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秋风微凉。
衣翎紫倚在河畔柳树上,看着桥对面青瓦的衣府。
洗衣妇挽了一大筐衣服,在桥下流水中漂洗。她那同父异母的妹妹已是及笄之年,刚与交好的千金名门游玩归来,进了家门。
一切看来很平常,又和她离家时有些不同。
“此意留离间,飞絮不堪承。”
那日父亲说的是什么意思?
她一直认为自己的母亲是因为父亲娶了二房,一气之下离家出走,不幸在外殒命。从小,是母亲的师妹雷仪真来衣府教她武艺。父亲知道,却只是睁一眼闭一眼。
她从未叫过雷仪真一声师傅,因为雷仪真说,只是看在与师姐的情义上,来此教导她。既不想与官家沾边,也不想她步入江湖。
只是这一教便是十年。十年间,她们之间是介乎师徒,母女之间的感情。
可是,他们都有秘密没有说。
为什么父亲看到意琉璃便同意了她离家外出?为什么说的像是给了她自由,象当年她的母亲一样?到底是母亲要走,父亲不舍也无奈,还是父亲寡义,母亲被逼离家?
对面衣府“咔”的一声落下门闩。
衣翎紫抬头看着远处皇宫露出的椽梁一角,天终于黑了。
她走入安静的小胡衕,不多时,小胡衕里一个黑衣人飘出,向着皇宫的方向高低潜行。
猫腰轻掠上一座屋顶,下面行色匆匆走过两个人。
“小柴儿,还不快点去给我取来。”前面尖声细气一个中年太监。
“是,是,公公。”跟在他后面的小太监一溜小跑,跑到了他前面。
跑了不远,被一声喝住,“什么人?”
小太监被吓了一个趔趄,“我,我是柳公公身边的小柴儿。”
后面的柳公公跟了上来,对两个锦衣卫笑道,“这没记性的小柴儿,把长妃要的东西给拉在院里了。这不赶紧回去取吗?”
锦衣卫挥手,“快去。”
伏在屋瓦上的衣翎紫仔细观察了一会,这皇宫中许多角落都有锦衣卫巡逻,想必是大皇子刚刚回到京城,还防着其他人有不轨居心,因此皇宫中守卫才如此严密。
不过,在西地王府守了许久,她对夜行此事也已习以为常。衣翎紫微微一笑,如姑姑所言,她只想依心而行,不问世间寒暑,罔顾江湖规矩。
待得柳公公和小柴儿重新返来,她便悄悄跟了上去。
既然他们是要去长妃处,她便跟过去看看吧。
先帝后宫极简,只有一个皇后,两个妃子。皇后便是大皇子繁毓的母亲,是为了立太子而立的皇后,长妃就是二皇子锦谊的母亲,还有一个妃子,早年因病故去。
“长妃娘娘,”柳公公拖着长长的尾音,“东西取来了。”
爬藤已枯的凉亭下,一个倦懒的声音,“便放那儿吧。”
送到目的地的柳公公带着小太监走了。不一会凉亭中,走出一个老嬷嬷,翻了一下筐中的东西,抱进了凉亭,“娘娘您看,这些势力的东西,见是换了主了,”
“什么换了主了?还不都是先皇血脉,有何不同?”长妃娘娘病恹恹地起身,“外面太凉了,你扶我进去罢。小绿,你去取些点心来。”
“是,娘娘。”被唤做小绿的宫女走了出来。
藉着栉比屋檐掩隐,衣翎紫又跟着小绿到了一处灯火较密的院中,既然小绿是来取点心,想必这里便是御膳房。
虽是掌灯时分,此处还有些丫鬟仆役。
小绿取了点心走了。
衣翎紫觉得有些饿了,也顺便揭开一块房瓦,给自己取了些糕点。
皇宫屋柃上赏月,也算别致。到底皇宫的东西比西地好吃多了,她吃完一块莹绿的桂花软糕,意犹未尽的刚要拈起另一块,就见一个太监带着四五个小太监提着灯笼快步走了过来。
“快!”大太监催促。
御膳房里的丫鬟们也都配合的忙碌起来。不一会便装了几个食盘,让跟来的小太监拎了去。
这么大的动静,如果不是送给皇太后的就是送给皇上的。
衣翎紫将没吃完的桂花软糕包进软帕里,跟了上去——总不能呆会眼巴巴看着皇上皇太后吃吧?
这路有些远。路上经过一处花园,灯下可见秋菊争芳斗艳,空气中满满的桂树飘香。
终于到了一处院落,亭台楼阁,雕栏画栋,水榭之外,残荷茕茕。
“皇上,”大太监恭敬地在门外侍立。
繁毓侧过头,手指揉了揉太阳穴,靠在椅背上。
“皇上不如我们先休息一会。”他旁边身穿朝服的人走到门口,示意大太监将食盘摆上。
从那身朝服看,此人便是金宰相。
从撩起的门帘看进去,里面果然便是当日边遥城上与展关山同行之人。
她趁人不备几个起掠换到了那方屋檐夹角形成的一个黑影之中。
“朝纲混乱,边关年年战事,民不聊生,让朕如何吃得下?”对端上来的吃食,繁毓看都懒得看,只紧盯着眼前沙盘。
“西地廖莎王,”
骤然听到这个名字,衣翎紫差点吃到自己的手指。一小块碎屑掉了下去,顺着屋檐滚落地面。
繁毓接着说了下去,“领地在紧邻宗关长涧的塞外,若他诚心为我朝藩王,守着西地,不让匈奴靠近,倒是好事一件,只可惜,他心怀不轨。上次山崖关失守,邻近几城皆被匈奴侵犯,便是他的杰作。”
“此人所处位置玄妙,若不能为皇上所用,便当当机立断——”
不看衣翎紫也可以想出金宰相做了个斩头的动作。
“只是师出无名,”
“此事虽不宜等,却也不可操之过急,臣定会想出一个万全之策。”
“万全之策,”繁毓又想起了另一件头疼的事情,“九兽鼎不知究竟落在了哪里?”
“皇上祭天大典尚在两年后,无需挂心。实在不行,就着人重新打造一个。”
繁毓站了起来,背转手,“宰相不知——赵公公说,父皇驾崩之前,留了遗诏在那里面。”
金宰相吃了一惊,“可是真的?”
“当然。有了那遗诏,朕的江山才坐得稳啊。”
屋顶上,衣翎紫忘了继续吃点心。那九兽鼎里竟然还藏了这样的秘密?!
“江山如画,”繁毓踱出水榭,望着深蓝天幕下一轮朗月高升。
他脚边两只啄食的鸟儿被惊起,飞上了房梁。
没有想到被鸟儿打搅,衣翎紫索性一动不动装成了房梁上的装饰。
只是,刚才这两只鸟就是在吃她掉在地上的糕点碎末,意犹未尽。
此刻在屋顶上嗅到香气,满意扑着翅膀直接落到她手上。
“什么人?!”
皇上四周戒备森严,之前衣翎紫居高临下看清明处暗处锦衣卫行动的空隙,偷偷溜进屋檐黑暗之中。但现在,两只飞鸟兴奋的猛扇翅膀,自然引来了锦衣卫的注意。
几条身影直接飞上房梁,屋角再黑也抵不过面对面的直视。
自然也就发现了她。
“有刺客!”
衣翎紫推开迎面一人,冲下了屋顶。落脚之处,却发现已陷入重重包围之中。屋内屋外,附近巡逻的锦衣卫,奋勇涌来,一时将御书房外照得灯火通明。
“护驾!”宰相挡在繁毓面前,大声呼叫。
繁毓推开了他,缓步而行,两边的锦衣卫潮水退开。
“皇上小心刺客!”宰相警惕地盯着锦衣卫层层包围中的黑衣人。
繁毓不慌不忙打量了她两眼,“他两手空空,朕倒想知道他准备用什么行刺朕?”
听见这话,衣翎紫松了口气,幸好她没带武器啊。这皇帝也不愚钝,那日既然能亲上墙头督战,看来也不是个昏庸无能之人。等会挟持他做人质时,应该也会识时务吧?
一旁锦衣卫递上在屋顶找到的她吃剩的点心盘,繁毓看了一眼她背上长布袋,再看向她因匆忙围上而露出一侧腮的蒙面巾,上面还沾了一些碎屑。
“你不是深夜来皇宫喂鸟的吧?”
衣翎紫赶忙跪下,“皇上英明!”
“是个女子?”宰相皱眉嘀咕,戒心放下了不少。
繁毓也有点意外,仍挑眉,“朕英明?你果然是来喂鸟的?”
“啊,”衣翎紫闻见一缕浸人桂花香,低头道,“听闻宫中秋菊正胜,忍不住心下好奇,想一窥⋯⋯”
“满嘴胡言!”金宰相斥道,“她定是二皇子派来的刺客,交由刑部严刑逼供,不信她不招!”
对此事已没有兴趣的繁毓退后了几步,跟在他身后的锦衣卫挡在了他和衣翎紫中间。
眼见挟持人质计划落空,衣翎紫忍不住抬头瞥了金宰相一眼,他们金家怎么就这么和她过不去,要不是金宰相不够份量,一定是她挟持人质的首选。
“大胆刺客还敢蒙着脸,来人给我摘下!”金宰相说话间,几个锦衣卫上前。
背了刺客的罪名,要是再让人看到她的脸,就算逃出去也是要被通缉的啊,说不好还要连累衣家上下百口。衣翎紫第一次有了怕的感觉,但眼前她没有选择,只有装死装傻,一口咬定她就是来看花的!反正京中才子佳人多,风流傻事干的也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