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一切准备就绪。”
骑在马上一身银甲的展关山抬头望着山崖。今日风正好,将一面大旗都完全吹开。
他策马从侧面斜坡跑上山崖。
虽是隆冬,各色锦旗如花盛开,皇上华盖自然是最艳丽那朵。簇拥着他的臣子虽不如一年前人数众多,仍是羣星捧月。
只是身边没了高大威武的沙子膺,皇上确实有些忧心忡忡。
小喜字迎了过来,恭敬道,“神羽侯,可以开始了吗?”
展关山一点头,在马背上冲皇上施了个礼,夹紧马肚,纵马到悬崖边上,下面开阔平坦的空地上整齐排列着衣甲铮亮,抬头挺胸的士兵。这么多人却安静得不走到崖边根本就不知道他们的存在。
展关山嘴角微微上扬,眉头却仍蹙在一起,实在是因形势紧迫,天下大乱势不可免。
“今日演武非同以往,京城近来多有不太平,人心惶惶,人人自危,如此多事之秋⋯⋯”
听闻背后有人低声道,“皇上,有人上山!”
这是皇上每年正式的演武仪式,没有人敢迟到,该来的也都来了,站在皇上背后大气都不敢出,这时候怎么会有人上山?
展关山警觉地回过头,锦衣卫不等他招呼,便围住了皇上,另一队则策马向那人迎去。
那人是步行的,走得极慢和随意,脚印在雪山上留下一排歪斜的曲线。
“将军,我去看看。”百竹在他身边低声道。
展关山却伸手拦住了他,“不必了。”
他目力极好,已看出那歪斜的足迹主人是谁。
一名锦衣卫策马回驰。
“皇上,来人是倾乐公主。”
“翎紫?”皇上又惊又喜,从龙椅上站了起来,屏退左右,自己极目远眺。越看越觉得那白色的纱衣在风中飘摇得洒脱柔美。
“想不到,朕如今岌岌可危,还是你不离不弃。”皇上眼眶湿润,自言自语。
“皇上,神羽侯主持的演武式正要开始⋯⋯”金丞相提示道。他和先帝最宠幸的赵公公一左一右侍立皇上身边。他年纪虽老,和老眼昏花,没什么反应只能当古玩摆设的赵公公比起来,就太年轻了。
“稍候。”
皇上一句话虽让金丞相不满,但也不想多说,毕竟只是稍候。
展关山识趣地将马交给百竹牵到一旁,自己站在了皇上背后的羣臣中。
衣翎紫走到近前站定,她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只是脸色更苍白。
不往人羣里多看一眼,衣翎紫垂下头,屈膝淡淡道,“见过皇上。”
见她这么不冷不淡的样子,皇上有些不快,坐了下去,“一年前你无端失踪是去了哪里?还有那荆王,不过在朕股掌之间,你不会是怕了他⋯⋯”
衣翎紫无意听下去,仍低着头,却打断了皇上的话,“皇上,此乃先帝遗物意琉璃。”
看着她双手间捧着的荧光流动的五彩圆佩,皇上颇为惊讶,“快,小喜字,你拿过来给朕瞧瞧。”
小喜字不敢怠慢,接了过来呈到皇上手里。
皇上伸出裹在厚厚袖拢里的手,摩挲了一下,“是它,是它!这是苍天有眼,不忍看朕山河破碎,百姓受苦啊!给朕把九兽鼎拿来!”
身后太监一阵忙乱,这九兽鼎是登基重要礼器,因登基临近,便日日供奉起来,与皇上随行。
话虽如此,也不是寸步不离,此刻找起来也花些时间。
“翎紫,快起来,让朕好好看看你。”皇上数月来难得露出笑容,“苦了你一片用心良苦,为朕寻回此物。危难见真情,到底谁对朕一片赤胆忠心,如今算是明白了。待朕请出遗诏密旨,还天下太平无事,再好好犒赏你,为你接风洗尘。”
衣翎紫依言站了起来,却没有一分喜色。
“皇上,九兽鼎来了。”人羣略为骚动,衣翎紫也跟着看过去,却看见了站在几步外的展关山。原本俊雅的脸庞多了几分沧桑,原本灵动的丹凤眼里此刻死井无澜。
展关山一动不动,和那双与他一样漠然无情的眼睛对视。
两人相距不过数步,没有怨恨也没有惊喜地对峙。周遭一切全如无物。
“小喜字,你来读。”皇上看完遗诏,神色截然不同,与刚才像是换了一个人。“翎紫,你也坐下,好好听。”
衣翎紫像是突然回过神,向后倒退了几步想要离开,“皇上,翎紫只是来送此物,并无意⋯⋯”
那边小喜字已开始大声诵读,“⋯⋯传位于大皇子繁毓⋯⋯册封衣尚书之女为后,执掌六宫。”
大皇子繁毓如浴春风,“父皇遗志你们都听得清楚了?择日诏告天下,待吉时登基,是日立皇后!”
展关山不知道自己脸色也如衣翎紫一般惨白,紧闭了唇,屹然不动。
“呵呵,”衣翎紫轻笑出声,长身玉立,“意琉璃还给皇上,待皇上登基天下太平便好。不过,嫁入深宫非吾本意。”
“放肆!”皇上震怒,衣翎紫当着这么多人面拂他的意,实在是不给面子,“天下多少女子梦寐以求,你竟这么不识抬举!此事不论你意如何,死也好活也好今日都得给朕入宫!”
“皇上,若逼迫我,”衣翎紫举起伴随自己多年的古琴,做了一个谁都没有想到的动作——用力摔在皇上面前的石台上。古琴裂成碎片,露出里面一把光亮如虹的宝剑,“就问问我手中剑!”
她站得极近,身手又敏捷,一翻身抄剑在手,已然指在皇上胸口。
“刺客!拿刺客!”皇上又怒又急,竟忘了害怕,对身后锦衣卫大声吆喝。
“等等!”一直昏昏沉沉的赵公公这时醒了过来,踉跄跪下,看着那把如虹宝剑,“这是,这是尚方宝剑啊!下可斩文武百官!上可斩天子!先帝不见的这把尚方宝剑,竟然在这里!”
听他这么一说,别说锦衣卫,就连文武百官都不敢乱动分毫,这要被尚方宝剑顺带斩了,也是附送的,冤都没处申。
再者就算是响应皇上拿刺客的号召,现在皇上被人拿剑指着,这刺客还如何拿?
衣翎紫稳稳将剑平举,却没有接下来的举动。她望着此刻在自己剑下的皇上,慢慢绽出一个笑容。她今日弑君犯上不过是出了胸中一口恶气,这皇上对百姓而言总归是不差,她本就是为了一个安定而来,又怎会要了皇上的命?不过,她今日也不打算还能在皇上跟前呆下去,所以,也就无所顾忌了!
衣翎紫翻腕,倏然收剑,退走。这三个动作一气呵成,等拿刺客的叫声响起,她已沿着来路下山。
丢了的命又拣了回来,皇上只不过片刻怔愣,眼见锦衣卫根本追不上她,回身吼道,“展关山!给朕拿下刺客!今日若她逃走,灭你将军府满门!”
皇上此话一出,文武羣臣镇惊。
本如山立不动的展关山眼角微眯,百竹心急,上前半步挡住他去向,急急道,“将军府的人所剩无几,自从护送大皇子逃亡,辅佐江山,至今不过落得如此对待,将军!强将手下无弱兵,又岂是贪生怕死之辈!”
“二公子,且听你心,勿顾念我等。”车东风一样围过来,石渠什么也没说,只用力点了下头。
金丞相亦上前劝道,“皇上,此举是飞鸟未尽,良弓已藏,实是⋯⋯”
“不要拿你的仁义道德来废话!”皇上不待他说完,眼睛直勾勾盯着展关山,“神羽侯你想清楚了,天下都是朕的江山,你展家世代忠义名扬四海,若不是因为有朕⋯⋯”
展关山锵地将剑出鞘,已快如疾风般一去数丈。
逃到半山的衣翎紫缓了下来,山脚的士兵已围了过来。她仍有自信逃走,只是,皇上的话,她全都听见了。此时,她若逃,便是留他将军府满门的死路。若留下,便要做他剑下亡魂,命断心伤。死在谁剑下都可,死在他剑下又怎甘心?
已是如此孽缘,何必当初相遇?
衣翎紫怆然仰头举剑向颈上抹去。
漫天白雪洋洋洒洒柳絮般飞落,她突然想起那句诗,“此意留离间,飞絮不堪承”。
原来,是这样无路可退,无路可进,两难之间,只有自刎方可了却啊。
展关山的剑快如闪电,已是一剑追来,直指她颈间。
“叮”地一声,衣翎紫手上剑被荡开。展关山一个转身,挡在她与锦衣卫和山上众人之间。
他如画长眉压低,笃定道,“若要伤我夫人,先踏过我。便是横尸于此,今日谁也动她不得!”
衣翎紫呆呆地立在他身后,千军万马人声鼎沸世事无常都被他的背影挡住,只有一缕垂落的发丝在他肩头被风吹散。
天地间只有洁白如花的雪片,唯美安静地落下。
无处不在。
也落在了他肩上,她刚伸了手想去拂落,却又收了回来。她恬然一笑,转过身与他背靠背,一手提剑,却仰头靠在他背部。
听见展关山一声轻笑,衣翎紫嗔道,“你笑什么?有话快说,再不说就没机会了。”
展关山在她背后柔声道,“我一直想问你,既然有此身手,为何当日边遥城上你只一曲遥合,为何不见你仗剑相助?”
“因为你打得过啊。”衣翎紫想也不想回答。
“今日我打不过?”展关山傲然反问。
“今日我琴坏了!不弹琴自然要打架!”衣翎紫答道,已一剑刺向包围过来的锦衣卫。
以展关山,衣翎紫二人之力,这些侍卫又怎会放在眼里。一个轻灵似舞,一个翩若惊鸿,雪地里看着竟是十分赏心悦目,两人更是心有灵犀配合默契,你为我挡,我为你掩护。
皇上越看越不是滋味,指着崖下众多士兵,“全都去给朕抓了这二人,能伤得一人便有重赏,拿下一人官进三爵!”想了想,他又恨恨加上一句,“不论死活!”
听说有赏,那些士兵骚动起来,各个跃跃欲试。
“皇上,罢手吧!”金丞相劝谏道,“此时收手还来得及,何不成全了展将军,也好换得他展家忠心事主,收复河山!”
“成全?笑话,朕今日偏生不想成全!看是他们的颈子硬,还是朕的手腕硬!”
本来排得整齐队列的阵营乱了,三三两两向着坡脚的衣翎紫展关山跑去,有的急于立功扬名立万,有的念着展家军忠义之名,对此不屑一顾。
看着越来越多的人围上来,展关山神色变得肃然,他不想伤了这些像当年的自己一样热血沸腾的新兵,衣翎紫又何尝不是如此?虽然此刻敌我分明,但说到底这是皇上的兵,要留下来抵御内忧外患,所以他们一直手下留情,虽不让对方得逞,但也没让人数减少。
但,这种手下留情越来越艰难。两条骤分即合的人影被缩小了活动范围。
“退后!”
“让开道来!”
百竹,车东风,石渠三人早就站立不安,这刻更是奋不顾身在包围圈的外围杀了起来。
他们虽也心存顾忌,但早已习惯了冲锋陷阵,下起手来不会多留情。这样看来,倒比展关山两人有效率得多。
皇上眉头紧锁,也看出山下士兵围过去的不过小半,其他人拖拖拉拉,完全没有要动手的意思。
他招手示意小喜字靠前,“让人查看四周,是否有展家军的人。”
“皇上,听说展家军人爱惜部下,对待兵士如兄弟手足。”
“所以?”皇上眉头皱得更紧,小喜字在这关键时刻也要倒戈相向?
“所以何不先擒了他那三名部下,看看传言是否非虚?”
闻言,皇上颔首,“小喜字想不到你也是有勇有谋之人,就这么办。”
小喜字谄笑,“皇上英明,小喜字也跟着染了点灵气。”
“快去勿拖延。”皇上没有听他吹嘘拍马的心思,催促道。
小喜字赶忙找来两名锦衣卫,吩咐了几句。两名锦衣卫心领神会奔下山去,大声道,“皇上有旨,先抓了他们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