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剑
燎沉香,消溽暑,
鸟雀呼晴,侵晓窥檐雨。
叶上初阳干宿雨,
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湖畔的竹林中,我在墓前独自舞着剑。
烟雨剑法,
烟雨剑。
十八年来日日如此,手中的烟雨剑彷佛早已是我身体的一部分。
生命的一部分。
剑身发出团团水雾,侵湿了衣衫。
师父的墓前,有着一壶酒,还有着,雪白的海棠。
师伯们来过。
今天是师父的生辰,也是祭日。
剑花轻挽--未了缘。
蒙蒙水气中,剑光闪过。
三十六式烟雨剑法,这,是最后一式。
清脆,剑已入雪玉剑鞘。
我久久的跪在墓前。
鸿雁在云鱼在水,惆怅此情难寄。
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谁,也不知我从哪里来。
那一年,我还是个五岁的小男孩儿,站在街边,带着略有惊恐的眼神向来来去去的行人乞讨着。
她是骑着马过来的,一匹通体雪白的马。
在马上的她,彷佛是一株雪白的海棠。
雪白的衣裙,雪白的丝带,还有手中那冰一样的玉箫。
她下了马,向我走来。
当她用手抹去我脸上的泥尘时,我分明看到了她那秋水般的明眸中,闪着点点泪光。就像她衣裙上绣的一样--株带着露水的海棠。
那时的我不懂她为什么会有泪水。
我就这样被她带回了她的“家”。
那一年,她十五岁。
她的六位师兄待她非常的好,还有,她的师父--道骨仙风慈眉善目的老者,一如她待我一样。那,是我全部快乐的开始。
她的师兄都大她很多。她的大师兄大她三十多岁,就连她的六师兄也大她十岁。
后来我知道,她在派中年龄虽不大,辈分却很高。
从她灿烂的笑容里我知道她在这里过得很快乐。
一个月后的一天,她将我领到大殿之上,殿中有很多的人。殿前正中央的椅子上,坐着她的师父,旁边站着她的六位师兄和她。那天发生了很多事。但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我在所有人面前,向她扣了三个头。自此之后,我叫她师父。
带酒冲山雨,
和衣睡晚情。
不知钟鼓报天明,
梦里栩然蝴蝶一身轻。
在墓前,我吹起箫。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体会着,很久很久以前,师父吹着一曲时的心境。
关于师父的很多事,都是师伯们说与我听的。
那时,我不知道师伯们口中的“江湖”是什么,只是隐隐觉得,那是一个很遥远的地方。
别人告诉我,师父和师伯们,在那个很遥远的“江湖”中,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
而从师伯的口中,我得知,师父带我来到这里,一如十年之前,太师父带师父来到这里。
七路二式连环,七路三式连环,以及一招--未了缘。
师父的三十六式烟雨剑法以及一柄师赐的烟雨剑,江湖中无人能敌。
师父在骨子里,就是个隐士。
师伯说两年前,豆蔻年华的师父,便已师满下山。
师伯们经常要下山去那个江湖中办事,但师父,却独爱在那个离师门不远的湖中央的水榭里,每日练剑,吹箫。
从那以后,我便跟着师父,或是住在山上,或是住在湖上的水榭里。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一曲吹完,我走回湖中的水榭。
放下烟雨剑。
坐在窗边的竹椅上,望着湖中的睡莲。
一叶轻舟,双桨惊鸿。
水天清,影湛波平。
鱼翻藻鉴,鹭点菸汀。
过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
香案上,一具雪玉瑶琴。
瑶琴丝穗轻垂,琴尾上刻有两字:凝弦。
端起竹杯,轻叹,品茗。
那是一种淡然的生活,就像这杯中的西湖桂花。一丝若有若无的淡淡的甘甜以及萦绕在舌尖的那久久不去的清涩。
翠葆参差竹径成,
新荷跳雨碎珠倾,
曲阑斜转小池亭。
师父每日教我练剑、读书、吹箫、抚琴。
我问师父,什么时候我能学会烟雨剑法。而师父只是笑笑,并不答。
湖的一畔的峭壁上,泻下的瀑布注入湖水。另一畔,是一片绿竹林。
悠然。
师父带我住在这儿的时候,师伯们会时不时来看我们。而最常来的便是六师伯。
六师伯每次来的时候,都会带来很多白海棠。师父会把它们插在花瓶中,放在屋里。
有时候师父在竹林中吹箫、或是抚琴,六师伯就在一旁静静地听。每到这时,我便会看到六师伯那俊美的脸上,浮现着一丝温柔的笑意。我看到了,却看不懂。而师父,在专心抚琴,丝毫未察觉到。六师伯似乎并不期望师父会看到,只是日复一日的听着,日复一日的笑着。
我以为,我的一生都会这样度过。
凤凰山下雨初晴。
水风清,晚霞明。
一朵芙蕖,开过尚盈盈。
何处飞来双白鹭,
如有意,慕娉婷。
师父每天早上,都会在竹林中练一遍烟雨剑法。四年来,没有一次停止过。而每一个早上,我都会在一旁看着。在师父所练的众多剑法中,我独爱这一套,虽然,我并不会练。
剑身发出丝丝雾蒙蒙的水气,雪白的衣裙飞舞。
日子平淡如斯,直到有一天,他,闯进了湖畔的竹林。
他是唯一一个,拆解了烟雨剑法十四路连环的人。
我看不出他剑上用的是什么招式,也听不到任何两剑相击的声音。只看到一片水雾与剑光中,两个雪白的身影舞着。
竹影淡,缟袂翩,舞风回雪。
剑法使到了最后一招。
剑光闪过,若风中的白海棠轻轻摇曳,烟雨剑寒光点点,刺向他眉心。
这最后一招,他终没能拆解掉。
剑光蓦然而止,距他眉心不到半寸。
师父看着他,轻轻的笑了。
那时我看见了他那微微上翘的嘴角,一种明澈的眼神,明澈的笑容。
师父没有再驱赶他的意思,而是带着我回了水榭,任由那从外闯来的不速之客在竹林中弹起了凝弦。
师父在水榭中,倚着阑杆,吹起了雪玉箫,和着竹林中的琴声。
水榭中,箫声悠然,茗香四溢。
竹林内,琴音流转,虹雨云渡。
从那以后,竹林中常常传出行云流水般的琴箫之音。
堂前穿燕,半池新莲。
携新酿,笙歌怡然。
醉箫残梦,偏惹魂牵。
算七分情,三分恨,几分缘?
杯中香茗已尽,袅袅余香依然酝在水榭中。
香案前,我拨弄着凝弦,忆起了师父那时的笑容。
师父望着他时,眸子里是那样的清而纯,笑容里溢着动人的光彩。
盈竹绿,幽径长,
纤手如玉,净琴为君张。
那时,我真的很快乐,彷佛,看见了一株美绝尘寰的白海棠。
然而,从那以后,我没有看到六师伯。
隐隐约约,我感到了什么……
而后,有一天……
竹林中恬然传出琴箫之声。
练完剑的我,走回水榭。
而水榭的边上,站着一个人,雕像一般的,木然,是六师伯。
终于,六师伯看见了我。他凄然一笑,并没多说什么,只是嘱咐我不要告诉师父他曾来过。也并没有从唯一的出路--竹林中的小径离开,而是一转身,驾轻就熟般的纵上了湖水另一畔的峭壁。几个起落,已到崖顶,消失了。
那一刻,我的心里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刺痛,为六师伯。
萋萋芳草忆王孙,
柳外高楼空断魂,
杜宇声声不忍闻。
欲黄昏,
雨打梨花深闭门。
依然是如水的日子,一点点过去。
竹叶忽然不自然的响动,并未搅乱琴箫之音。
瞬息间,八个黑衣人已掠入竹林。
师父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认得师父和他,但却认得他和师父在那个纷纷扰扰的江湖上的名气。
八人均是高手,剑光四起。
师父以一敌四,不应分神,却忍不住转身看他。
他亦以一敌四,竟也转过头看向师父。
同样明澈的目光向遇,两人都笑了。
二人均知道,这八人奈何不了他们。对方,是安全的。
四道剑光同时从四面刺向他。
他长剑斜转,“啷”地,四柄长剑同时应声而落。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他那飘逸的一剑,是能破解烟雨剑法最后一式--未了缘的唯一一招。可在当时,师父并没有看见。而他,只是向我挤挤眼睛。我懂他的意思:不让我告诉师父。然而那时的我,却不明白为什么。
凝弦的声音流转,又是那一曲。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窗外,飘起了绵绵细雨。
似上天有意,
十八年来,
年年的今日--七月初七,都会飘雨。
自在飞花轻似梦,
无边丝雨细如愁。
风过,吹响了挂在窗边的银铃。
师父对我说了许多事,关于他。脸上的笑容满溢着动人的光芒与神采。我亦喜悦的听着。然而,蓦地,脑中越出水榭边的那一幕:六师伯。我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可望着师父的眼神,一如那一日他与她向遇的眼神一样,明澈如斯。本已到了嘴边的六师伯三个字,又退了回去。在那一刹那,我忽然明白了六师伯不让我告诉师父他曾来过的原因:因为他知道也希望师父是快乐的。
江南烟雨故里路,
从别后,千山随住。
斜倚阑杆月如水,
有梦,清箫吹彻云渚。
六师伯来看师父,仍像以前一样,带来了许多的白海棠。
师父十分高兴。
而六师伯的眼神中却多了些更复杂的东西。
俊美的脸上,依然浮现着温柔的笑意。
我分明看见六师伯的嘴唇嚅嗫着想说些什么,但终于没有说。
六师伯走的时候,仔仔细细地看着师父的模样。
决然……
而我心头的那份不安,越来越重……
师父和他带着我,去了天山。
师父告诉我,他的师娘与弟弟,住在天山上。
那一日的天山,是我一生的梦魇。
我独自一人骑马上了天山之巅,师父和他仍在山脚下隽赏着景色。
而出我所料,天山之巅上还有两个人--他的弟弟,还有,六师伯!
两人面对面站着凝神,没有人注意到我。
萧杀--
“十年前,是你和你的师兄杀了我爹爹。”
“是。他死有余辜。我不后悔杀他。”
“我是他的儿子,哥哥也是。我们会报这个仇!”
“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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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出鞘。
“我和哥哥在天山上苦练十年,就是为了今天!你出剑吧。”
“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说。”
“无论谁胜谁败,活下的人必须对今日之是守口如瓶。连至亲之人,也不可透露一丝一毫。从此之后,恩怨两消。”
“好!一言为定!”
剑光飞舞闪烁,六师伯剑法端严中正。
剑光令人眩目。
六师伯长剑横削,对方一剑刺到左掌拍出。
蓦地,我看见六师伯脸上又泛起那温柔而熟悉的笑意。刹那间,像是又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湖畔的竹林中,又听到了师父那清灵婉转的琴声……
对方左掌已到。突然,六师伯身法比平时慢了好几倍……就在那一瞬间,我感到背后两道惊摄的目光!
六师伯的身体像断了线的风筝般飞了出去。我看到他的眸子中闪过一丝慰然,嘴边带着笑。刹那,我明白了一切……
六师伯身体下落的那一刻,一道白影从我身后飞掠过去,扑在了六师伯身上。
两个身影落地,六师伯看清来者后,登时,脸色惨白,映着嘴角鲜红的血。是师父!六师伯一声长叹,闭上眼睛,两行泪水从眼角滚滚而下。他决未料到,师父会在此时出现……
师父扑在六师伯怀中,泣不成声。
天山之上,片片飞雪。
六师伯轻轻抚摸着师父的乌丝,又淡淡的笑了,却带着品不尽的苦涩。
“丫头,别哭了。这些都是上一代的恩怨……而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不是吗?所有的,都与你无关……”
“……为什么不告诉我?……师哥……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他……”
“丫头,师兄不希望你被这些纷纷扰扰牵绊……只可惜,师兄看不到你出嫁时的模样了……”
六师伯吃力的抬起手,为师父擦去了泪水。
“忘了今天的事,就当是做了个梦吧……丫头,答应我……嫁给他……”
手蓦然滑落……雪,越下越大……
天外芸雨,残损朱颜。
纵泪吹,懒了月仙。
烛影摇红,映澈霜天。
知墨未干,曲未成,梦未眠。
窗外的雨连绵不断。
一如十八年前一样。
风不定。
竹林边的白海棠在斜风细雨中摇曳着,我彷佛又看到了十八年前那白色的身影……
师父跪在六师伯的墓前,三天三夜,不曾说一句话。
雨不停地下着。
在墓前,师父弹起了凝弦。
又是那一首--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我知道,师父终于看到了六师伯那时的笑容。
六师伯那时不曾希望师父看到,至死,也未曾希望过--为了师父。然而,天意冥冥,在最后的一瞬间,师父还是看到了。
人已渺,只余下无边的如愁细雨。
灵娥鼓瑟韵清伤,朱弦凄切。真的能云散碧天长?……
师父给了我一只匣子,却不让我立刻打开。
水榭中,师父坐了整整一个晚上,望着窗外。
桂影自婵娟。
天明的时候,他来了。
师父的脸上,除了平淡,还是平淡。
师父吹起了雪玉箫,应和着外面那行云流水般的琴音。乐声渐响渐弱……
师父拂了我的穴道,取了烟雨剑,走出去。
却没想到,竹台上的梳妆镜,把窗外的景色映得一清二楚。
师父与他四目相对,良久。
右手微动,烟雨剑已出鞘。
“他是我师兄……我不能对不起他。”
“我知道。”
“…………”
“…………”
烟雨剑法。
烟雨剑。
蒙蒙水气中,剑光再次闪过。我看到师父眼中,闪着点点泪光。
依然是两个雪白的身影舞着……
最后一式--未了缘。
烟雨剑直取他眉心。师父不知道,这一招未了缘,他是能破解的。
我想高声叫喊,但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见他长剑斜转,那潇洒飘逸的一剑。
我脊背一阵冷颤,师父……
然而,那潇洒飘逸的一剑未等用老,他剑势微转,长剑斜握。
这一招竟没有使出,就像从不知道一样,丝毫不着痕迹……
他闭上了眼睛,嘴角带着依旧明澈如斯的笑容,迎上了师父的剑尖。
火光电石的一刹那,所有的一切突然改变了。师父似早已预谋好了一样。就在剑尖将及未及他眉心的瞬间,皓腕轻偏,身体向他的长剑飞扑而去。烟雨剑却从他的鬓边轻擦而过。
所有的一切,都似凝固了。
彷佛周围的空气都被抽走了一般,心中空灵……
长剑由师父的身体中对穿而过。血,侵红了师父雪白的衣裙,还有,那上面的白海棠。
他似失去了心神一样,木雕般的,怀中抱着师父。
飞雨落花。
“……为什么要如此……”
“……他是我师兄……我不能对他不起……”
“为什么不杀了我……”
师父含笑,轻轻地摇了摇头。
“……你第一次闯入这里的时候……就知道,我是谁,对不对……”
“…………”,他也点了点头,“……但,我放弃了一切…………”
“……所以,你终没有用那一招,破解了我的未了缘…………”
他惊讶,“你,知道那一招?……”
师父天真而得意的笑了,“……我还是骗过了你,让你以为我不知道,对吗……”
师父的确骗过了他,用自己的性命。
“……答应我一件事……”
“…………我…答应……”
“……我死之后,好好活下去……为了我……”
两行泪水,从他面庞滚落。
“……你答应……答应……”
师父呼吸越来越短促。
他点头时,紧咬着嘴唇。
雨一直下,凝视着。
凝眸处……
海棠在雨中纷纷而落……
师父缓缓的闭上了眼睛,笑得清而纯,依旧带着那种动人的光彩。眼角,滑过了晶莹的泪水。
他吻去她的泪花。
吻的很轻,怕吵醒了她。
这一吻,许下了来世的诺言……
竹林中,多了一座坟墓。
墓碑上有文:
数声鹈鴂,又报芳菲歇。
惜春更把残红折,
雨轻风色暴,梅子青时节。
永丰柳,无人尽日花飞雪。
莫把幺弦拨,怨极弦能说。
天不老,情难绝。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夜过也,东方未白凝残月。
他走了,带走了师父的雪玉箫,远走关外。却没有带走凝弦。他说,那是给六师伯的……
那一日,是七月初七。师父二十二岁的生辰。
桃李年华。
而那时的我,一十三岁。
正是师父当年师满下山的年纪……
那天
我跪在师父墓前,打开了那个匣子。
匣子中有一本书册。
书的封面上,几个娟秀小楷--烟雨剑法。
师父的字迹。
墨,尚未干透。
二七一十四路连环,未了缘。
七月初七,…………
于是,每个清晨,我都会在师父的墓前舞剑。
烟雨剑法,
烟雨剑。
每次握着它的时候,都能在蒙蒙水气中,看到那雪白的身影。
过去的十八年中日日如此,以后,也必将日日如此。
每到下雨的时候,我都会跪在墓前,幽幽吹起那一曲--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而每当这时,我彷佛都看到,细雨中,那一株雪白的海棠……
行云有影月无心,
雨亦苦,梦到残湖。
冰质玉骨,一襟清愁,此花独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