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漭漭。
城内外。
站岗的士兵抱着长戟,呵气成冰。
这城门紧闭着,好歹这里还是个避风的所在,否则铁人也受不了。
城头上站着四个人,披风被吹得笔直。
石渠低头用手臂挡着被雪迷了的眼睛,他最高大壮硕,被风雪肆略的面积也最大。“二公子,这鬼地方什么都没有,我们守什么?”
他旁边站着的两个人面上都被雪扑满,面容难辨。
“守的是皇上的城池,守的是天下百姓的平安,守的是无人敢越雷池一步。”展关山声音不大,却说得斩钉截铁。
石渠傻愣愣道,“二公子说的我懂,只是今晚城外这些兔崽子敢出来的话不死也得被冻僵,总该消停一晚吧?”
“是啊,二公子,这么大的风雪我们跟老将军在边关也是罕见。”百竹赞同道。
展关山薄薄一层雪下,双眸仍晶亮望着城外一片白,“他们若不来,我们便出击,趁此天时地利扫荡天地一片清净。”
“这么大的雪出城攻敌,”车东风瞠目看着天空,“我们冒这么大的风雪又为了什么?”
“斩草除根,以绝后患。”展关山坦然,“更何况,大丈夫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何所惧?至少生死一场,无愧天地。”
三人肃然。
这时,城墙爬上一个士兵,用手圈成喇叭道,“将军,京城来了使者!”
“使者?”展关山微微蹙眉。这里地处险恶,消息也很是不灵通,上次有人带来外面的消息还是三个月前。
不等他猜下去,一个人艰难爬上城头,见了他跪在地上扑倒,“将军,回京救驾!”
“救驾?”这太意外,展关山脑中闪过数个念头,上前一步,“沙子膺呢?”这个锦衣卫指挥使,是京中信得过的首屈一指的好手。
“沙指挥使七天前已战死!”
展关山眉头深锁,吩咐下去,“给我备上快马。其他的你在路上慢慢说给我听。”
“这今晚的袭营呢?”石渠纳闷望着城外,除了深深浅浅的雪,什么也看不清。
“就让兔崽子再苟活一阵吧,”车东风大声道,心情极为愉快,“皇上总算明白了,离了我们二公子什么也不成!”
越往京城,荒凉的景象越是罕见,官道上路人渐多,只是多行色匆匆,偶然遭遇大批迁徙逃难的难民,拖儿带女,苦不堪言。
这样的景象一时遍布了京畿繁华之地乃至边关小镇。
衣翎紫坐在慢悠悠的骡车上,眉间一蹙怎样也抹不开。
“姑娘,到了。”
衣翎紫闻声下了车,带着她采购的一包过冬之物。
“要帮忙吗?”车夫好心问。
衣翎紫摇头,路上见着衣衫褴褛的逃难者,已将她的食物分了不少出去,现在这份量她自己拿着正好。
骡车走远,站在雪地里,她孤身一人。
这样的孤独一年前就已如是,只是现在又多了一丝莫名惆怅。
与亦琪道别已有月余,她说是不回去,又放心不下在京中的老父在这风雨飘摇中,可有人服侍一日三餐,寒暖如何?
至于远在天涯的展关山,实在不是她担心的范畴,也没有心力去为了他担心。
她是逃避,还是,无能为力?
三年前,尚可少年疏狂,放言一肩担了天下喜忧。如今,被伤了几道的心,已容不得一点颠簸坎坷,只可修修补补,安然度日。
衣翎紫抬头望着山坡上,她补的屋顶又漏了一夜的雪,不得已,才到镇上寻了工匠,奈何路途遥远偏僻,这天气里,也只是给了她一张清单,备齐了材料,让她自己琢磨着修去。
世人活着何易?何必更多自寻烦恼去管天下事?她自嘲道,往坡上走去。
枯树丛里突然传出一阵响声,像是不少树枝都被折断,看来是一只大的野兽蹿进了里面。
衣翎紫没有贸然前进,冬天很多野兽都冬眠了,这样醒来横冲直撞的情况多半是巢穴被人骚扰,这种情况下这只野兽的心情一定很不佳。
果然才静了一小会,又是许多树枝被摧枯拉朽。
唉,是可忍孰不可忍。衣翎紫望着上山的路,好像穿林而过是她必须的选择,那么这只野兽也是必经了。
她折断一根粗树枝,挑开枝叶,走了进去。
林里一个人背对着她,衣裳本应是浅色,现在却被泥土弄污,辩不出原来模样。
那人像是没有察觉到她,拿着一根腰带踮着脚用力往上甩。
衣翎紫就站在后面看了一会,从身形看那是个妇人。身量不高,力气又小,甩了几次才终于勾住枝头,那妇人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双手拉住用力扯了扯,没想用力过猛又扯了下来,她抽泣起来,一边抽泣一边继续往上甩腰带,只是准头就更差了。
看这样子,想等她完事再走过去比较难,衣翎紫刻意发出点声音,“要我帮忙吗?”
那女子被吓了一跳,回过头看了一会,勉强开口道,“你能帮我把腰带挂上去吗?要牢。”
衣翎紫二话不说,接过腰带往上一甩,稳稳套在一根粗壮的松枝上,把下端交给了她,“这样行吗?”
妇人蹲下用足了劲地往下拉,这还不够,又双脚离地跳起来,检验发现腰带这次系得十分牢,“多谢这位姑娘了。”
“不谢。”衣翎紫绕过继续往前。
“我死了以后变成鬼也一定会报答姑娘的。”
这话听起来怎么像是变成鬼也不会放过她?
不过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给人活路的,没见过帮人死的。
衣翎紫停了下来,转过身,“非得这般寻短见?”
“非得这般。其他的死法都不行。”
没看出来这妇人还是挺讲究的,不是死了就一了百了吗?“什么事你非得寻死路?”
妇人拉着腰带,幽幽道,“几天没吃的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逃到一个太平地方。”
“你继续往关内,”想到京城也在打仗,衣翎紫顿了一下,想了想给人希望总是好的,“到关内就好了。”
也许,战事就平息了,她心里默默想。
“这么大的雪走得了多远,我们一家人都几天没吃,还没到地方先饿死了。”
“我这还有,”说着,衣翎紫解下肩上布袋。
妇人陷入了自己的忧伤中,全然没有听见她的话,“一个人死总比都饿死的好,让他们吃了我,他们怎么都不肯,等我吊死在这里,他们寻来了应当知道不能浪费。你看要是投河,这尸身哪里去找,服毒更不行了,这年头什么吃的都没了,要有毒药也被人抢光了⋯⋯”
衣翎紫拦住她,问道,“你说的是吃了你?”
妇人点头,“应该够他们再撑几天。”
衣翎紫觉得胃里翻腾,接下来几天都不会有食欲了。这世道荒诞到何等程度?
“那你,怎么挑了这个地方?”
“这里没人打扰,死也死得清净。”
“你钻到这密林里,他们怎么找得到?在这地方,喂了野兽的可能性比较大。”
妇人愣了,“刚才心一横就往里走了⋯⋯你说的是,还得去外面显眼的地方。你就帮人帮到底,到外面再帮我系一次绳吧?”
这真是帮人帮到底了,衣翎紫无语,“我还有些粮食,你拿去吧。往关内走,很快,就不会有战争了。”
这次她很笃定。
“姑娘,把吃的给了我,那你呢?”
“我要离开这里了。”衣翎紫望着天空,雪越飘越大,很快就要淹没这片林子了。
来年春天,会如何?
“去哪?”
“一人死总比天下人遭殃的好。”她重复着刚才妇人说的,只是若以一人换得天下人的太平,这实在太划算了。
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
她如何能躲在这里心安理得独善其身?
走出树林,天将黑。
她身无长物,除了一把保命的琴什么也没有。
天地间也惟剩了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
“江湖么,”衣翎紫仰头,“有些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