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出乎意料的是,接下来几天,衣翎紫都安静坐在马车里,除了吃饭和入店之外其他时候都不露面。
车队里的丫鬟和侍卫对她还是颇有微辞,在他们看来,那十一名侍卫是因她而丧命。
“是不是**静了?”九凤策马上前和展关山并辔而行。
展关山下意识地看向马车。
九凤嘴角露出一缕嗤笑,“我不是说她,这几天走得太平,二皇子的人难道都躲起来了?”
“明日就到塞外了,若是今晚太平,二皇子的人应该就不会再出现了。”
“你的意思是?”
“将军的意思是,过了今晚我们就可放心了?”百竹问。
展关山眼望前方,意味不明地微微一笑,“到了塞外景象便不一般了。”
九凤若有所思地慢下了马,入冬的荒野到处是一片枯黄凋敝。
他仰头望天,“下雪了。”
果然,白色的雪片自天空中洋洋洒洒落下。
“这地方这个时节就下雪了啊?”
“塞外只会更冷吧。”
“胡人真的会吃人吗?”
丫鬟们议论起来,那些京中来的侍卫并没有交头接耳,但对前路也只有忐忑。
“明天就出塞外了吗?”一直坐在马车中的衣翎紫突然掀起了车帘一角。
“是的。”
衣翎紫茫然地打量着四方,揉了揉眼睛,像是看不清这个渐渐被白雪覆盖的世界,“这就快到云岩镇了吗?”
云岩镇?不是久居关外不应该知道这个地方。展关山默默看着她如梦初醒又带着一丝被噩梦惊醒的仓惶模样,“就到云岩镇了。”
衣翎紫有所警觉地把手上的地图抓紧,往背后送了送。云岩镇这个名字是她从地图上看到的,这几天她一直在专研这张有着西地附近地形和王府建筑结构的地图。看到云岩镇这个名字的时候她有些不敢相信。
云岩镇。
她一直听说,却从来不知道在哪里。
“那边有座山是吗?”衣翎紫手指南方问。
展关山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一座青白的远山延绵,“麦儿山,顶峰高耸入云,终年积雪。此地百姓奉为神山。”
“那么冷的地方,”衣翎紫的语调幽幽的,有些怅然失神,责备和着心疼惋惜的神色一闪而过,扭头看着展关山,语气肯定,“我想去那里看看。”
说完,她就放下车帘,坐了回去。
展关山有些讶异,隔着车帘道,“那山上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如果,公主执意要去,要多绕一日的路程。”
车里并没有回应。
百竹看了一眼展关山,自己上前两步,“公主,此是非之地不宜多留。”
他说的是大家的心声,眼看就要走出二皇子的势力范围,谁也不想节外生枝。
车里仍然没有回应,百竹回身看着展关山,询问道,“将军,”
展关山拉住了马,“往南去。”
“将军?”百竹不死心地跟上去,被展关山眼角余光一扫,他顿住脚步打了个寒噤。
偌大的车队调转了方向,每个人都敢怒不敢言。
终年积雪的麦儿山下,有一小镇,只有十几户猎户。名字却十分好听,延香。
借宿在猎户家中,微雪之中围着篝火烤着几只整羊,让人觉得稍微有了几分暖意。
主人灵活地翻转手上的匕首一会功夫将一只整羊解成几大盘羊肉,他熟练的翻转匕首插入腰间皮袋,将几大盘切好的羊肉摆到了众人面前。
“好厨艺,好手艺。”九凤接过羊肉道,“原来阿翎是有眼光,在吃上面是造诣独到。”
衣翎紫细细地反覆掸去琴袋上的雪花,心无旁骛。
“你若不想琴被雪打湿,就放在马车上。”
衣翎紫抬头看着九凤,有雪的天气,温热的篝火,让她眼里有氤氲的水气。“唔,”她放了琴袋,不再管上面的雪花,倒了一杯温好的黄酒,“总是要淋湿的。”
“阿翎,为什么我觉得你有心思?眼见到了塞外,你恨嫁的心思有所收敛,开始想念京城了?”
收到衣翎紫一记白眼的九凤自顾自的饮着暖身的黄酒,“所以找个看山看景的藉口多留一日。舍不得就跟我回月华去吧,这路上随便哪个女子让展关山绑了去嫁了那廖莎王便是。”
见衣翎紫毫无反应,九凤呵呵笑道,“我看你这次出嫁怕也是无疾而终,阿翎可找过江湖术士看你是否命中天煞孤星?”
衣翎紫放下黄酒,脸上两朵淡淡红晕,“原来师兄酒喝多瞭如此多话。”
“酒不醉人人自醉。”九凤看着一片雪花落在酒杯里融化。
“此景,只此一晚。”衣翎紫站起来,琴袋上已落了薄薄一层白雪。“明晚出了塞外便不太平,师兄想护我平安,这份心意我已领了,便回去吧。”
“回去?”九凤露出一个笑容,“你既已知塞外不太平,我又如何能就此回去?”
他刚刚扶着腰间双剑要站起身,见着不远处的展关山又放开了手。
展关山走过他身边的时候,九凤自语道,“离了篝火就不暖和了,雪停了便是月黑风高。”
浅黄如钩的弯月挂在夜晚起伏的雪山,映着满地寒雪碎冰散发着孤冷清晖。
蜿蜒曲径通向雪峰之下的绝壁,一侧是高耸入天的雪峰,一侧是空荡的万丈深渊。
在这样的夜里,洁白的雪地上留下了一排轻浅的脚印,很快又被落雪覆盖,像是从未有人来过。
只在雪峰之下,伫立的人影随着山崖下掀起的山风摇曳。
衣翎紫这样站着已不知道有多久,脚下是漆黑不见底的深渊,眼前是高不可攀的雪峰。
前无去路后有追兵,可惜她终于找到了这里,也还原不了当时的点滴。
身为尚书的父亲揽着新娶小妾的时候,她的母亲只身一人飘荡江湖。
父亲究竟有没有想过母亲当年的心情?对她的离去惋惜还是不惋惜?
此意留离间,飞絮不堪承。
她想得太投入,没有留意到有人走到了身后。
看着她沉思着被风缭乱的身影,展关山伸手想要帮她摘去发上雪花,想了想,还是收了回来。
衣翎紫倏地转过身,有一点意外,随即归于平静,“绕道来此地,不是都觉得我在胡闹吗?你又何必跟来,就让我咎由自取好了。”
“你不会做没有理由的事情。”
“所以你来监视我?”
展关山无语,只是将手中斗篷披在她身上,顺手拂去她肩上残雪,“夜晚风寒。”
衣翎紫愕然地看着他,月色下,她眼里的水气越发明显。
月色下,她朦胧觉得他好看的五官其实十分的温柔。
衣翎紫望向雪峰下一个土堆,“听闻这是母亲丧命之所。”
展关山朝着土堆走了过去,默默祭拜完之后,站了起来,“堂堂尚书夫人,怎会在这边远之地——?”
“当年的事情,父亲讳莫如深。”衣翎紫眼神落在漆黑山崖下,“我只知道她当年离家未归,待到有消息的时候,便已是葬身云岩。”
展关山转头望去,“此云岩雪峰之下,已是俯瞰众生。上可接苍天神灵,九天之下,可闻仙乐歌舞,亦是不错的栖身之地。”
“如何接近天宫,也终是孑孓一身。”衣翎紫幽然道。
不知该如何安慰,展关山只是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夜色更深,积雪渐渐湮没了两人的脚踝。
崖下传来凌乱人声。
“别拉拉扯扯⋯⋯藏哪我还不知道吗?”
“⋯⋯冬天就这点存粮了,你就放过我们吧。”
“再扯我可要发火了!”嗓门大的那人停在了路口,转身对着扯住他衣摆的老头摆出凶狠的姿势,“没有拿我的东西你怕什么!”
老头怯懦地松了手,“就这点吃的了。”
他后面跟着的一个年轻人看不下去,“凭什么这山上的东西都是你的,我们自己千辛万苦采下拿去卖有什么不对?”
“嘿嘿,说漏嘴了吧?”那人手一挥,招呼喽罗,“给我好好搜,这老吴家又偷拿了我的东西。”
几个喽罗往雪峰下走来,一个眼尖地看见了崖边人影,“真的有鬼啊!”他惨叫一声,抱头就往回跑。
其他人也犹豫地停下了,回头看着老大。
“大半夜的,我倒看看有什么鬼?”那人不信邪地打起火摺子,凑上前来。
衣翎紫转过了身,这些人都一色地穿着兽皮和粗布缝制的衣服,看来是附近猎户。
“传得挺玄乎的,这鬼怎么都跟人一个样?是谁在那装神弄鬼?啊?”
衣翎紫不觉得自己有回答他的必要。只是时候也确实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好。”展关山答道,两人在雪地上拾步而行,对其他人的存在都熟视无睹。
“看到了吗?鬼都给我吓跑了,”那人在刚才叫着有鬼逃跑回来的喽罗屁股上踹了一脚,“还不快去给我搜!”
“不行!这是我们家的冰窖,谁也不能碰!”
“臭小子不知天高地厚了啊!”
几个人推搡起来,老头赶忙上来劝自己孙子,“随他们吧,东西我们可以再上山去采。”
“雪都下了,再要进山只能等明年了,”年轻人赌气不肯走开,“说好卖了钱,明年就娶小翠了。”
从他们身边走过的衣翎紫瞥了他一眼,这塞外小翠是个很抢手的名字啊?叫小翠的也都是很抢手的姑娘啊?
“小翠可以再等等,”老头说着,猛然看见衣翎紫,颤抖了声音说,“姑娘,你,你真的还没走?”
衣翎紫停下了脚步,“老人家,你认识我?”
“你,”老头看了一眼雪峰下的土堆,有点胆怯地试探着问,“姑娘,你说过还要帮我一次才走,所以才一直在这等着吗?”
他抹了把冻僵的脸,有了表情,“我都已经变成糟老头了,姑娘,你还是没变啊。”
衣翎紫隐隐猜到他是把自己当成了母亲,看着被几个土匪围住的年轻人,微微点了点头,“我帮你把这些人赶走吧,这样你孙子明年就可以和小翠成亲了。”
“我去,”展关山拦住她,微微一笑,“我只有这一个优点,不好好表现怎么行?”
看着展关山背影,老头感叹,“姑娘,你是好人有好报啊,找到好归宿了。只是这么俊俏的公子怎么也会横遭不测?可惜了。”
“老人家,”衣翎紫表情僵硬了,“那位公子活得生龙活虎的啊。”
“姑娘,这可使不得。”老头慌忙道,“鬼魂与活人相配是要遭天谴的啊。”
“老人家,我也是活蹦乱跳的。”衣翎紫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
老头不明白她意思的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又看着土堆。
“我是来祭拜母亲的。”
听她这么说,老头才有点恍然大悟的意思,全身放松,背也挺直了,“你可吓着我了,小姑娘。”
“如今可般配了?”展关山走了过来,打发这样几个小混混,他连剑都不需用。
“般配般配。”搞清楚了状况,老头把刚才对衣翎紫的敬畏全都转移到了展关山身上,“公子是少年侠客啊。”
“谅他们不敢再来横行霸道了,”少年带着崇拜的眼神看着展关山,得意道,“这下小翠不会生气了。”
“满脑子都是小翠,”老头满是爱怜地责骂了他一句。
“她便是——那位姑娘?”少年躲在他身后探头探脑地看着衣翎紫。
“她是那位姑娘的女儿。”
第一次听到有人提起母亲,衣翎紫忍不住询问道,“我看起来很像她吗?”
老头打量着她,摇头道,“这么细看下来,其实不是很像啊。”
衣翎紫有些沮丧,只听老头继续说下去,“没有那姑娘漂亮,也没有她那样健康,看你风一吹就倒的样子,唉,和你母亲真的不一样啊!”
衣翎紫差点要一个趔趄地摔倒在地,且不说漂亮的问题,她刚才在山崖上吹了很久山风,还没被吹下去好吗?
“老人家,你是哪只眼睛看出我被风一吹就会倒?”
“哪只眼睛看都是这样啊,”老头奇道,“你母亲武艺高强,一身厉害本事,你有吗?”
“师傅说,”衣翎紫不太自信地说,“我根骨不比母亲差,修为自然也差不了。”
“你师傅说的是真话吗?不是哄你玩的?”经常被老头哄着玩的少年自然认为别人也是这样的。
“应该是吧。”
“你平时和人打架赢得多还是输得多?”
“认真说来,我只和师兄交过手。”衣翎紫也不十分确定,求助地看着展关山。
展关山笑道,“九凤如何说?”
“师兄他,”衣翎紫更不自信了,“说我是月华门第一高手。”
这个答案连展关山都诧异了,月华门是江湖名门大派,若是月华门第一高手在江湖上不敢说第一,也必定是称霸一方的人物了。
“师兄说,他把月华门所有师兄师姐师弟师妹全都打败了,再自认月华门第二,那我便是月华门第一了。”
展关山忍着笑,原来是这样的第一高手,“那想必是吧。”
老头和少年并不知道什么是月华门,也不觉得震惊,只是老头欣慰道,“既然小姑娘也有几手,你母亲一定开心啊。说来这么多年,也总算有人来看她了啊。”
说到这个话题,衣翎紫脸上流露出几许伤感,“老人家,你怎么会认识我母亲的?”
“你没看这是我们家的冰窖吗?”少年说。
“我们世代住在这山里,那时我还没有这么老,一日打猎归来就见着一个仙女似的姑娘来问路。想不到她这么水灵的模样,竟是要往塞外去的。”老头回忆起来,“住了几日,她准备要走了。山里却来了几个人。她说有几句话要和那些人说清楚,让我们不要跟过来。”
“那你跟过来了吗?”少年愣头愣脑地问。
“废话!不跟过来我怎么放心她一个人出来?谁知道那些人是不是坏人?”
“这才是我爷爷!”少年竖起大拇指,“那你救她出来了吗?不是那些人杀了她吗?”
被少年追问的老头一时语塞,回想起当年,半晌才摇头道,“我救不了她,她也不是被那些人杀的。”
“那是谁?”衣翎紫心急追问。
“她,”老头看着衣翎紫,“她是自杀的。”
“自杀?”衣翎紫蹙眉,这些年想过有朝一日为母亲报仇,却没有想过她是自杀的。
“虽然不是那些人杀了她,却是因为那些人的出现才让她如此想不开的吧。”
“那些是什么人?为何事找她?”展关山问。
“他们说的话我不明白,一直记在脑中,想着也许有一日寻她的人来了,也算有个交待,”老头坐了下来,在雪地里,努力回忆当年发生在这里的一举一动。
“终于还是被你们找到了,”
“专程接夫人回去。”
“既然已经离开,我就没打算回去。”
“夫人不惦记家中**吗?”
“衣府与我已无瓜葛。”站在对面的女子声音冷静中透出恼怒。
“主人却念旧,一直替夫人好生照看着衣府。”
“已海角天涯,如何还要步步紧逼?”她低声恼恨地自语。
“我家主人还去楼上等候姑娘。一日不来便多候一日。”
“还去楼?”伴随两声突来的轻笑,她抽出剑,“告诉他,还去不了了,还是改回风雅楼的名号吧,日日夜夜,风雅无边,何必拘泥还去?”
那几人犹疑互看了一眼,拱手道,“主人吩咐无论用何手段务必将夫人请回去。得罪了。”
呛啷声起,他们将她团团围住,却没有想到她并不是要和人动手,而是横剑自刎了。
听到这早已知道的结局,衣翎紫还是黯然神伤。
“或许他们也不是坏人,还帮她照顾着家里人。”老头分析着。
“照顾?”衣翎紫冷笑,那些人的话外之音,分明是将衣府做了人质要挟。
“小姑娘,你可知道那些是什么人?”
“知道。”衣翎紫短短地说了两个字,转身沿着来路走下了山。
“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吗?”衣翎紫停了下来,头也不回地问。
展关山顿了一下,如实答道,“皇宫的人。”
能对尚书府出言“照顾”的,给风雅楼改名为还去楼的,这人只能是先帝。
“逼死母亲的人竟然是他,让我如何报仇?”衣翎紫的声音清冷一如雪地上的月色,“他已经死了,难道让我杀了皇上杀光了宫中大小侍卫来报仇?”
展关山将目光慢慢从地上脚印挪到了远处的黑夜中,“逞一时之快换天下大乱?”
衣翎紫沉默地跟着看向黑暗中。
“想必先帝并不想看到这个结局吧,而你母亲之所以这样选择,也是为了衣府上下安宁。”
“可笑她为了衣府,为了辜负了她的父亲,”
“你我不知道这其中的缘由,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就当是已经了断了吧。”
衣翎紫慢慢地在干净整洁的雪地上走出一排整齐的脚印,展关山并不催她,只是跟在后面。
借宿的村落附近,刚才的篝火早已熄灭被雪花掩盖,只露出一些烧黑的木炭。
“你真的下了决心去西地吗?”
“到明年春天的时候,”衣翎紫看着脚下露出的一小块泥地,“那山上的少年便能娶小翠了吧?”
“嗯?”展关山旋即明白了她说的是什么,点头道,“应该是。”
衣翎紫看着他露出一个温婉的笑容,“如果你只是山中猎户,是不是就会好相处一些?”
“嗯?”
“如果,我也只是小户人家女儿,是不是凡事就都容易一些?”她越说声音越低,明明知道不可能,只是这么想想罢了。
见展关山看着自己,衣翎紫又是一笑,“你别当真,我只是信口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