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松了繮绳,衣翎紫任由坐骑踩着碎步小跑。
皇上倾尽兵力地在搜查皇室猎林,他们两人也终于得了空闲。
身后蹄声一直不徐不急跟着,此刻也完全闲下来。
秋季原野上只有些枯草,两匹马有一搭没一搭的低头吃起草来。不知何时天际微雨飘落。
展关山拿鞭指了指路边草亭,“山雨欲来,亭中正可暂避。”
衣翎紫不声不响慢慢地跟在后面,进了草亭。
亭子很简陋,毛竹搭成的柱子,顶上覆以草棚。亭中只有一桌两凳。
两人相对坐下,又不约而同转过身去看向亭外细雨。
雨珠成串从亭沿泄落,一时不会停下来。
展关山张了张口,却没有说话。
若是说,今日狩猎——乏善可陈;或者是,那琴整日背在身上,不嫌累赘吗?
他越发觉得雨声淅沥,听得有些噪耳,除雨声之外,静得有些不自在。
一样觉得过于安静的衣翎紫换了个姿势看雨,展关山突然想起怀里那对鎏金耳坠,是不是该取出来还给她呢?
“那日,”他终于打破了沉默,关于那日,有千言万语,那日,关于他们什么都没有发生,那日,仓促间又发生了太多。
衣翎紫头微垂,屏住呼吸细听。
“那日,你可见着一个黑衣人?”
衣翎紫略为错愕,随即看着亭外飘雨,淡淡道,“有啊。”
展关山不自在地清咳了一声,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说起这个,现在好像也无法不继续说下去,“他是否将意琉璃交给你?”
衣翎紫单手托腮,似乎在仔细回想,半晌她才坐直肯定答道,“没有。”
展关山一时语塞,六子若是逃到了将军府,见到了她,尔后管家在他身上搜过什么都没发现,没有理由意琉璃不在她那。
可她说没有。
“雨要停了,”衣翎紫悠悠站起身,解下马繮。亭外雨分明还急。
“你要去哪?”展关山脱口而出,尔后略觉尴尬掩饰道,“你许久没回家了,衣尚书心中必定挂念,当然是先回衣府看看。”
衣翎紫扫了他一眼,仍回过头背对着他,“谢展公子提醒,我是要回家,自然不会叨扰将军府。”
说罢,扬鞭骑入雨中,向着京城的方向驰去。
“啊湫!”衣翎紫拿起罗帕遮住了口鼻。
“小姐,你也不多歇歇,一回来就来这什么冠绝香花会。”素千埋怨。
衣翎紫抬头看去,前面屹立的还去楼此刻已是绫罗绸缎,倩影飘香,“不来别人怎么知道我病了大半年终于好了呢?”
“小姐,你可也是,偏挑了大雨的日子冒雨回来,这可真病了。”
衣翎紫揉揉鼻子,“可不是?”她也不想啊。
还去楼内已满是才子佳人,此时御花园内金秋菊艳,寻常人无缘目睹,所以才有了这冠绝香花会在民间盛行。热闹长街排满缤纷花卉,还去楼的里外摆了些许盆栽花篮,墙上挂着条幅字画,文人书生摇头晃脑吟诗做对,以博佳人青睐,三五少女成羣窃窃私语,云鬓玉腕或插或戴都是菊花,她们一边赏花看画,又偷偷窃笑。到了楼上,都是在京中有一席之地的名媛雅士,均设下雅座蒲团,或坐或倚,浅笑轻叹,却比楼下安静许多。
“今日这还去楼可真热闹风雅,”杜小姐笑道。
“杜小姐可知还去楼本名风雅楼?”与她相隔不远一个书生问道。
“哦?倒是不知。有何典故?”
“此楼乃是先帝题字赐名,”引来左右侧耳倾听的妙龄女子,书生有了谈兴,“那时家父刚入京城为官,先帝正是年少风流时,时常微服私访,出入坊间。据说此字乃是为一女子所提。”
“那女子是何人?”
“还去,还去,如此念念不舍,必是先帝心头所系。”
“原来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邱三小姐打趣,“还去,为何不还来?”
扶梯处,衣翎紫刚上楼走了两步,便被眼尖的邱家二小姐发现,“翎紫,你可算好了呀!你这一病许久,让小妹担心呢。”
她慨叹的语气立时引来众人关注。
衣翎紫手捏罗帕,笑道,“算是好得七七八八,只是前日不小心受了雨,又有些偶感风寒。”
“那可要小心才好,快坐我旁边来,别累着了。”邱家大小姐好心招呼。
衣翎紫依言穿过团花锦簇的绣椅,身旁一人突然开口道,“瞧这病恹恹的模样,可不叫人怜惜?”
她闻声看去,金近荷正眼带蔑笑的看着她,“听说展二公子回京了,你可曾见过他?”
“啊湫!”衣翎紫罗帕掩住鼻子。
“啊哟,我可忘了,展二公子最不喜欢的就是小儿女作态,你这副模样还是莫让他看到的好,免得惹他嫌恶。”
是啊,还是莫要看到他的好。衣翎紫心想,若不是他,她就不会被雨淋得伤寒流涕了。
想是这么想,她当然不会说出来,只是转头对着邱家小姐笑道,“此番不是冠绝香花会么?这都等得快日上三杆,怎么还不见开始?”
“是啊,都顾着闲聊了。”邱家大小姐笑着转头四顾,“看这人都差不多来齐了,可开始了吧?”
四下娇笑拍掌声起,“等着呢,”纷纷都取过丫鬟手上花串戴在手腕上。
邱府的丫鬟手捧花篮走向对面坐着的不是王公贵戚就是京中名士,让他们每人取出一枝香花拿在手上。
走到屏风前,一个小丫鬟停住了脚,回过头看着邱家大小姐,等候指示。
邱大小姐看了眼屏风,咯咯笑道,“何公子,今日怎么转了性子,大家闺秀般遮遮掩掩的?”
何逢春无奈瞥了眼同桌的几个知交,苦笑道,“本公子还想安安静静看完这冠绝香花会,若不遮掩,就怕你们把持不住。”
他这话引得楼上娇笑声一片,“好吧,那就请何公子坐稳了,切莫探头观望让我们把持不住呀。”说完,邱大小姐一个眼色,手提花篮的小丫鬟心领神会走到屏风后将花送上。
屏风后坐了五个人,小丫鬟提着篮子一一走过,让各人自从篮里取出一枝花。走到中间,小丫鬟竟怔怔停了下来,看着那人丹凤眼微垂,信手取出一枝金菊,凑在鼻下有意无意嗅一点菊香。那神态姿容,都是不曾见过的好看。
何逢春重重长叹,小丫鬟猛然回过神,提了篮子送到剩下两人面前,忍不住又抬头回望了一眼,这才匆匆低头走出去。
“我就知道,有你来这搅局就没什么好看的了。”何逢春不满地把花撂下,端起一杯酒。
展关山向他举起杯,微笑道,“那何兄,借酒浇愁吧。”
“今日听君歌一曲,对酒对酒⋯⋯”外面才子此刻正绞尽脑汁,按照对面千金淑女们定下的题面,作诗一首。
邱家小姐掩口笑道,“公子,对了这许久,你就饮一盅吧。”
那人嘿嘿笑着,拿起面前酒杯,“不如也请邱小姐仙笛一曲,我们也好找些灵感啊。”
“有理。”其他人纷纷附和。
这冠绝香花会名为赏花会友,其实主要是才子佳人施展才艺互相结识的机会。等彼此表演观摹完毕,才子将手上香花奉上,佳人也褪下腕上花环送给相中的才情满溢之人。谁得的香花,花环最多,便是这一年的冠绝。
所以,不用多请,各人纷纷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琴棋书画,女红歌舞。
“翎紫,你琴艺极佳,也来奏上一曲吧。”邱家二小姐说。
“病了许久,手上生疏了,”衣翎紫斜斜靠在窗边,看来是大病初愈,兴味索然,“就不献丑了,看看就好。”
见她这么说,邱家小姐也不再强求。
衣翎紫坐在窗边,看得久了,便懒懒的托着下巴,眼光闲闲地飘向窗外——还是京城繁华,大街小巷看不完的热闹。
不觉间还去楼上换了小声笑谈,她回头一看,身边的女子都整理了衣冠,有的正褪下手环吩咐丫鬟交去给谁,有的面前银盘堆起了小山似的花朵,有的小声谈论对面谁家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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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回走动的是丫鬟小厮,捧了花环,扶着花枝,为自家主人心仪之人送去。
“小姐,”素千在她身边有些站得不自在,“刚才邱小姐叫你弹琴你不弹,你何时病得连琴都拿不起?”
“沉不住气了?只是些花而已,又不是没见过。”衣翎紫笑笑,看着自己面前空空银盘,不以为意。
“既然来都来了,何不也挣个冠绝的名头?说不定结识哪家风流公子少爷也不错,总没必要等着那个不见影的姑爷。”
说起展关山,衣翎紫嗤笑一声,“谁等他了?”
她旁边邱小姐正对丫鬟低声耳语,语毕,丫鬟朝着屏风后走去,“何公子,我家小姐让我来将花环送上。”她顺便扫了一眼何逢春面前堆得满满银盘,大声笑道,“小姐,何公子果然是大受欢迎,看来非今年冠绝莫属。”
“原来是你家邱小姐派来探查的,”何逢春笑着拿扇拍了一下丫鬟,刚才他一首嵌字七绝博得满堂喝彩,又即兴而起为邱小姐笛声配一曲词牌,为他赢得满眼佳丽侧目,满座王公少爷妒恨。
“京城第一才子名头岂是虚得?”同席之人笑道,其他人也多少有所收获。
展关山将手中金菊交给身后小厮,“去送给坐在窗边那位佳人,”他唇上浮起浅浅一缕笑意,“她手腕上那串花也给我讨回来。”
“难怪你今日要来,是有的放矢。”听他这么一说,何逢春忙几步走到屏风外,看窗边所坐何人。看了几眼,他又快步走了回来,“原来她也在,贤弟,难得你今日这般有心思,何时也春心荡漾了?”
素千正站着左右无聊,见一个小厮自屏风后走了出来,将花径直放在小姐面前的空盘中。
“小姐,这是谁家公子送来的?”
连衣翎紫也有些奇怪地瞅了一眼屏风后,“素千,你喜欢,这花便赏了你吧。”
“翎紫,为何你连琴都未抚,还有人送花来?”邱三小姐兴趣来了,杏眼频频扫向屏风,恨不能一眼看穿。
“这摆明了是曲意逢迎啊。”善舞的林小姐款款调笑道。
见小厮还在一旁侧手而立,素千好奇问,“你怎么还不走?”
“公子说,”小厮低头向衣翎紫道,“要讨得小姐手上花环回去。”
他刚说完,众位千金小姐哄笑起来,“翎紫,这分明是那家公子对你有意,”邱大小姐不掩笑声,“该如何是好呢?”
刚才小厮送上花来给一直闲坐着的衣翎紫,就已经引人侧目了。现在听说对方还要讨花回去,更是掀起了波澜,大家都兴致勃勃议论了起来,最乐意看到一段八卦新闻。
“我就说了是故意的嘛,必是见衣家小姐貌美,铁了心的要结交。”林小姐肯定了自己刚才的猜测,颇为自得。
邱二小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这不是大胆无赖嘛?哪有以一换一的道理,这位公子想得倒美!”
邱三小姐跃跃欲试,“不如我去看看这位热情公子是谁?”
“有何好看?靠得不过是几分颜色,物以类聚,人以羣分。”金近荷冷笑一声。
高大豪爽的杜倩直接大声道,“公子既然想要讨花,便自己来吧!”
她这个提议立刻得到众人响应,素千也兴奋地踮脚探头,想要看看到底是谁那么懂得赏识自家小姐。
衣翎紫有些不自在地坐直了些,她隐隐觉得是他,可是他怎么会在这里,又怎么可能会这么做,不要又成了她自作多情?
听着外面越来越兴奋的高声谈笑,展关山开始还能淡定自若,等到杜倩大声说让他自己去讨花,同席几人全都以期待的眼神看着他。
展关山撩起长衣,站了起来,朗声道,“既是如此,那我便亲自来讨。”
他这么一说,人羣更沸腾了。
几步走出屏风,展关山站定抬眼望去。众人只觉眼前一亮,但见他容颜如画,斜眉入鬓浓淡如远山闲坐,眼中黑白分明淡然粼如秋水,一山一水,人树立如风中略静。
还去楼上难得静了一刹。
“小姐,这公子当真好俊雅啊。”素千看得目不转睛,喃喃自语道。
瞬间认识他的人兴奋叫起来,“是展二公子!”
这一叫立刻楼上楼下骚动,一片混乱,都想挤上前来一睹这名满京城的展二公子真容。
“早就说了你们把持不住。”屏风后,何逢春摇头饮尽一杯酒。
面前被堵得水泄不通的展关山却只是怅然的看着窗边衣翎紫匆匆站了起来,转身下楼。她身后丫鬟蓦然醒悟,追了上去。
“呵呵,” 身旁一个熟悉的笑声响起,何逢春拍着他肩膀,凑上前得意笑道,“从未如此挫败过吧?”
“小姐等等我啊,”素千追在后面,挤出了还去楼,衣翎紫还是快步匆匆。
好不容易追了上去,素千开始忍不住要喋喋不休,“小姐,那真是姑爷吗?这么好看,难怪京中一直传闻他每每回京便引得京中女子蜂拥尾随,看来是真的了。”
她唠叨了半天,衣翎紫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离还去楼远了,走得慢了些,素千定了定神,“小姐,我怎么觉得姑爷是有意示好?我们为何要走?”
衣翎紫理直气壮斜了她一眼,“不走?难道便将花环给了他吗?”
“小姐方才不是还说只是些花而已,怎么不能给了姑爷?”
“随便要要便给,那岂不是丢了颜面。”衣翎紫忿忿道,停了脚步,看向还去楼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