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江雪,翩翩落,朝暮凄然。
雪不知已经下了多久,湖心亭周围的景色全部都被覆盖上一层晶莹的白色,彷佛一层厚厚的棉。
雪下得很美丽,也很认真,快到晚上了。
夜幕好像戏场谢幕的帷幕,正在缓缓遮蔽湖心亭的景色。
然而,这场戏才刚刚开始。
雪停了。
本来模糊的视线也渐渐变得清晰,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夜晚,在茫茫白色环抱下的湖心亭中,竟然有两个人。
这两个人一男一女,在漫漫的雪景中,有一番别样的韵味。
男子穿着一件灰色长衫,全身上下并未精心打理,甚至有些粗劣,他的长发遮住了他半张脸,不由自主地增添了一分神秘;女子身着一袭鹅黄衣裙,微风吹拂起她披肩的长发,灵秀而美丽。
这里的湖心亭本来就是风景怡人的好地方,最适合年轻男女一同吟诗作对,把酒言欢。
然而这一男一女却与一般人有点不同。
因为他们好像没有感觉。
无论是什么人,他们的心中或者有爱,或者有恨,或者有自己追求的东西,或正或邪,就算有些人性情古怪,但基本的情绪还是有的。
然而这两个人,他们的眼中没有任何欲望,好像什么事都与他们无关,他们只是淡淡地看着亭子外的景色。
此时此刻,也只有楚寂和柳忆雪才会坐在湖心亭中。
天光泛着奇特的白色,衬映着柳忆雪清丽脱俗的脸。她缓缓起身,朝湖的另一边望去。
漫漫雾气笼罩着整个湖面,好像一道厚厚的围墙,阻隔着湖水的两岸
忽然,湖的对面缓缓地走出了两个人。
当先那人步伐沉稳,俊朗不凡,年纪虽轻,内力修为却已在上乘。
他的右手握着一把剑,名剑。
在打造名剑的过程中,优秀的铸剑师都会极力发挥每种材料的长处,所以每把名剑的特性大不相同,有的浑厚,有的阴柔。
然而在所有名剑中最轻灵的,要属虚冥剑。
剑圣叶羽霄的虚冥剑。
剑在,人当然在。
所以叶羽霄此时正站在湖心亭外五丈远的地方。
同时来的,还有一个女子。
她,明艳动人,远远地看向灰衣人的眼睛,她身上的白色纱衣随着寒风吹拂不断地舞动。
她与叶羽霄有太多的不同,但却有一点是相同的。
他们都是江湖中屈指可数的高手。
所以她能与剑圣并排站在一起。
所以她就是听雨楼第一刺客白焓纱。
楚寂冷峻的脸上好像浮起一丝笑意,他悠闲地倒了一杯酒,缓缓饮下。
风,已经停了,似乎一切都已随风逝去。
只有杀气,那宛如春风般温暖的杀意已经激得空气荡开层层涟漪。
楚寂看着手中空掉的酒杯,曼斯条理把玩着,他将酒杯向着叶羽霄举了举,淡淡道:“你要喝一杯么?”
叶羽霄道一步一步向楚寂走去,走过湖心亭的长廊,走进那个在湖心的亭子,然后在楚寂面前停住了脚步。
“你醒一醒。”叶羽霄并没有杀意。
“他现在才是真正醒着。”柳忆雪打断叶羽霄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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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来,是想亲口对你说一句话。”叶羽霄的眼睛一直观察着楚寂的变化。
湖心亭外,那个白衣女子彷佛已与风雪融为了一体,只是此时此刻,她的心已不再像冰雪那般寒澈。
“楚寂,对不起。”
对不起,多么奇妙的三个字。
人总是会犯错,有些是刻意的,有些是不经意的。有些人犯过的是小错,在说出这三个字之后,往往都有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但有些人就不一定了,因为有些错误远远不是这三个字所能弥补的。
心灵的创伤,永远都不可能弥补,只有试着去不在意,去忘记。
一些人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得将伤痛冲淡,另一些人却在心中留下了永不磨灭的伤疤。
柳忆雪走出了亭子,在白焓纱面前停住脚步。
然后她开始笑了,她的笑美得像刚绽放的蔷薇花,彷佛和以前完全换了一个人:“白姑娘,他们在喝酒,我们不要打扰他们好不好?”
白焓纱只是看着她,没有回答。
柳忆雪也不在意,好像她说话别人听不听都没有关系,她接着说道:“那些臭男人整天都喜欢往赌坊跑,可是我一点都不觉得有意思,今天,我们就赌点有趣的。”
白焓纱冷冷道:“你想赌什么?”
柳忆雪笑意一顿,吐出两个字:“赌命。”
白焓纱道:“我来,就是来赌命的。”
柳忆雪道:“好,不愧是听雨楼第一杀手。”
白焓纱道:“客气。”
柳忆雪笑道:“客气。”
接着,四手同出,瞬间交融在一起。
声声娇叱连连不断,惊起迭迭浪莲,柳忆雪与白焓纱鱼势兔脱,在半空交上了手。
柳忆雪纤手飘然,缓缓攻出两掌,软弱无力,速度一般,然而白焓纱深知,看似简单的两掌,却蕴含了七七四十九种变化,发招之间动向难测,刚柔变幻更是难以捉摸,她不敢硬接,身形动处,已向一侧避开。
谁知那双肉掌彷佛早已洞悉了她心中所想,在她折身闪向一边的瞬间,忽然间力道变化,堪堪向她的背后拍去。
白焓纱微微吃惊,要知道,这一掌拍出,势道用尽,掌力的方向已被定死,所谓招式用老正是这个道理,然而柳忆雪方才那一掌竟然生生改变了起初的方向,甚如跗骨之蛆般紧随而来。
眼看这一掌就要拍实,白焓纱再也无法躲开,索性卯足气力发出一掌与之对击。
“砰!”一声炸响,柳忆雪又绵绵地向后飘去,白焓纱却彷佛受到万均巨石冲击一般,整个身体向另一侧飞出。
柳忆雪后退的势道已经缓下,又轻飘飘地落到地上,彷佛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
再说白焓纱被一股巨力推出,一时间天旋地转,根本无法止住去势。她只得就势化势,藉着无可挑剔的腰力与弹力,向后翻腾数周,后退势道才缓了一缓。
白焓纱面容淡然,没有丝毫的表情,她双手一翻,魄月刃已经握在手中。
阴翳的长发后,两道冰冷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注视着二女的动静。
叶羽霄道:“你明明很担心她们,为什么不去阻止?”
楚寂好像没有听到,道:“我们也来玩个游戏吧。”
叶羽霄道:“什么游戏?”
楚寂缓缓饮下杯中的液体,道:“我们赌她们谁死得快些,你说好不好?”
叶羽霄忽然涌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愤怒,道:“她们死了,难道你很开心?”
楚寂道:“不开心。”但是又不紧不慢接着道:“也不伤心。”
叶羽霄怒极反笑,他的手再次摸上了虚冥剑的剑柄。
楚寂淡淡道:“你赢不了。”
叶羽霄道:“赢不赢不是你说了算!”接着一剑刺出。
这本不该是剑圣应该有的反应,剑圣应该静静地收敛心神,在最必要的时候才给予那致命的一击。
剑客总是在追求冷静、甚至冷漠的境界。
可是渐渐地,很多人已忘了剑的本质。
剑就是人,人就是剑。
剑意随着人心转变,人心融合着剑意发出。
剑圣的怒并不是失去理性的怒,他的怒,本来就是最原始的情感来源之一,这一剑,已经融合了剑圣的灵魂。
没人可以嘲笑这一剑,绝没有。
剑势毫无花哨,“嗡”一声鸣响,已经越过白玉桌子。
那灰暗无神的瞳孔中,虚冥剑的剑尖闪着死亡的寒光,越逼越近。
白焓纱三个起落躲开两道气劲,身形动处,魄月刃的银光水银般倾洒而出。
柳忆雪微微一笑,身形也不见得闪躲,然而不知怎的,白焓纱的招式彷佛被迷了神智一般,尽数偏转了原来的去势,招招落空。
白焓纱双手不停,银光闪烁,这是碎痕连心诀的起手式。
断月、裂寒、淬剑、诛天!
碎痕连心,神幻惊鸿。剑势如疾风暴雨,光华灼眼,连绵的招式一招比一招凌厉,这样的速度简直可以与疾风一争高下。
然而她始终无法粘到柳忆雪的衣角分毫。
柳忆雪整个人轻得就像一羽鸿毛,风势再急,羽毛也只是随着风势翩翩翻转。
柳忆雪笑道:“你出手的速度,放眼天下,屈指可数,可惜你今天遇到的是我。”她侧身闪开白焓纱凌厉一刃,反手一弹,普普通通的一根银针发出一声尖锐的啸声,向着白焓纱的方位迅速击出。
“噗”一声闷响,银针刺入了白焓纱的肩头,穿透了琵琶骨。白焓纱浑身一颤,一股钻心的疼痛顿时淹没了她的意识。
白焓纱紧紧地咬着嘴唇才不至于昏倒,她颤抖着扶着身旁的墙站起。
柳忆雪微笑道:“一个人为什么总是要白费力气呢?”
白焓纱摇了摇头道:“不,这不是白费力气。”
柳忆雪拂着披肩长发微笑道:“哦?”
鲜血自白焓纱的口中缓缓流下,她叹了口气道:“我已经做错了一些事,不能再错了。楚寂,他又做错了什么?他一直想要保护好身边的每一个人,他还是他的时候,一定也很努力地想要保护好你吧。”
柳忆雪怔了怔,她的神情又变得淡淡然然。
那夜,无星无月,他站立在樱花阵中,渴求自己吹奏一曲。其实那不是她第一次见到他,早在他出手击退三大世家联手一击的时候,她就在不远处的树影下。
他不惜耗损自己的功力,压榨出身体的每一点内力,只为了救他心爱的人。
尽管,他太软弱,太感情用事,最后落入了敌人的陷阱中。
“柳姑娘,你快走!”
剑圣剑气最爆裂的时候,他明知自身没有能力挡住,却还是毅然挡在了她的前方。那一刻其实她一点都不觉得他勇敢,只觉得他的做法太不可理喻。
偏偏,她的心有一丝前所未有的波动。
楚寂,究竟是什么支撑着你去做一件又一件的傻事?
“阿姐,安置好柳姑娘我便回来。”
即便面对那个她一声尊敬爱戴的黄衣女子,他还是毫不犹豫地将自己送到是非山下才放心折回。他明明知道,来回的奔波只会使他耗费更多的精力,连最后一分胜算都因此而落空。
是非山前,那孤独决然的身影又浮现在柳忆雪面前。
这些年来,他一定很孤独吧。
柳忆雪右足在地面猛地一点,人向着白焓纱飞速扑去。被踩踏到的地面,碎岩四溅。
她防守时像一片羽毛,攻击时却像风雨雷电。
突兀的节奏,太快的变格。
白焓纱闭上了眼睛,因为她知道,自己根本挡不住柳忆雪的全力一击,这个赌从一开始就已经很清楚了。
一声巨响传来,接着是碎石坍塌的声响。
可是,为什么不疼?
白焓纱缓缓睁开眼,柳忆雪倒在她身侧的碎石中,抽搐着,破碎的身躯浸染着鲜血。
方才她竟然直接撞向了白焓纱旁边比普通石头坚硬数倍的花岗岩,这样的速度,这样的力量,她全身的骨骼在一瞬间全部碎裂,纵使是铁人也不成了。
“你...”白焓纱怔住。
柳忆雪渗着血的手伸向白焓纱,她此时的眼神清澈无比,却已越来越黯淡。
白焓纱蹲下身子,握住了柳忆雪的手。
“你...你这又是为了什么?”白焓纱望着在碎石中残破的躯体,忽然涌起了一股忧伤。
人与人本来就是同类,人,为什么总要自相残杀?
“白姑娘...”柳忆雪紧紧握着白焓纱的手,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其实...我一直都好恨我自己,我...我真的不想这样对他的...如果...我不是玄音护法...”
满是鲜血的手无力地垂下,那瓷娃娃一般美丽的佳人,吐尽了最后一口气息。
为什么,为什么命运总是推着人去做自己不想做的事?
为什么有些人只有在死亡来临的时候,才懂得生命真正的价值?
白焓纱轻轻拂过柳忆雪的眼睑,为她瞌上了眼睛。
虚冥剑剑影叠叠,无比迅速地刺击而出。
然而铮然鸣响的剑却在一刹那停滞在半空。
因为楚寂好像根本没有看到锋利的剑芒已在眼前,他转过头去呆呆地望着湖心亭外。
翠绿色的魔笛从柳忆雪的身上掉落,滑入冰冷的湖水中。
楚寂混沌的眼神有了一点变化,如一粒石子点在一滩死水中,渐渐地荡漾开一丝清明,随之而来的是越来越清晰的痛楚。
是谁,是谁造成了现在的一切?
“楚寂。”叶羽霄感到一股可怕的压迫,就像他上次在小颜的樱花林与楚寂对决时一样。
楚寂的眼中黑红不定,他的喘息越来越粗重,无边的杀意在积压下反而反噬得更加狂烈,眼看楚寂就要被梦魇吞没。
一只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这只手伤痕累累,浸满了汗渍与污痕,已然不是最初那般温滑柔腻,有似美玉。
却,充满了真挚与温暖。
“楚寂,你怪我,恨我,我都能接受,可是你现在一定要冷静。我们需要你一起找出血手令真正的幕后黑手,我们需要你!”白焓纱不知何时来到了湖心亭,与楚寂并排站立。
“只有找出血手令真正的幕后黑手,才能为柳姑娘报仇。楚寂兄弟,你一定要控制住自己。”叶羽霄往楚寂身边踏上一步,他的手轻轻拍在他的肩上。
红色的疯狂在楚寂眼中隐隐窜动,几乎就要破出。
但几乎的意思,就是还没有。
楚寂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待他再次睁眼,尽管眼中的赤茫依旧存在,却已经压制了大半。
“楚寂...你...”白焓纱颇为担心。
“无妨。”楚寂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他看着身边二人问道;“你们为何来此?”
叶羽霄道:“那日梵非兄弟与云灵姑娘助我突围,按照梵非兄弟的指示前往是非山,果然在那里遇到了颖儿与白姑娘。”
楚寂道:“梵非,云灵,他们现在在哪?”
叶羽霄默然。
他的意思再清楚不过。
楚寂脸色惨白,紧紧地握紧了拳。
叶羽霄道:“我知道你现在很难受,但是已经没有时间了。你仔细想想,在之前这段时间,你看到了什么?”
白焓纱道:“霍玉活着的时候曾向我提起过,还有‘另一个人’躲在暗处操控着一切。除了柳忆雪和霍玉,你再想想有没有见到过其他人?”
楚寂陷入了沉思:“除了霍玉,的确还有一个人...”
忽然,他神色一顿。
叶羽霄道:“你记起来了?”
楚寂微微点头,望着湖心亭外苍苍茫茫的雪景。
他的眼神灼烧出前所未有的睥睨:“棋走到了尾声,也该轮到我们将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