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了近一昼夜的路,人马俱疲,到了这里总算可以暂时放松一下了。
展关山把九兽鼎摆在桌上,仔细端详,慢慢思忖。
守城都尉与他相识,腾出了一座院落让他们休息。院中一应俱备,连仆人都从都尉府上调来数十个。
这难得的间歇其他人倒头就睡,他却只是稍作休息,然后看起了丁樵二人交给他的东西。
除此,他身无长物。那日雅盗戴寒玉费尽心机到他房中,应该便是为了这个。
这是历代皇帝加冕时,用以祭天的酒器,九兽鼎。他识得。平时一并礼器均由礼部尚书保管,只在重要节日礼仪时由钦差大人亲自开封,护送。
此物来自尚书府中,她又是尚书的女儿,这里面的因果关系昭然若揭。
九兽鼎一定不是衣尚书甘愿担了杀头风险拱手奉上,只怕是丁,燕两人巧取豪夺得来的。
因此,衣翎紫才会一路追来。而戴寒玉不过是她的一步棋。为了避免戴寒玉被他追上供出自己,她还假装被偷了银子,气愤不已,却暗中掩护了戴寒玉逃走。
他竟然完全被蒙在鼓里。若不是他知道她是谁,也许至今也还没有想明白。
她有如此智谋,看来便是身在阳逻也无需他担心 。
更何况,九兽鼎还在他手里,她又能真的留在阳逻?
“二公子,夜深了,还未休息?”门外响起说话声,“小姐差奴婢来给公子送上宵夜。”
等了一会,见里面没有动静,丫鬟把盘子放在门口,“不打搅二公子了,若公子想起要用宵夜,便在门外。”
都尉的女儿他曾见过一两次,很是殷勤。想是见他来了边遥,便尽地主之谊。
外面传来一声短而低的急呼,若是不注意很容易便会被忽略。
展关山嘴角掠起一抹笑意,推开门,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掠去。
他屋外树上伏着的黑影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千般不解。
她是在想要不要扮成小姐?要不要绑架丫鬟?还没有做出决定,那已经到了院落外的丫鬟突然发出了一声低叫,像是声音还没有发出来便被人捂住了嘴巴。
谁这么知她心意呢?
然后,就见屋内的人冲了出去。
这正是她要的时机,衣翎紫从树上飘身落下,一闪进了屋内。
九兽鼎就摆在桌上,映着跳耀的烛光,自杯口向下攀爬的九兽仿似活了过来。她将带来的黑布袋从上往下一兜,把九兽鼎背在了肩上。
未免有点太顺利了。她环顾屋内,还不知道他到底叫什么名字,现在她已得手,便要即刻返回京城了。
想归想,该走还是得走。衣翎紫脚刚踏出屋外,就听见庭院里一声呵斥。
“贼人哪里逃?”
三个人摆开了架势,将她去路拦住。
难怪那么轻松,原来是计。衣翎紫想也不想,一个翻身退回了屋内,人在半空,手上布袋一挥,将桌上烛台扫落门外,落地之际,一脚将门踢上。
里面漆黑,门外火光顿起。
衣翎紫左臂悬空捏起剑诀,只等房门被人踢开一刻,一击得手,借势逃之夭夭。若是对方同时从门和窗户两处进攻,她便拿先进来的那一个开刀。
她如此戒备地等了一会,却没有人闯进来,只听得门前呼叫,“起火了,快来人救火啊!”
这位公子家里养的是什么级别的家丁啊?衣翎紫愕然了。这时候他们关注的焦点明显应该是抓人不是救火啊。
就在衣翎紫失落的认为没有人在意关注她的时候,窗外终于有说话声,“从窗户进去,别让他跑了。”
这是示警吗?她更觉失落地在木窗被撞坏的一刹迎了上去,在来人头顶一点,身若鸿鹄飘出庭外。
早知道他们是这样的逻辑,一开始她就从窗口走掉算了。
正在这时,她察觉到空气被风划开的轻微锐响。
一条人影飞快射向她刚离开的房间。
“让家丁封住所有出口,你们十五人看住外院,不要让任何人逃出去。”展关山对身后轻骑吩咐。刚才听到丫鬟低呼,他抱着壁上观的心情,去看衣翎紫又玩出什么花招,却见四个蒙面人与闻声赶来的十五轻骑中的两人战成平手。
接着他小憩的院中火光突现,有人大喊救火。
待他返身赶回,一看情形,便明白衣翎紫已得手。
之前他刻意安排都尉府上几个只有三脚猫功夫的家丁陪她玩玩,看来是低估她了。
刚才与蒙面人缠斗的轻骑之一低声道,“方才那四个蒙面人已全都退走了。”
展关山点头,那些人不过是她的同党,只要她拿着九兽鼎还没有逃出去,他就还没有输。“灯全都点上,院内给我细细搜过,一个角落都不要放过。”
有他一声令下,都尉府上灯火通明,家丁分成三队,在每个房间巷道亭台间仔细搜索起来,而其他的人都集中起来呆在正堂中,腾出其他的房间方便搜索。
“关山,何事大动干戈?”
见是大皇子繁毓,展关山恭敬答道,“是几个小贼,皇上毋需挂心。”
“小贼?”大皇子繁毓蹙眉,“难道又是来偷九兽鼎的?”
大将军让人去京城取来九兽鼎的事,他已经从展关山那里听闻,之前戴寒玉觊觎九兽鼎的事他也已经
知道。虽然觉得此物没有什么实际用处,但若是有朝一日他真能登上皇位,便要用着九兽鼎,因此,心里不免还是有些挂念。
“贼人一定还没有逃出去,已着人在府中仔细寻找。”
听展关山这么说,繁毓微微颔首。
半个时辰已然过去,最后一组家丁也返回了。
“全都搜过了,所有弹丸之地均无疏漏。”
“没找到那人?”繁毓说着,却看向展关山。
展关山不慌不忙,“我们去正堂。”刚才搜了整个都尉府,唯独留下正堂。这千密一疏的布置,就是为了给她留下可趁之机,现在既然没有找到她,那么就可以去正堂收网了。
正堂里分成两列,站了几十名家仆,刚才负责搜索的那些家仆整齐排在最前面,那些老弱妇孺则站在最后一排。
“二公子请过目,所有人都已经到齐了。”管家躬身道。
展关山点头,从那些人面上一一看过去,管家则跟在旁边一一指认。
很快前面一排全部清点完毕。
后面一排那些人平时在府中地位就不高,此刻大多神色紧张,低头垂首,生怕自己惹了祸。
在他们面前,展关山停留了更久的时间。
一个老妇突然扑在地上叩首,“我,我那日收拾小姐房间拾到一只耳坠。”说着,她颤抖着双手捧上,头还深深埋在地上。
“洗衣王婆,”管家说道。
展关山从她眼前走过,站到了下一个人面前。
身材瘦小的少年看着自己的脚尖,两手不住地绞在一起。
“王婆的小儿子,新进府的小厮。”
展关山打量他片刻,视线挪到下一个家仆身上。
“赵坨子,府上喂马的马夫。”
这人又黑又瘦,但如果不是驼背得厉害,本来也应该是属于身材高大那一类型的。他和其他人一样,犯了错一样深深埋着头,下巴贴着胸口,双手缩在袖子里摆在身体两侧,可见虽然紧张,但却是懂得规矩的人。
一双脚掌又长又大,倒是符合他假若不驼背的身高比例。
展关山看了一眼他的驼背,然后顺着往上扫了一眼衣领上露出的一小段白皙细腻的后颈。
于是,他就这样站着一动不动,直到赵坨子有些耐不住的轻轻挪动了脚掌。
“你,”
听到他开口,赵坨子身子绷得笔直,脚也不敢再动。
“我的坐骑昨日遗失的那只铁蹄,已钉好了吗?”
赵坨子僵硬的点头。
展关山满意的挪动了半步,突然又退了回来,“为何你身上一根草都没有?”
见赵坨子僵硬得快要凝固了的姿态,展关山接着道,“是不是后半夜的马还没有喂?可知道我今日一早便要出城,”
见赵坨子惧怕说不出话来,旁边管家帮着解释,“昨晚府里出了事,别说赵坨子,其他人的差事也都没做哪。”
展关山神色一松,洒然笑道,“既是如此,还不快去喂马?其他人也都散去吧。”
听他这么说,剩下的那几人都如释重负,一时家仆做鸟兽散,各忙各的去了。
“没有发现贼人踪迹吗?”一直偏厅等候的大皇子繁毓问。
“想是早就逃出去了。那九兽鼎也不过是个礼器罢了,天下民心,又岂会系在区区一个器物之上?”
见繁毓颔首,展关山接着说,
“还请皇上准备启程前往大将军营。”
大皇子繁毓起身,“记得上次见到大将军已是八载前。”
八载边关峥嵘。
展关山目送大皇子的身影转过墙角,八载光阴荏苒,夺下山崖关,修建水库,将匈奴拦在关外。
“何人?!”听到大皇子呵斥声,他立刻赶了过去。
只见正堂外的墙角下,一团黑影蠕动。
“是赵坨子,被人打昏了。”附近家丁查看了后回报。
“赵坨子?他刚才不是从正堂出去马厩喂马了吗?”大皇子皱眉细想,他刚才虽然没有到正堂中,但在偏厅中也瞥见正堂情形。
“快去追!”他幡然醒悟,指着马厩的方向大声道。
展关山施展身形领着两个轻骑向外院追去。
衣翎紫牵着马出了后门,才走了几步,就听见耳边风声响起,一侧身,一柄柳叶刀擦着鬓发飞去。
侧身一瞥间,她已见着院墙外两个黑影。顾不得再装赵坨子,衣翎紫翻上马背,向着最近的东南门奔去。
那两个黑衣人轻功却是不弱,如影随形的跟在后面。
在他们不远的地方,展关山三人若即若离。
眼见东南门就在眼前,衣翎紫俯身催马快行,没有马他们跑得再快又有什么用,一直跑下去就不信她不赢。
她正这么想着,突然座下一低,整个人失去了平衡向前飞了出去。
衣翎紫连翻了几翻才停住了去势。这才看清是地上一根绳索绊倒了她的马,此时,马在地上打了个滚,也站了起来。但绊倒她的两个黑衣人已丢了绳索挡在了她前面,往后看,穷追不舍的两个黑衣人也追了上来。
“把东西交出来。”
看到他们背后展关山和另外两个人就要追上来,被围在中间的衣翎紫慢慢抬手解开背上包袱——刚才就是这个包袱撑在衣服里面成了赵坨子的驼背。
以一对四也好,以一对二也好,都不是她的选择。既然两拨人马都想要这个包袱,那她就只有当个渔夫,看鹬蚌相争了。
她眼中笑意一闪,手上包袱已经甩给左边的一个黑衣人。
接了烫手山芋的黑衣人没有想到对方这么听话,一怔之后便反应过来,提起包袱向东南门外发足狂奔。
展关山从她身边一掠而过,速度之快,令人侧目。
她有些不明白,如果他真想追的话,刚才就已经追上她了。如果他真想抓住她的话,刚才在正堂就不会放她走了。
一声低沉轰鸣的号角声象从地下传来,又象是暴风雨前的雷声从遥远天边滚滚而来。
衣翎紫心神一凛,却见展关山突然停住了身形,对着城楼之上运足中气,一字一句道,“关上城门——”
衣翎紫诧异之间不及多想,跳上马背,朝着黑衣人追了过去——他是在干什么?黑衣人那速度是关城门来得及关住的吗?
又一声深沉的号角响起,震得人头皮发麻,耳鼓生疼。
衣翎紫看着黑衣人已出了城门,却拉住了繮绳,立在城门之下。
前方地平线上骤然涌起黑压压一片,大地轰鸣,号角一声比一声急促,转眼之间,呐喊,蹄声,马嘶铺天盖地而来。
“关城门!”城上士兵在她面前推动了两扇沉重的木门,轴承发出缓慢而不堪负荷的吱呀声。
她回首蓦然望去,展关山已不见了踪影。
若是她此时出城,追在黑衣人后面绕道其他方向,一人一马足可逃出生天。
衣翎紫决然的拎起繮绳,掉头向城内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