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上午齐若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不是母亲问话没听到,就是测体温忘了时间,王淑珍暗地里看着女儿, 猜测早晨和楚流章的对话被她听了去, 心里不是不惋惜的。
“小若, 你别在我跟前晃了, 晃得我心烦, 睡也睡不着,”王淑珍用手蒙着眼睛,嘴里抱怨着, “什么也干不好,干脆叫护士来好一些。”
“哦, 对不起啊, 妈, 我去叫护士,也不在这儿打扰你了, 你好好休息,刚才医生告诉我可能晚上会手术。”齐若有些自责,当下什么事情能比得上母亲的手术,又叮嘱了几句才走出病房。
高级病房区的病患相对少一些,幽长的走廊极其安静, 她这段时间为了在医院行走特意穿的软底运动鞋, 与地板接触竟然也能听见轻微的沙沙声。随着她的行进, 另一侧墙壁上的一扇扇窗户透进的阳光在她身上交替变换, 阳光里还有绿意盎然的梧桐叶, 反射出白亮的光芒,筋络分明, 就好像清莲镇那个木材场的秘密基地外面的树林,在他们的青葱岁月里生长的枝繁叶茂,连同他们心底对彼此的情愫。
好久没有到处逛逛,出了住院区,竟然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在宽敞的玻璃门前站了好久才挪动脚步,向着不远处那一片绿色走去。
走得近了,才发现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公园,也没什么景致和娱乐设施,只是一潭绿汪汪的湖水和连绵的草地和树林。
半上午的时光,晨练的人们已然回去,偶然路过的行人也是行色匆匆顾不上对这一隅碧色看上分毫。
齐若走过去,挑了一张临近湖边的长椅上坐下。无风的天气,湖面也是平平静静,几条供游人午后徜徉的小船停靠在岸边,无人问津,可就是这么几条小破船却让她分外的感兴趣,似乎模糊的记忆中,有一家三口在里面嬉闹的情景,年轻的夫妇和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具体记不清楚,却有股莫名的快乐在体内升腾,真羡慕他们啊,她已经忘了那个所谓的父亲的面貌。
正出神间,沿着湖边走来的一个身影吸引了她的视线。四十多岁的样子,一身正式的深色西装,像是办事中间路过,还没来得及换去一身庄重。与他的严谨的打扮不相符的是脸上的表情。那表情太柔和,浅浅的笑,像是陷入了什么美好的回忆中。
顺着他的视线,齐若惊奇的发现,原来他也在看那停靠着的小舟,这让她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好感,也许他也是在想自己的家人,起码是深爱的人,他们一起分享的幸福时光,而且她固执的认为他一定有一个可爱的女儿,正如她刚刚所想的一样。
也许是她看的太专注,那人很快发现了她的注视,转过身直直的看过来,视线说不出的锐利。等发现是她时,似乎有些疑惑,静静看了很久,眼光也慢慢放柔,最后竟然向她的方向走过来。
被发现自己在“偷窥”,齐若有些赧然,再抬头时,那人已经走到近前。
“请问,我能坐这儿吗?”那人很客气的询问。
“哦,可以的。”齐若急忙朝旁边挪了挪,让出足够的位置。
“在这里工作了这么久,竟然没有发现还有这么个好去处,”那人也不顾齐若的陌生,坐在那里似乎在自言自语,“这里的小船和我家乡的很像,没有发动机,没有脚踩的踏板,只是纯粹的划船,这样才有意思啊。”
“是啊,自己靠自己划,在湖面上悠悠荡荡,直到到达自己的目的地,那感觉一定不错。”齐若也说不清楚什么原因,没有芥蒂,只是很自然的接话。
“你想不想试试?”那人说着回头目光炯炯的看着她,眼睛里有与年龄不符的光芒。
“可以吗?可是我都不会划。”她有些退缩。
“有什么关系,你不会我会啊,别怕,你在一边坐着就行。”那人说着发出一阵舒心的笑声。
“那,好吧。”齐若被引的好奇心起,忍不住答应下来。
说干就干,两人几步来到售票的小屋前,看了一眼里面,许是太久没有生意,小屋内卖票的老大爷仰躺在椅背上睡的正香,张着嘴发出响亮的鼾声。对视了一眼,忍不住转过身笑起来。
为了不打扰老人睡觉,他们将钱小心翼翼的塞进售票的小窗口,便解了一只小船,船桨轻轻点岸边的草地,小船便悠悠的荡开去,让许久不坐船的齐若差点兴奋的叫出声来。
可能是很久不划船的原因,刚开始不管怎么使劲船总是在原地打转,齐若倒不觉得什么,那人却似乎有些恼怒,最后干脆脱掉碍事的西装外套,挽起衬衣袖口,大干起来。几次试下来船真的动了起来,连一旁的齐若也被他的劲头感染,开心的拍起手来。
“坐稳了,这次可是真的开动了。”那人看见她的快乐,更是自豪起来,笑呵呵的大力划船,那样子活脱脱一副乡间渔夫的样子,一直将船划到了湖中心。
“哎呀,不行了,老啦,划这么一会儿就腰酸背痛的,”他将船桨放在一边,在齐若旁边坐下,索性让小船自己在湖面飘荡。
“很不错了,现在很多人都不会划船的。”齐若还没有从刚刚的兴奋中回神,满口称赞。
“很久没有这么痛快过了。”他发出慨叹。
“我也是。”
那人笑着又看了她一眼,“其实你长得很像我的女儿,所以我才想带你来划船的。”
“是吗?那你女儿呢?”
“我女儿……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了,应该也有你这么大了吧。”语气中透着无限的惆怅。
“哦,对不起,”和她同病相怜,心里不禁多了几分亲切,“你女儿也一定很想和你一起划船。”
“她说不定已经不记得我了。”
“怎么会呢,哪有女儿不记得自己的父亲的,”她急着安慰他,却忘了自己何尝不是想不起自己的爸爸,那个抛弃了她和母亲的负心人,“只是没有机会相见而已。”
“我倒希望她能忘了我这个不称职的父亲,过的快乐些。”语声无奈却又透着真诚。
也是一个可怜的父亲,要是他能是自己的父亲该多好。齐若心下凄凉,抬起头来,离得近了才发现他脸上的纹路很深,两鬓也有了很多白发,其实要比看上去苍老很多,“她一定很快乐,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健康的长大了。”
“谢谢你,姑娘,你让我心里舒服很多啊。”说完站起身,“我的事还没处理完,咱们这就回去吧。”
“好的,我也还有事。”
已经对划船的技术熟练了,他只几下便划回到了来时的岸边。两人下了船,拴好,朝外面走去。售票的老大爷仍然在熟睡,回头看看,湖面已然恢复平静,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如果不是心头的愉悦和身边的这位父亲,她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记忆。
“好了,就到这儿吧,我,要去医院里找个人。”
“恩,我玩的很开心,谢谢您。”齐若看着要离开的身影,想到什么似的说,“您要去医院?我也要去医院呢。”
“是嘛,”他回过身,笑起来,“咱们还真是有缘,那一起走吧。”
“恩。”
他们一路说笑着向医院的方向走去,走进大门的时候,远远的跑过一个人,见了他们满脸诧异,声音里还有一丝不易觉察的颤抖,“爸,小若,你们俩,怎么在一起?”
“远黎,这是……”齐世锦有些疑惑的看着这个独立的儿子。
“爸,”宋远黎有些迟疑的看着父亲,又看了齐若一眼,才又极不情愿的开口,“这是我的女友,齐若。小若,这是我的父亲。”
齐世锦?齐若心里一阵狐疑,这个名字怎么这么耳熟,还有姓,怎么父亲和儿子不是一个姓呢。
“我母亲家里人丁单薄,所以我随母姓。”宋远黎看出她的迟疑,简单明瞭的解释。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勉强的打招呼,“伯父,您好。”
“你叫齐若?”齐世锦吃惊的问,看着她的眼神锐利,怎么可能?自己儿子的女友怎么和女儿的名字一样?难道……不会的,不可能,想到这里他又问道,“你母亲叫什么名字?”
“这……”齐若很诧异眼前这位长者的态度,一时竟忘了怎么回答。
“可以带我去见见她吗?”齐世锦有些心急的抓住她的手。
这突来的热情让她有些接受不了,站在原地不知该作何反应,直觉告诉她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爸,有什么事完了再说吧,小若的母亲就要做手术了,不能受到刺激。”关键时候,还是宋远黎稍微镇静一些,看情势不对立刻作出决定。
“是吗?生病了,是什么病啊?”齐世锦的心里有个念头已经呼之欲出,他几乎可以断定眼前这个女孩就是自己的女儿,那脸庞轮廓像极了王淑珍,眉眼又和自己有几分相似,尤其是和宋远黎站在一起更是明显,一样的大眼睛,一样的唇红齿白。
“是肝病。”齐若干巴巴的回答。
“肝病?怎么会是肝病呢?她身体一向很好啊。”齐世锦自言自语的开口。
“齐伯伯,您认识我母亲?”齐若几乎是一字一顿的说,直直的望向齐世锦。
“我……”他被问得一愣,脸上的表情变了一变,似乎醒悟到什么,看向儿子,“远黎,你和小若,不能在一起!”
“为什么?”宋远黎几乎是立刻便发出质问,尽管那答案已经如此明瞭,但他不甘心,不甘心就这么知难而退,他求的是一个明明白白。
“你们,你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妹啊。”齐世锦似乎有些生气儿子的质问,语气里都是严厉。
“兄妹?兄妹!”宋远黎像是被法官一锤定音的囚犯,霎时只觉的天昏地暗,也不看别人,只是低头不可置信的低低呢喃。
小说里说风流倜傥的段正淳年轻时的风流债报应在他儿子段誉身上,让他三次都和自己的姐妹相爱,说的人娓娓道来,看的人津津有味,却不知道经历的人哪有段誉那么洒脱,如他,光是这一个就让他苦不堪言。
“我们真的是兄妹?而你就是我的……”那两个她却怎么都说不出口,原来偷得浮生半日闲只是上天和他们开得一个玩笑,短暂的快乐换来的却是残酷的事实,真真是乐极生悲。
她不怨命运给她安排了一个兄长,只替病牀上的母亲难过。她半生都在爱恨中蹉跎,自我放逐,过的毫无幸福可言,而人家却是家庭幸福,官运亨通,就连基本的健康也比母亲好上不止十倍。
有生之年可以见到这个给与自己生命的人,她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是该爱还是恨。
看看一旁的宋远黎,对她来说还是幸吧,起码不会再错下去。心底有那么一块地方竟然忽然轻松起来,像是阴霾的天空忽然裂开一道缝,慢慢有阳光照进来。有这么一个好哥哥,谁又能说是不幸呢?
握紧放在腿两侧的拳头,齐若快速的抬起头,看着他们,“我母亲受不了刺激,所以我希望您暂时不要出现在她面前,至于我,也过得很好,不用什么帮助,也绝不会去找您的麻烦,所以我们也不用额外的见面了。那我上去看我母亲了。”说完就要转身。
“小若,你给我个补偿的机会吧。”齐世锦着急的出声挽留。
“有些事是补偿不起的,”她语声冷硬,无半点回转的余地,走到宋远黎的身边站定,真诚的望着他,“哥哥,谢谢你,再见!”说完转身离去。
“等等,”宋远黎伸手抓住她的手腕,也不抬头,“小若,今天这样,你是不是很高兴。你不用急着否认,你的心里一定就是这么想的。”
她转过身,直视着他,“有你这样的哥哥,我真的觉得很幸福。”一根根掰开他紧抓自己的手指,大步离去,再没停留。
“小若,”他又出声。
齐若停住。
他想说你是不是从来没有爱过我,即使我不是你的哥哥,但是话到嘴边又改成,“照顾好阿姨,别太累了。”原来从刚才那一刻起,他已经没有立场和资格去问爱不爱,他终于可以给她幸福,却是以这样的一个身份。
从此后,你我只有温暖,却再与情爱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