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翎紫突然感觉手臂一紧,两根长绳缠住了自己,坠势刚缓,脚下凭空升起一个平台,托着她像凌空的仙子一样穿过银亮的瀑布,后面竟是别有洞天。
难道这是仙人住的地方?衣翎紫看着端坐在面前一身宽衣大袍气质出尘的男子,惊疑不定。
“设计不周,让姑娘淋湿了。”男子放下手中的琴弦,对着衣翎紫清雅的一笑。
刚才穿过瀑布时,身上是湿了水。衣翎紫手臂上的绳索早已松开,低头看着脚下送她过来的台子是一整块的松木,上面连着一些复杂的绳索和各种形状的不知名的东西。“公子,”虽然看不懂这些东西是什么,但她觉得这应该是俗世间的某种机关,再加上他刚才说的“设计”,所以对面这人应该并不是神仙,“寻了一处好地方逍遥。”
衣翎紫的镇定自若让男子对她另眼相看,“给姑娘撑伞,”男子吩咐道,衣翎紫身侧立刻有一把油伞撑了出来,这里虽然已经是瀑布里面的一处隐密洞穴,但她所站立的地方还是不时有水滴落下。而这把伞并不是机关牵动的,衣翎紫看得清楚,她旁边多了个武士着装的人。
“姑娘可是懂音律?”男子谦和有礼,他已经看到衣翎紫背的琴袋,他还只是留了余地的询问。
“识得些皮毛。”见他做了个请的动作,衣翎紫向他走了两步,到干燥的地方取下琴袋,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坐下,斜斜对着他,“如此别致风景,抚上一曲,公子莫笑。”
一来她确实有兴致抚琴,二来她也要借琴声将展关山,九凤引来。
对面这男子虽然文质彬彬,但又十分傲慢,撑伞也好,让她弹琴也好,他自己从来不曾移动半步,甚至起身的意思也没有。而他身边又跟了几个身手不错的武士,还有让她摸不透的机关。
这种情况,衣翎紫是从不介意打羣架的。
琴声初起,男子便露出专注的神态,随后渐变为陶醉。
对此衣翎紫丝毫不感到意外,她对自己最有信心的两件事就是轻功和琴艺。
“今日得闻姑娘一曲,亦岚三生有幸,”男子看来是被琴声折服,有意结交了,“敢问姑娘芳名?”
“衣翎紫。”想来在这塞外边远地方,不至于有熟人,而这自称“亦岚”的人看来仙气飘飘,也没有理由知道她,所以衣翎紫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好动听的名字,”果然亦岚并没有任何额外的表情,只是欣赏的看着她,“姑娘人如其名,琴艺更是此曲只应天上有。若能再听一曲,亦岚朝闻夕死可无憾矣。”
“公子谬赞,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再奏一曲自是无妨。”衣翎紫当然是觉得无妨,虽然夸她琴艺好的话听得多了,但朝闻夕死这种赞美听起来还是很受用的,再加上,她打羣架的帮手还没现身,再奏一曲是必须当然的。
“衣姑娘若不嫌弃的话,可愿合奏一曲?”
衣翎紫手指略顿,合奏这种事情她做的不多,要合奏也通常是与女子,亦岚的要求未免有些突兀,“出门在外,不必拘礼,亦公子请。”
对衣翎紫的豁达,亦岚很是感激地微微颔首,左手抬指落下一串琴音,显见他是惯用左手的人,不过他分明也是此中高手,倒是听得衣翎紫技痒难耐,自然的抚琴相合。
在这瀑布垂帘,深幽谷底,抑扬顿挫的琴音与水声配合得无比美妙,令万籁俱静,侧耳相听。
弹着竟有知音相见恨晚的默契,这和谐的气氛随着瀑布声失去了节奏的停顿嘎然而止。
一甩身上沾着的几颗水珠,穿过水帘的展关山袖手悠然而立。
那几分淡漠的神情和不明深意的微笑,看得衣翎紫心神一震,像是回到了与他第一次在将军府的遭遇,那般的漫不经心和高傲。
“果然在这里。”他向着衣翎紫走来,旁若无人。
“这位公子是衣姑娘的朋友?”亦岚停下了琴,被人打搅他依然保持着风度。
看着衣翎紫温文有礼大家闺秀的对着亦岚微微点头,展关山微眯了丹凤眼,轻声附耳道,“这般投缘,这么快便连名字都知晓了。”
衣翎紫丢了他一记眼刀,说得再轻,高手也是会听到的。
“亦公子方才救了我一命,还未道谢。”
“你这样到处乱走,欠人救命之恩也已经是稀松平常之事。”展关山这次没有压低声音,而是坦荡说了出来。
衣翎紫又甩了他一记眼刀,难不成是他最近练功走火入魔?平时也算八面玲珑今日怎么这么反常。
“呵呵,”亦岚爽朗笑道,“此举手之劳何须挂齿。这位公子既是衣姑娘的朋友,想来琴艺也是超凡入圣,与衣姑娘合奏必胜在下千百倍。”
他这话说得客气,实则全是挑衅。
展关山扬了扬眉,笑道,“在下并不善琴。”
“如此,”亦岚只两个字,说得话外之音十足,再加上惋惜的目光看着衣翎紫,大有鲜花插在牛粪之意。
看着展关山脸上的淡漠转成微怒,然后是刀削一样的冷漠,衣翎紫竟然产生了一个念头,他会很冷静的把仙气飘飘的亦岚按住暴扁一顿吗?
那可实在是,
太刺激了。
能在这种地方弹琴的绝非普通人,撇开亦岚自身背景不说,他身边那几个武士,肯定不是当摆设的。在别人的地盘上动粗,展关山会不会吃瘪?
想着衣翎紫不由的微笑,更充满了期待。神游之间眼角余光瞥见展关山正看着她,唇角微扬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彷佛刚才她那点见不得人的小心思全都被他看进了眼里,“翎翎,玩够了我们就回去吧。”
这声翎翎立时让衣翎紫寒到脚底的打了个冷颤,看他那温柔得没边的眼神,笑得几近妖孽倾倒众生的脸蛋,摆明了是做给亦岚看的。你说我是牛粪,现在我这个牛粪不等鲜花插过来,就要扑到鲜花上,你又能奈我何?
想不到展关山也有使出这么无赖招数的时候,衣翎紫简直是忍俊不住了。
“公子要走,在下当无阻拦之理,只是此绝崖深壁,又有些小玩意不能控制,在下不能不为衣姑娘的安危捏一把汗。”亦岚温和的看着衣翎紫,“衣姑娘,若无急事,多逗留片刻尽兴可好?一会,在下自当送衣姑娘安全返回。”
不受控制的小玩意?衣翎紫汗颜,他是说的诸如刚才送她进来的机关吗?如果他们执意要走,那可逃不了他的机关布控?
这有点明显的暗示,展关山自然也听明白了,很识时务的说,“既是主人挽留,我们也不必急着走。”他望住亦岚道,“你想玩些什么方才尽兴?不知在下可否奉陪?”
亦岚直视着他,并不回避,“这位公子外表金玉,内里应该也不会是真如草包一般,呵呵。”他这讽刺的话却故意说得轻描淡写,“书画乃大雅大俗之事,不提也罢,公子可知对弈?”
“略知一二。”
亦岚拍手,一个之前并没有见过的小童从洞里取出了一幅棋盘,“如此,请公子赐教。”
展关山并不多说,一撩衣襟下摆,在棋盘对面盘膝坐下。
等着看好戏的衣翎紫也坐在一边,就如她对自己的琴艺和轻功有信心一样,她对展关山也很有信心的两件事——一是打架,一是下棋。现在他居然说是略知一二,这是要挖了坑给亦岚活埋啊?
果然,半柱香功夫就见亦岚眼神越发明亮,显是看出展关山棋艺的高下了。而亦岚的棋艺竟也是不错的,展关山时而停手在半空,面露微笑凝神思忖。衣翎紫不懂看棋,但懂看脸色。
这两人越下越忘我,你来我往,眉来眼去,这一下就已到了小童不得不给他们掌灯的时辰,可是两个人还是浑然未觉,一面厮杀得死去活来,一面相见恨晚的惺惺相惜。
终于,在衣翎紫第三次打呵欠的时候,终于听见棋子落进棋盒里的声音。
亦岚将手中未落的棋子放回棋盒,“公子棋艺令在下钦佩。”
没有过多修饰的一句话,却是直截了当的坦诚相惜。
“能与亦公子战成平手,实属侥幸。”
衣翎紫看得出来这么会功夫,亦岚已经移情别恋了。这也就算了,可怜她没有游山玩水,饥寒交迫的在这陪他们看着枯燥无比的横线竖线,而她那脾气古怪的师兄不知是不是上蹿下跳的开始搜山了,于是她不得不柔柔地提示道,“展公子可尽兴了?玩够了?我们该回去吃饭了否?”
“呵呵,衣姑娘说的是,在下疏忽,竟没注意到时辰。明夷,替我送两位贵客出去。”
“叨唠⋯⋯”
“谢亦公子,就此别过。”衣翎紫果断地再会。
亦岚眼里流露出一丝寂寞,“今日竟遇着生平一琴一棋两位知音,当是人生幸事。只可惜聚散匆匆,一幅困扰亦岚已久的残局还未能拿出与兄台共研读一番,就已红日西沉。”
“能令贤弟困扰的残局?”展关山流露出了兴趣。衣翎紫则暗自腹诽,这么快就好得称兄道弟,刚才她不过是交换了名讳,就被他冷嘲热讽。
“百思不得其解,”这话被亦岚兴高采烈的说出来有点不协调,“可否多留兄台一日?”
“无妨,”展关山果断不走了,“我们并无急事,明日再走也不迟。”
“附近并无客栈,不如就在寒舍屈就一晚。”对亦岚的盛情邀约,展关山略有踌躇,只是这个时候确实是前不挨村,后不着店。
“如此就有劳了。只是我二人还有一位朋友在山中等候。”
“明夷,快去将那人接来。”亦岚说的似乎早知道九凤在此,看来这还真是他的山头。
怕他们二人有所疑虑,他又接着唤来小童,推来一张轮椅,扶他坐了上去,“在下带两位到处看看。腿脚不便,两位莫怪。”
衣翎紫这才明白为何他一直只是坐在那里,可惜这么出众的一个人竟然身有残疾。
“亦公子请。”展关山坦然地做起了客人。
这山洞里面是别有洞天,竟有四五间客房,一个大厅,而且经人细心打磨过,内里干燥透气,通风采光良好,若不是事先知道,很难想象他们是置身山岭腹地。
房间里的考究的瓷器,墙壁上所挂字画,壁毯,有些地方则裸露山石的本来面目,包括石间滴水,无处不显示出主人的考究。
“亦公子心思巧妙,此间布置别具一格。”
“衣姑娘过奖,这其实都是家父在世所为,亦岚不过坐享其成。”
“令尊必是眼光独到,此地遗世独居,传说中的世外桃源啊。”其实衣翎紫是真的很想知道是什么人竟发现了这么个地方,然后在此打造了山中的一方天地。
“呵呵,其实这只是当日家父选择的避暑之处。”
“避暑?”好大的手笔,若不是富甲一方的人家怎么会有这样的避暑之地?虽然不大,但景巧精妙,就是皇帝也没有这样的享受啊。
“衣姑娘你们进来时可曾见着那眼温泉?”
温泉?
“可是那浑圆如碧玉温婉之水泉?”展关山问道,同时看着衣翎紫道,“泉眼周围白雾荡漾,在下几乎以为是误入仙境。”
衣翎紫恍然,原来就是她掉进瀑布的地方,难怪那里还有成片的青草,是因为有温暖的泉水滋润啊。
“此地既有罕见的温泉又有清凉的此处洞天,一直是家父最爱的避暑之地,”亦岚言下之意他们家竟然还不止有一处避暑圣地,“只可惜,如今只有我一人回来此地,”
“是遭何变故以至如此?”
对展关山的讶然询问,亦岚并没有回答,只是扶着座椅的手抓紧了轮毂,良久叹了口气,“家门不幸,再提何益?”
“这便是两位今晚暂住的客房,可喜欢?”亦岚带着他们到两间挨着的房间前停下,后一句却是看着衣翎紫问的。
一般女子更在意衣食住行细节,所以他才这样问。
“其实此地钟灵毓秀,今日来此大开眼界,回去之后,我也忍不住要学着将寒舍改建一番。”藉着衣翎紫进屋赏玩的时候,展关山顺着亦岚的话题说了下去。
“呵呵,”亦岚很投缘的笑道,“家父亦是如此,回去后便重新将祖宅扩建修缮了一番,将这山间巧妙之处做了进去,只恨没法把温泉泉眼搬回去。”
“呵呵,若是住在山下不远,倒真可将温泉引入家中。”
亦岚还未说话,就看见明夷带了九凤走了过来,
“九哥,”衣翎紫迎了上去,在外人面前她总是如此称呼九凤,“这位便是亦岚公子。”
九凤略略对亦岚抱了抱拳,满是责备的对衣翎紫道,“你们两个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害我山中一顿好睡。”
“九哥,你当真是睡着了,没有满山的找吗?”衣翎紫用很受伤的眼神看着九凤,还以为他会担心,结果人家可好,等得睡着了。
“九凤,睡得可好?”展关山亦是无语。
九凤面无表情,“只是肚子饿了。”
“晚膳片刻备好,各位稍候,”亦岚拉住展关山,“兄台可随我来共研那道残局。”
看着他们消失在转角,九凤拧眉疑惑道,“我怎么觉得他们感情不一般?”
“师兄果然明眼人,他们相见恨晚。”
九凤坐到石桌边,这石桌与地连在一起,本就是山石中的一块,在开凿石室时留了下来。“这地方处处精妙,师妹不觉生疑吗?”
“师兄都有心思睡觉,我还能想什么?”
“你有人陪着,我自是不用担心,”九凤竟是对展关山十二分信任,“我在林中也有人陪着,不睡觉又做何事?”
“师兄什么意思?”
“这主人不简单,早就发现了我。”
刚才展关山提到九凤时,亦岚确实是毫不迟疑让人将他带来。
“他就不成起疑?”九凤问。
“他?”想起两人下棋时眉来眼去,两情相悦那付样子,衣翎紫没把握地说,“或许吧。”
此刻展关山与亦岚共对着桌上一道残局研究得专心,两人凝神细思,不时抓起一旁堆着的黑白子摆上,一会又清开。
“果然,”展关山敲着桌子,“以不变应万变,这设局的人高明。”
“此局终是无解吗?”亦岚想得入神,有点失望又有点期待,“这些年我只想出此番棋路,”说着,他在棋盘上摆了起来,展关山边看边点头。
亦岚摆了数子之后停了下来,“也只维持不败而已,亦无法胜。”
“亦公子应对此局已是极妙。”
亦岚用力摸了摸脸,这残局已让他花了数年光阴,“难道终是如此已是极限了么?我可算是为之伤透了神。”
“呵呵,”展关山坐直,“有些棋局本就无解不解也罢,有些是当局者迷,或许亦公子放下一些,反是海阔天空。”
“放下?”亦岚喃喃自语,目光在棋局上游离,突然他眼睛一亮,快速地撤去几子,“亏得兄台指点,如此一来便占了上风。只可惜还未能杀入敌营。”
“亦公子,刚才在下已说了有些局本就无解不解也罢。”
亦岚满脸笑容,点头称是,“今日又多行了几着,假以时日,或许就能解开此局了。”
他招来屋外候着的小童,“什么时辰了?”
“回公子,子时。”
亦岚讶然,“耽误公子不轻,竟都已这个时候了。你快领公子回房歇息,并让人将晚膳送去。”
展关山跟着小童走出房门,见亦岚又俯身钻研起桌上棋局,痴迷到废寝忘食。
山崖之下,山洞之中,竟是冬暖夏凉,一夜睡得十分舒服。醒来又有人将温泉水送来洗漱,比起一般客栈舒服了千百倍。
坐在轮椅中的亦岚一早已在瀑布旁等候,见到三人,便迎了过来,颇有几分不舍,“天下无不散的宴席,能得几位莅临寒舍已是蓬壁生辉,不敢再奢求。”
“亦公子才情横溢,我们才是不虚此行。”
亦岚笑道,“莫要叫我亦公子,亦岚是在下的字。”
衣翎紫略有些奇怪,见面即告诉了自己的字而非名,可见亦岚对她是好感十足。
“敢问公子高姓大名?”
“在下姓荆,单名一个离字。”
荆离?衣翎紫觉得似曾听过,一时却想不起来。
“还未请教二位公子名讳?”荆离道。
“九凤。”
展关山还未开口,却被衣翎紫抢在前面,“他是我堂兄,衣山。”
荆离怔了一下,随即笑道,“原来是衣兄,我本以为你二人是一对神仙伴侣。”
展关山不解地看了一眼衣翎紫,回荆离以淡淡一笑,却没有说话。
“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