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关山站在那里,衣袍被晚风撩得猎猎起舞拍打在身上,手里还提着那把镗亮的剑,初起的月芽微弱的月色映在上面,全倒影成寒光涟涟。
他嘴角似笑非笑,周遭嘈杂全然与他无关,傲然一身,遗世独立。
“将军⋯⋯将,将军⋯⋯”赵公公顿觉脚软,往后退了两步。
“赵公公,”展关山侧了头,“有何贵干?”
赵公公低头看了一眼手上锦纹卷轴,握紧了一下。这个小动作没有逃过展关山的眼睛,忽然大笑声起,向着赵公公迈前一步。
“你!你别过来!⋯⋯”赵公公赶紧往后缩,却见展关山锵地一声将剑入鞘,抱拳道,“臣,接旨!”
他这礼行的不完全,口中虽说接旨,却是斩钉截铁,怎么着都让赵公公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当下堆出一个笑容,把圣旨藏在了身后,“皇上请将军入宫。”
展关山也不和他啰嗦,直接向大门走去。
“二公子,”刘管家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察言观色也觉得这一天气氛不对,顾不得尊卑礼仪追在后面,“皇上他⋯⋯二公子,你倒是问问什么缘由?”
展关山略顿,扫了将军府中园林一眼,“憨狗儿这么久没回来,你带几个人往他去的方向找一下,找不到人就别回来。”
刘管家一颤,整个人都僵住,嘴巴哆嗦着却没有说出一个字来,看着展关山穿过门口全副行头,铁甲银枪的锦衣卫,消失在将军府两扇黑色的大门外。
“走。”赵公公这才回过神来,大有捡回一条命的感觉,招呼随行,赶紧出了将军府。
刚才喧闹的将军府一霎又安静了,比之前有过而无不及。
简直是死一般的安静。
刘管家还呆呆站着,旁边躲着的仆人见宫里的人和二公子已经走远才走了出来。
“刘管家,刘管家?”
刘管家没动,只嘴唇颤抖说了几个字,“给黑柱备最快的马送信给老将军,其他人准备一下,我们要离开这里。”
下面的人应了一声,往马厩里去了,不一会,又快步走了回来,“管家,门外全是锦衣卫!?”
皇宫里的守卫看到这队锦衣卫归来,都只是肃立,连口令都不需他们报就进去了。
直转了几个弯,入宫已经够远了。
展关山前面有一个锦衣卫带路,其他人跟在后面。
到了一处院落,四角点着石灯,也算灯火通明,堂屋里的灯光却有些飘忽。带路的锦衣卫把灯笼插在廊前,回身退下。
这意思是到了。
展关山站在台阶前,刚才进来的时候那些锦衣卫都没有跟来,而这个带路的锦衣卫放下灯笼后,也迅速离开了。
皇上是在这里见他吗?不太可能,因为皇上在里面的话,为什么不把灯光挑亮一些?更有可能的是,屋里没有人,只是一个陷阱。
就在这时,院里的石灯全都熄灭了。
展关山浑如未觉,迈上了一级石阶。
鬼门关前他都走过几遭,还有什么地方是他不敢闯的?
院中一个黑影扑向他身后,接近台阶那一刹,突然眼前一空,没了展关山的身影。这人怔了一下,不是他反应慢,而是没有想到这么近的偷袭居然还被人从眼皮子地下逃走。
身后风起,这人连忙跃开,对方来势却太快,双膝从后面被击中,他站立不稳就往后跌坐,这一坐竟坐在了一张凳子上。这凭空多出来的凳子又往前滑了尺许才停下来。
“怕我一个人寂寞就坐下来慢慢聊吧。”展关山站在院子入口处,语气淡得略显疲惫。
话音未落,院子四下角落里同时弹出几条黑影,快如惊兔,到了跟前,展关山才突然展动身形,五个影子,他的剑只一划,全部逼停。
五人退开,轻重不同各自受了伤,他们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脚尖点地再次靠拢,包括刚才坐在椅子上那人也一跃而起加入战圈。
展关山冷哼一声,剑光一扬似银瀑泻地,乍成波光,眼看就将那几人都吞没,屋子里突然灯光一明,清脆而有力的掌声响起,围着展关山的六人齐整地退开,隐没进黑暗里。
屋内掌声停歇,传来笑声,中气十足而干脆利落,“展将军,陪你聊天的人在这。”
展关山也不追,他没什么好追的,一来与那几名锦衣卫无仇,二来,这是皇宫内院,锦衣卫何止六个?
已被请入瓮中,那么陷阱在哪他就往哪走。
只是原来屋中是有人的,还是熟人。
他走上台阶既没有可以放缓脚步也没有着急,门掩着,一推就开了。
沙子膺转过头看着他,烛光照得他的面孔轮廓分明,又忽闪着。
“坐。”他咧嘴一笑,手向对面的空椅上一伸。
展关山依言走过去坐下。
“展将军果然气度非凡,入龙潭虎穴也如此自在。”
“有指挥使作陪,此夜必不会无聊。”
沙子膺看着他,忽然一笑,像是忍俊不住,自己给自己倒了杯酒,“展将军在等我动手吗?”
“何时?”展关山眼帘微抬,问道。
“刚才展将军与在下六名手下交手过了?”
这是明知故问,展关山没有回答。
“他们六人是我从锦衣卫中精选出来的,你知道皇命在身,我们做臣子的不能不尽力,你们交手不过两招,还是我及时喝退了他们,否则现在他们不死也已重伤。”
“知体恤部下,你也是个好将领。”
“呵呵,彼此。”沙子膺给他也斟上一杯酒,“我既知爱惜羽翼,也知爱惜自己性命。看你出手,便知自己没有十成把握,何必自讨没趣?再则,皇上只是令我看住你,我陪你坐一晚不出此屋便是遵了皇命。换了是你,可以坐着喝酒谈心你会不会非得以卵击石?”
说完,他自己举杯一饮而尽。
对面坐着的展关山一动不动。
“不给面子?”沙子膺笑道,夹了一筷。他不但备了酒,还备了下酒的菜。
展关山拿起酒杯把玩,这是一只精巧的白瓷酒杯,“皇上喜欢赐人毒酒。”
沙子膺筷子停在嘴里,含了食物,说话有些不清楚。“果真?”
“你若不知道总有天会知道,希望那一杯不是赐给指挥使你的。”
沙子膺咳了几声,直起身子擦了擦嘴,看着展关山忽地笑了,“既然不想死,你入宫干什么?”
“你可知为何你我今晚会坐在这里聊天?”
“我只知道你做了皇上不喜欢的事,”沙子膺把桌上的酒倒掉,换了一壶新酒,两个青花瓷杯,重新倒上,“其他不该我知道的事我一定不会多嘴。喝吗?”
展关山接过,“皇上只是令你看住我?”
“何来此问?”
“既然只是看住我,难道你自作主张拿了毒酒?”展关山一饮而净,拿起筷子。
沙子膺很自然地给他重新倒上,“死人不会乱跑也不会乱说话,这样一来是不是就十分省事地看住你,而且还看得十分好?”
展关山无语地拿起酒壶,自斟自饮。
“边关饮的何酒?”沙子膺无话找话。
“军中不许饮酒。”
沙子膺嚼了一大口,拿起酒杯,“那是将军面前吧?难道将军背后军中大汉也都跟温顺的小媳妇似的拉拉家常,做做女红?哈哈!”
“在边关活一日便是赚一日,今日不知明日事,”展关山眼光斜落,“若醉酒一个疏忽掉了自己性命事小,丢了全营性命事大,所以,不从军令者,立斩!”
沙子膺筷子停在空中,想送进嘴里也不是,想说话又说不出,索性放下,举起杯,“将军,失敬!”
说罢,他一饮而尽。
展关山望着空中明月略举杯,淡淡一笑,“所谓职责。十载白驹过隙。于人无尤,于己何忧?”
“究竟⋯⋯”看他一饮而尽,沙子膺忍不住想问究竟因何至此地步,又终是忍住了没有问。两人对坐,自斟自酌,与影成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