家族徽,自然知道先生来自樾陂林黄家,且忠心不二。”
孙义摆手,“先生二字不敢当,习惯了,还是叫我孙酸人来的顺耳些。家父饱读诗书,虽耳濡目染,我却不思上进,只学了打架生事。只有黄大当家不计前嫌,收容了我,对在下有知遇之恩。”
“原来如此。黄家当时也是富甲天下,权霸一方,能得当家赏识先生必定是有过人之处。”
展关山捕捉着孙义脸上神情变化,孙义也在试探他究竟如何知道黄家,又知道多少。
“富甲天下,权霸一方,”孙义长叹,“说的是黄家没错,可是树倒猢狲散,一夜之间走得一干二净。”
“难道除了孙酸人之外,就没有其他有情有义之人?”衣翎紫转着手上狗尾草,直接挖苦孙义打断了他们的打太极的和谐气氛。
“阿凝,我比较喜欢以前的你。”孙义无奈道,“那些一心留在黄家的人当然有,这些年来,被奸佞小人所害,死的死,散的散,想要报仇的反落了非命。剩下我,算是苟且偷生吧。”
“孙先生现在是要报仇了么?”衣翎紫突然换了称谓,明眸中闪过一丝光亮,“可惜乔红燕功败垂成,死于非命,先生不怕么?”
孙义板起了脸,“这些事你怎么知道?”
“不是还有不知道的吗?”衣翎紫无视他的不快,“孙先生,抑或孙酸人可愿告知?”
“孙先生放心,若要对孙先生不利,早就将你送到廖莎王手上就是,”展关山不笨,从衣翎紫的话中已猜到黄家的仇人是廖莎王,“今夜大家便要同舟共济,谁能看见明日太阳还未可知,难道孙先生就不怕黄家之事憋在心底,石沉大海了?”
“天还没黑,正好听个故事。”衣翎紫已席地而坐。
孙义目光从两人身上扫过去,抬头看天,“也好。天还没黑,时间正够讲个故事。明日是非曲直,死生无忧。”
黄家本是塞外一户普通猎户,那年冬天大雪封山,又赶上战事不断,仅有的存粮也被路过的军队抢走。走投无路的黄家老小十几口人一起下了山,听说关内太平,便朝着关内走。
大雪寒天,饥寒交迫,最后十几口只剩下了父子三人,倒在一家大院前。
这家人是经商的,救起了父子三人后,便让姓黄的猎户跟着商队行走,年幼的孩子留在府上当家仆。
一次外出行商的路上,黄猎户救了商人的命,商人感恩图报,回来后便将自己唯一的女儿嫁给了黄猎户,从此,黄家开始站住了脚,摆脱了仆人的命运。两个孩子长大后,也跟着父亲行商。老大勤恳好学,颇有头脑,很快不但把黄家现有的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还开辟了新的路线,慢慢将生意扩展到了关外。
他便是后来樾陂林的黄大当家。
当年他们便是离开樾陂林入的关,那时的樾陂林还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镇,随着善于经营的黄大当家生意不断扩大,樾陂林越来越热闹繁荣起来,一度影响力超过了黄野,称为塞外第一大城。
黄大当家已经娶妻生子,在整个西地已是说一不二的人物。这时,一直跟着他左膀右臂的黄家老二不甘一辈子居于人下另立门户,自己做起了生意。
不知是运气问题,还是经营无道,黄家老二的生意不但没有起色,还时常要靠黄大当家接济才能勉强支撑。
一边是生意蒸蒸日上,妻贤子孝的和睦日子,一边是每况愈下,吃了上顿没下顿。
一年,黄家老二横下心来,决定不再过着居人篱下的日子,他用剩下的银钱,雇了一夥凶狠的土匪,加上自己原有的夥计,洗劫了黄大当家在樾陂林的所有家当,还虏走了他家中妻儿,放言让黄大当家拿他所有身家,多年培植的势力来换。
到了这里,故事已和樾陂林破落宅邸接上了。
“他们一家可团圆了?”衣翎紫知道黄大当家是要交出所有交换妻儿的,只是当时展关山说宝藏既然还在,人自然是没有换回来。
孙义看着她,良久,吐出两个字。“没有。”
“此后黄家家破人亡,当年府第人满为患的景象转眼就全空了,连累樾陂林都衰败得不象样。”孙义吐出一口长长的气,“家父申讨无门,郁郁而终。”
“这和廖莎王有何关系?”
“此事乃是黄家老二与廖莎王勾结,夺走了黄家所有家财,黄家的人也没有放过。”
展关山看着孙义,高深莫测的笑容,“你可已是将黄家老二除去?”
“仇一个一个报,杀了廖莎王再去找他也不迟。”
“孙先生对我们今晚之行倒是自在必得,知我们必能全身而退,足以让先生将仇家挨个寻过去。”
“你这话什么意思?”孙义不悦道,警惕地看着展关山。
“呵,对先生如此信任,在下感到甚是欣慰,无他。”
“乔红燕与薛青青又是怎么回事?”衣翎紫不理会他们的对话,只管理清自己的思路。
“你不知道吗?”孙义深有被骗的感觉。
衣翎紫无辜地看着他,“我不知道。”
眉间出现了深深的川字纹,孙义说了许多,自觉已是欲罢不能。谁知明日如何,他怕这一去就再没有开口的机会,“红燕是黄大当家在外收的义女,本是关内官家女眷,被皇上充配边疆,黄大当家见她可怜,花钱将她赎了出来,为避人耳目,将她安置在别处。”
“先生与红燕熟识?”
孙义片刻恍惚,眉目间刹那涌现了青春年少光景,“我为当家的送书信给她,她最爱墨画茶香,总在院中挂满诗书,坐在秋千上——”
收回了追忆,孙义眉间川字纹又涌现,转了生硬冷漠口吻,“为了给当家报仇,她在红楼中等着廖莎王送上门,等到廖莎王被她深深迷住,娶她入门之时,她却被人出卖了。”
孙义顿了顿,“那个薛青青,是红楼长大的小丫鬟,红燕可怜她,把她留在身边教她琴棋书画,哼,还不如教她礼义廉耻,害死了红燕以后,薛青青便成了廖莎王跟前红人。”
“此后薛青青是不是也有些神智不正常了?”
“哼,那是报应。时好时坏,也不知她是不是装出来的。”孙义站了起来,“樾陂林黄家的事都说完了,相信展公子必定不负我一番信任。”
显然是说完了,他又有些后悔,怕展关山,衣翎紫反过来出卖了他。
“既然大家都是心意已决,今晚之事便无后顾之忧了。“展关山点头,这话的意思既是都是一条船上的,谁也不怕出卖谁。虽然动机不同,但夜挑王府的人都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而非头脑一时发热——这也是他要问出孙义秘密的原因。
其实他还有点疑惑,本以为此事也许能对自己有所助益,说到了现在,这段过往恩仇,不过是孙义引来聚龙山庄众人闯王府的缘由。
“你不觉得这黄家老二的下落有些模糊吗?“衣翎紫先开了口,”说起来,他才是罪魁祸首,为什么孙义和乔红燕报仇都冲着廖莎王去?“
“你觉得孙义故事讲的好吗?“展关山反问。
衣翎紫想了想,笑道,“比说书先生差些。“
展关山失笑,“其实还算不错,至少樾陂林的事我们终于知晓了个大概。“
两人并肩沿着山间小道朝黄野走去,轻声笑谈,此情此景自然不过。
“若不是你还听不到这么精彩 的故事,你怎么知道乔红燕行刺功败垂成?又如何知道孙义进王府的目的是找廖莎王复仇?“
“猜的。“衣翎紫说的轻描淡写。她确实是猜的,翠烟说过乔红燕莫名被赐死,孙义不喜欢薛青青,这本看来没什么联系的事,有了黄家和廖莎王的恩仇,她刚才突然大胆设想,”便说出来试试。“
“唔,“展关山想起了什么,嘴角微弯,”果然随意。“
“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百竹确实打听到樾陂林有个黄家,但关于他们的情况不甚了了,这么大一个家族在当地有这么大影响力,为何打听起来这么难?按孙义所说,黄家的背景并不曲折隐晦,没理由如此神秘。“
“是不是因为廖莎王参与了杀人越货,总是不光彩的经历,他就费心掩盖?“
“或许。“展关山从怀里拿出那张藏宝图,”说到杀人越货,你别忘了宝藏还在这里,廖莎王瓜分的不过是黄家宅中的财富。“
“孙义说黄家被夺走所有家产,是他不知情,还是编了故事?“
“故事总是真真假假,碎片要一块块粘起来,也许还有一个知情人可以帮我们弄清真相。“
“廖莎王?黄家老二?“
见展关山故弄玄虚地笑而不语,衣翎紫纠正道,“那是两个,不是一个知情人。“
“这么说来,难道是两个,而不是三个?“展关山若有所思地望着城外远山流云。
“两个?三个?“听不懂展关山的自言自语,衣翎紫哑然失笑,伸手接住天际飘落的雪花,日暮将临,晴了半日又下起了雪。
不知不觉冷风已席卷了黄野,半融的霜雪又结成了冰,挂在万家屋檐下,星光闪耀,也是别样的景致。
“陪我看冰花罢。“她娇笑倩兮,落在旁人眼里一对才子佳人冬日里携手游玩归城,意犹未尽。
展关山含笑驻足,“黄野的天气难以琢磨,你在此地呆了大半年也是如此吗?“
“那时不曾想原来有人共赏冰花,也是别致。“
看她仰头踮脚摘下枝头冰棱,展关山不禁说道,“看完冰花,再陪你一路看过去,可好?“
衣翎紫低头看着手中透亮冰棱,似乎想什么。
“古人说一日看尽洛城花,可想试试此等洒脱?待到洛城花开时节,“
”世事无定,谁能给谁承诺?“衣翎紫淡淡打断他的话。
展关山脸上凝了笑意,看着她。
回了京,便是赏花,又何尝不需要皇上恩准?衣翎紫眼光扫过他,垂下眼帘浅浅笑道,“今夜未知会如何,何谈来年花开时节?“
隐隐觉得她口是心非,展关山袖了手,“你放心,若是心中全无算计,我也不敢冒然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