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
一大早,坡上就传来吹唢呐的声音,鞭炮噼啪响个不停。
听这声音就知道是迎亲的,衣翎紫翻了个身,想要继续睡,奈何声音实在太吵,她睁眼望了会屋顶,决定必须面对这个现实——屋顶该修了。
她的屋顶漏了,昨夜的雪在屋角化成了一滩水,问题是门外的柴也所剩无几,如果她再不去砍些回来,今晚雪就不会化了,早晨起来的时候也许在她的屋子里会发现一个雪人。
门刚推开,寒凉的气息把屋内的温暖立刻冻结。
她搓搓手,放在脸上暖和了一下,坡上的吵闹声更加震天。
这到底是谁家?
她终于看见骑在马背上的新郎官,塞外风俗相当简单,他穿着平常的猎服,只在身上多了一条红绸带。
可掩饰不住满脸的意气风发。
这新郎她认识,是她第一次来到云崖镇的时候,所见的猎户儿子,也是那个老猎户目睹并告诉了她,母亲是如何被逼自刎的。
衣翎紫自然地侧过头,看着悬崖边上那座孤坟。
“此处离天宫近⋯⋯”
“如何近也是孤身一人。”
她在这住下也有一年多了,两年前第一次来此的场景历历在目。
何必想?不想。衣翎紫低了头去看坡下,想要看少年娶的究竟是谁,是不是他那年念念不忘的小翠?
看了一会,她才想起自己并不知道谁是小翠。
哂然一笑,把门栓好,除了背上那把琴,她身无长物,门要锁好,只是为了不让野兽和雪进去。
嗯,她今天要带些柴火回来,还有屋顶。她眼光落在地上一块宽大结实的树皮上,看起来是做屋顶的好材料。
拿着树皮,一翻身便上了屋顶。
这树皮挺大,不光挡住了漏雪的地方,还把旁边都加固了一层。衣翎紫哼着小曲,把屋顶积雪清了一遍。雪太重的时候,会把屋顶压垮。她可不想醒来一看,天其实没亮,只是屋顶掉在身上了。
有功夫还是挺好的,修个屋顶啥的简直容易到不要不要的。
这样的生活也挺好的,虽然偶尔淋着雨睡着,醒来发现阳光直接照在身上,偶尔吃了上顿没下顿,偶尔⋯⋯
好在,简单,轻松,什么都不用想。
衣翎紫拍拍手,满意地看着自己修葺的屋顶,应该,能撑上两天吧?
山下迎亲队伍已经走过,重归清净,她已有一阵子没有下山,该去买点东西了。
这山上除了她没有别人,没修整的枝叶参差不齐挡住了本来就很不起眼的小路。
衣翎紫小心踩在雪上,从枝叶间穿过,到了山下也弄了一头乱发插着枯叶。
她略略收拾了一下,后面传来车轱辘的声音。
到底是山下,靠近了云崖镇,人也多了。
“翎紫。”
身后突然传来这个声音。衣翎紫抬头望着前方,却没有回头。
谁在叫她?是他呢?
随即意识到自己太傻,这分明是个女子的声音。
“翎紫,你怎么会在这?”那女子从车上跳下。
衣翎紫回过头,睁大了眼睛,由惊为喜,“亦琪?你怎么会在这?”
衣亦琪没有她那么激动,一笑道,“姐姐,真想不到会在这见到你。谁也没想到你躲到这来了。”
衣翎紫看着亦琪,她长大了,那一笑如此妩媚动人,“你回过京了?”
“没呢。”衣亦琪无所谓道,她穿着裘皮大衣,接过车上下来的老婆子递过的暖手小炉煨在怀里。“虽然不曾回去,但姐姐从京城不辞而别这么大的事还是知道的。”
“你还惦记着衣家,”亦琪真的长大了,心思都转得这么快,问她是否回京便知道是说的此事。衣翎紫也笑了一下,“亦琪,看来你过得不错,就太好了。”
说着,她抬手去拿衣亦琪头上的雪花。衣亦琪本能的想躲,终于没动,等她把雪花拿下。“难得与姐姐见一面,一起到前面镇上坐坐吧,这一别,还不知下次何时能见?”
衣翎紫忍住了问她具体境况的冲动,只要还有人幸福,何必去问细节?
于是点了点头,和亦琪一起上了马车。
云崖镇是一个塞外小镇,人口稀少,只是处在商道附近,所以还有一间比较像样的酒楼。
这个季节大雪快封山了,商队也格外的少,酒楼里要么就没有人,要么就是一个车队把整个酒楼坐得满满的。
她们赶上的正是后者。亦琪坐来的马车上有一个随身丫鬟和老婆子,两人倒是很勤快,抢先下了车,把唯一空出来的靠门的位置布置打扫停当。
一身裘皮的衣亦琪抱着暖炉坐下,打量着穿着略显单薄的衣翎紫笑道,“还是姐姐自幼习武的好,这么冷的天还能穿成这样柳叶般的纤细招人喜欢。”
衣翎紫一笑,没有答她,把琴解下,坐在她对面。
“亦琪,二娘就你这么一个女儿,一定想你想得厉害,有空的时候还是回家看看。”
听她说到自己母亲,亦琪面色不快,随即笑道,“一个甘愿拿一辈子做替身掩护的人耐性也一定好,着什么急?”
衣翎紫一怔,亦琪这分明是对父亲心存芥蒂,他不是因为喜欢娶了二娘而是为了转移先皇的注意力。
“你怎么知道?”不过看得出来,现在的亦琪神通广大,知道这些也不足为奇,衣翎紫不由看着自己放在凳上的古琴,“至少给二娘送个信报平安吧?不要等以后没有机会⋯⋯”
“姐姐可曾给父亲送信报过平安?”
衣翎紫默然,她不是没想过,但实在不想让人知道她在哪,只想安安静静地守在这里,每日为了茶米油盐奔波。
“听说姐姐每日背在身上这琴是大娘遗物?”
衣翎紫点头,伸手抚着已开始褪色的琴袋,“这是她能留给我的最后一道护身符。”
“原来姐姐也相信护身符,”衣亦琪拍手,难得的露出一点小姑娘的天真浪漫,“我以为江湖大侠都不会信这些。这趟回去也得捎一个⋯⋯”觉得自己说多了,她闭上了嘴。
原来她并不是嫁了个富庶人家,而是江湖中人,不过,家境必定也是不错。衣翎紫微微一笑,“你这是去哪?”
“去别院避避风头,”衣亦琪没有告诉她目的地,只是别院说明这家实力一定雄厚。“如今边关战事连连,京城周围也这么不安全,找个地方躲都难。”
衣翎紫奇怪,“边关开战了?那些藩王不都是向皇上臣服了吗?”
“你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了?”衣亦琪比她更奇怪,“你看,这些车队是运的什么货物?”
这个她还真没有特别注意,只觉得这支车队规模挺大,“一定是押送贵重东西,”因为这些人不但全副武装,而且装备还很精良。
“因为他们的装束?”衣亦琪掩口,“这货说贵重也不贵重,保命的时候是很重要,那些车里就是他们身上的铠甲兵刃。近来这些东西可好卖了,你竟然不知道?”
衣翎紫看着端上来的餐前甜点,竟没了胃口。“往日都是兽皮,草药,现在竟换了这些了?”
“这些来得快,商人当然知道闻风而动,我听说皇上想要缩小西地版图,制衡荆王,这样藩王之间算是有个平衡,荆王哪里肯干?这不,”衣亦琪对这些事没那么关心,只是想在衣翎紫面前卖弄一下,多说了几句,她挑了几片热乎的软糕放进嘴里。
“就打到京城去了?”
“姐姐说笑吧?怎能这样快?”衣亦琪笑道,“当年不是有个二皇子和皇上争位子吗?眼见三年将到,皇上便要登基,这二皇子也养精蓄锐了三年,现在扯了大旗,说自己才是真命天子,也准备登基了呢。”
“是不是真命天子岂是嘴巴说了算的?”
“怎么不算?先帝没有遗诏,谁拉的支持者多谁就做皇帝呗。说来,这支持二皇子的人也不在少数呢。”
“支持二皇子?他们不怕吗?”
衣亦琪停了一下,叹了口气,“你还记得鬼沼吗?”
衣翎紫点头,她们就是在那分道扬镳,直到今日再见。
“那里关着被掳去的左都御史,执掌督查院的左都御史。”
“我知道,他没能活着出来。”
“你也应该知道负责督查院,专查各地官员清明,他手上有大小官员卷宗。但是,你知道那些卷宗都保存在哪里吗?”
“那有何关系?”衣翎紫不解。
“关系大了,二皇子把他掳去就是为了拿到这些藏了秘密的卷宗,用以要挟那些官员。”
“等等。我不明白,要是有问题的官员不早被督查院查办了吗?”
衣亦琪摇头,“你真是不懂,有些卷宗是在例行检查这些官员行径时查到的一些私事,比如个人癖好啊,家族隐密啊,但这些与国家无损,与这个官是否清正廉洁无关,左都御史大人为何要查办他们?但这些事,虽然和国家无关,宣扬出去却是实实在在让人没颜面活下去的。还有,其中也有一些是当查办的,但一件案子左都御史只抓主犯,其他人暂且饶过,给一个悔过的机会。不是什么人都要一网打尽,你没听过水至清则无鱼吗?”
“那,那如果他们不悔改呢?”
“那时再抓又何妨?”
衣翎紫很少有被人刷新世界观的时候,听了这番话,也是默然。细细一想,却很有道理。
“左都御史把这些东西给了二皇子?”
“姐姐我本来以为你是单纯,现在看来是这些年在外抛头露面太多,把脑子变糊涂了。左都御史是个老古董,怎么会说?于是涂善就让我扮作小丫鬟去把话掏出来。那个左都御史脾气倔犟,却是耐不住寂寞憋不住话,送了几天酒菜,他一醉就什么都说了。”
衣翎紫深吸了一口气,“二皇子就是凭此得到各官员的支持?”
衣亦琪点头,没说话,这事她当时是为了生存,况且她也不觉得自己有必要为了谁拿出命来拼。即便如今天下将乱。天下人又何时管过对她是否公平?
此事已无法究对错,衣翎紫淡淡问,“你后悔吗?”
“已经做过的事情我有什么可后悔?”
“这眼看要内乱,战火绵延。”
衣亦琪不以为意道,“已经打了好几场,何须眼看?”
“打了好几场?”衣翎紫一惊,难怪云崖镇如此萧条,“情况如何?”
“皇上节节败退,要不我怎么会到这里来寻平安?”
“怎么可能?”衣翎紫实在没有想到,一切发生得那么快和出乎意料。
“两兵交战,何为不可能?”
“皇上他手下不是,不是能人猛将多?如何能战败?”衣翎紫苦涩笑道。
“你说的是你那夫君吗?”
衣翎紫想听又不想听,来不及否认却听亦琪接着说道,“他在那苦寒之地,想必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京城的事情是鞭长莫及了吧?”
“苦寒之地?”衣翎紫听得一头雾水,也不再顾忌提到展关山了,“自身难保?他不在京里?”
“呀呀,姐姐啊,你连这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