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的严寒虽已渐渐褪去,京都的早春仍是寒凉如水,更夫敲过一遍丑时的更鼓,便匆匆奔回自己的热炕小窝,最是春眠不觉晓。
在如薄墨渲染的夜色中,两条人影在高阁亭台憧憧剪影之中急急穿梭,最终立于宫墙之上。
“意琉璃交与你,六子,此后社稷江山尽在你手。”黑衣人将手中物放在被唤做六子的黑衣人手里,握紧。
六子喉间一阵梗阻,只说的出一句,“保重。”便转身跃下墙头。
剩下的那名黑衣人也毫不停留,在栉比屋檐间飞奔而去。
片刻,原本安然矗立的宫廷深院喧闹了起来,凌乱脚步声顺着黑衣人逃跑的方向在庭宇巷道间响起,
突然为首一人高举起右拳,后面黑压压一片立刻悄然肃立。
但见他眼中漆黑一片,并无星光映照。
“杀,无赦。”
“都给我让开,我要进去!”
“诶呀,我的双凤红玉响铃金簪!”
“别踩脏了我的绣鞋啊——”
将军府外此刻聚集了一众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名门淑女千金,她们中的大多数正互相抓挠扭打,凤冠歪戴,霞衣斜披,呼天抢地。
“公子上次分明看的是我,与你何干?”
“公子眼里如何能容得你?”
一个略显高壮的女子破口大骂,与她面对面的女子略显娇小,却比她灵巧,几番扭打下来,她发髻都已被抓落,披头散发,犹自气愤不已。
一眼望去长街上珠钗乱摇,金银乱眼,奼紫嫣红长裙宫绦缠绕,好一派热闹喧嚣景象。
从内院出来一个小厮在守门人耳边低语几句。
乌木门缓缓关上,尖叫声传来。门外人羣顾不得在撕打,全都拼了命的往门口挤去。
“二公子看我一眼啊——”
“公子何日娶小妾啊——”
紧闭的乌木门内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今日乃是展将军府二公子大喜的日子。
这二公子生得风流俊雅,每每回京,都引得无数女子蜂拥而至,尾随其后,争相一睹风姿。如今他这一成亲,不知令多少少女梦断魂伤。
只是将军府内宾客却不多,大将军虽远在边关,但官拜一品,手握兵权,在朝廷中分量自是不轻。如今,小儿子千里迢迢从边关回京完婚,婚宴上的嘉宾却几可罗雀。
再加上新郎的清闲淡泊姿态,宴席上毫无气氛可言。
“公子呢?”管家皱着眉,低声问身边的下人。
几桌宾客低斟浅酌,哪还有公子的身影?
此刻,将军府内院荷花池畔汉白玉凉亭内,一团红衣盛火,倦懒半卧,又似牡丹闲庭怒放。
“公子来了。”甜甜腻人的声音传来。
展二公子放低手中薄薄书卷,臻首微抬,丹凤眼里薄薄氤氲烟雾,映着身上红衣自有几分令花丛失色。
他无波无澜地看向在门口挥舞红绢的伴娘。
“公子既是来了,便来挑了喜帕吧。”
听此言,展二公子从亭中站起,略略舒展了一下长臂,将书卷放于一侧石凳,缓步走来。
“公子当真是好看,尚书府千金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分。”伴娘忍不住赞道,接着说,“挑了喜帕,便与新娘子同饮合卺,白头到老,子孙满堂。”
展二公子淡然落下一瞥,朱唇浮起浅浅一笑,“将军府上,无此繁文缛节。”
说罢,他往院外瞧去。
若是内院不得清净,不如去外院饮酒。
“公子此言⋯⋯”伴娘诧异地看着他,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洞房内,新娘的陪嫁丫鬟忍不住嘀咕起来。
“他这是什么意思啊,我们家小姐也是出身书香门第,官宦世家,怎么就配不上他们将军府了?”
她身旁锦绣红妆的尚书府千金仍安然端坐,只是轻轻唤了一声,“素千。”
素千虽有万般不情愿,还是闭上了嘴。
“公子,”屋外传来伴娘的叫声,想是展家二公子已经走开了。
喜帕下,衣翎紫微微一笑。
“不来,便随他吧。”
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大将军公子,她本来就没有多少兴趣。若不是父亲说他家门当户对,又有权有势,嫁过去之后衣食无忧,若不是她也不想吃什么苦,若不是她枉活了十几载,还没找到一个私奔对象,若不是⋯⋯
所以,嫁谁不是嫁?她就点头答应,嫁过来了。
“唔,”外面传来一声闷哼。
展二公子侧目,看清撞到身上的是一名摇摇欲坠的黑衣人,他眼中浅清慵懒立时一扫而空,伸手扶住。
“公子,”黑衣人张口便是一口鲜血,他一抹,不待喘过气来,张目四望,“六子呢?”
“六子也出来了?”展二公子沉声问,既是见着他们,想必是已经发生了,“可是——”
“皇上驾崩!”
“轻骑十五,随我离京!”随着一声锐啸,展二公子长身而起,手中已多了一把长剑,他随手一挑,喜衣委蛇落地,露出里面的素衣银甲,他人已越墙而出。
不知从何而来,十五条劲装身影跟在他身后疾射而去。
转眼,将军府又落得安安静静。
叮当声响,衣翎紫抬起雪白皓腕,拉下头上喜帕。
“小姐,”素千想阻止已经来不及。
“既是公子事务繁忙,这扯喜帕的事就我代劳了吧。”衣翎紫不以为意,微微撑了个懒腰。
坐了这么久,她也有些累了。
刚才外面展二公子与黑衣人的对话并未刻意遮掩,所以她也听得清清楚楚。
皇上驾崩。
只是,驾崩就驾崩了吧,皇帝老儿不行,他们早就知道了,偏巧赶在今天。
说来也怪,这展家二公子为什么火急火燎的带了人就跑?他们大将军府不是和皇帝老儿关系特好,和继位太子关系忒好,跑什么跑?
“公子——”外面伴娘半晌才回过神,想起喜帕未揭,新郎已经跑得不知去向,这如何是好?
“小姐,新姑爷是不是走了?这大喜日子的,”素千说着着急,眼泪就要落下。
“素千,”衣翎紫盈盈一笑,精心描绘过的容妆更显精致温婉,“这样不是挺好?省得一会和他洞房,到时候要拒绝也不好意思呀。”
“小姐,”素千语气中满是责备,只是已经没了哭音。
她待要继续说下去,门突然被人撞开,一个黑衣人跌撞在地上。
“公子呢?”不顾素千的尖叫,他仰头问。
“他跑了。”衣翎紫答道。
“跑了?你是谁?怎么在公子房中?”
素千手叉腰,这人又敢看不起她们尚书府的人,着实可恼,“小姐已和公子成亲,不在公子房中去哪?”
“成亲?这么说来,便是二公子夫人了。”
黑衣人虽然黑衣被血染湿贴在身上,思路却清晰,说话也利落。
“既是如此,”他将手中一物递上,便倒地不起。
“小姐!”素千惊叫。
“这么快?”衣翎紫摸了摸黑衣人鼻息,悻然起身,“要不要这么血腥?将军府上果然长见识。”
刚才黑衣人显然有话还没说,只好自己来琢磨了,她细细端详起手中那块圆形腰佩,不知是什么材料制成,整整浑厚一块,但觉晶莹剔透,里面五光流转,妖艳张扬。
“小姐,我们快离开这里吧。”看着地上黑衣人的尸体,素千催促着。
要不要出去呢?衣翎紫把玩着腰佩——她研究一遍无果,倒是有些喜欢。
虽然安静,但这府上显是乱了,否则也不会放着素千一而再的尖叫没人理了。
她正想着,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厚腻故作圆润的嗓音,
“扬武将军展关山接旨——”
展关山?衣翎紫纤眉轻扬,没记错的话,这是她那刚逃之夭夭的夫君的名字吧?
“扬武将军展关山接旨——”
门外传旨太监已是等得不耐烦,衣翎紫提起衣裙,莲步轻移,走出去之际,又回身轻轻带上贴着大红喜字的门扉。
刚才寂静的池畔,此刻跪了包括管家在内的数十家丁,中间站着的一人身着宫服,手持黄色卷轴。半月庭楣外,可见衣甲铮亮,显是与传旨太监同来的内宫侍卫。
来传旨的太监显然没有想到出来的竟然不是展关山,而是如此弱柳扶风,贤淑温婉的一个女子,“来者何人?”
“礼部衣尚书之女,扬武将军展关山之妻。”因为嫁衣繁复,衣翎紫只能略跪下,低了头。
看了一眼她的大红衣裳,再加上院内彩绸红灯高挂,太监自然明白了是什么情况。
“展——”一眼瞟到地上刚才被展关山丢下的红衣,太监觉得也不需再问了。来之前便料到会是这样的情况。
“既是大将军公子不在,就由你接了旨吧。”
衣翎紫顺从叩首。虽然礼部尚书不曾得皇上倚重,但是接旨这一套行头礼仪她还是瞭然的。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仙逝驾崩。向天再借五百年未果,今传位于二皇子锦谊⋯⋯”
二皇子继位?
衣翎紫心下诧然。已立了太子的大皇子呢?
这是不是就叫——
争权篡位?
联想到展关山听闻皇帝驾崩后的匆匆离去,刚才的黑衣人,此事事相关。
衣翎紫头垂得更低一些,探手理了理腰间垂绦,不经意将那腰佩塞进了衣褶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