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
南宫世家的大院内只有一两点烛光晃动着瞌睡的昏黄。
南宫卓坐在书房的檀木桌前,他的面前还是一点明灭不定的烛火。
“爹,孩儿很快就能为你报仇了。”南宫卓轻轻拿起身边的血沥剑,眼中呈现出秋水般的平静。
20年前,南宫卓的父亲南宫博在炼血教一战战死后,这把剑的下落就成了一个谜,它再一次出现的时候,也就是楚寂出现的时候。
“这一定是父亲在天之灵的指示吧。”南宫卓轻抚着剑身,红色的剑芒反射着妖异的冷冽。
南宫卓将剑收起,无意间看到了桌子上的链子粥。
无论多深的夜晚,无论酷暑严冬,总会有这样一碗粥陪伴着他。
南宫卓原本冷漠的脸上恢复了一丝本就属于他的温柔。
笑儿是个很喜欢玩的姑娘,他一直说,很想与他出去走走。
他忽然很想把这件事快点做完,然后带着她走遍山川湖泊,走出中原,去那遥远的西域看一看异国风情。
然而不等他想下去,窗外闪过两道身影,风声动处,两股极其强大的力量已向自己飞速袭来。
南宫卓却眼皮都没有抬,淡淡道:“终于来了。”
楚寂怒目而视,他左手画圆,身动如墨,世间万物彷佛在他出现的一刻尽数化为了一张丹青图卷,只剩下那氤氲的墨画。赤红夹杂着墨影,将南宫卓尽数笼罩。
另一边,怒龙般的剑意划破了苍穹的黑暗,肃然的天际似乎承受着无比的压力,虚冥剑本轻灵飘逸,此时走的却是刚猛浑厚的路子。锋利的死亡之剑已经刺出,叶羽霄盛怒下的一击,江湖至今为止没有任何一人有十足的把握接下。
南宫卓很随意地,向后退了两步。
一声爆裂的炸响,木屑碎石漫天散开,整间屋子承受不住压力,轰然倒塌。
烟尘散尽,南宫卓的眼睛露出了笑意。
楚寂的手掌贴着南宫卓的手掌,灼热的气息犹在,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再推进分毫。
叶羽霄难以置信地握着剑,他沿着剑身看去,在剑的最前端,两根手指夹着剑尖,南宫卓的手指。
南宫卓的语气不温不火,缓缓道:“在炼血教少主与剑圣面前,这样的武功,是否值得一看呢?”
楚寂冷冷道:“你不可能有这样的功力,你究竟做了什么?”
南宫卓微笑,轻轻拨开楚寂的手掌与叶羽霄的剑,道:“我不过让药邪华异先生帮我抽取了你的血液,凝炼出一种神奇的药丸,这可是炼血教最拿手的好戏呢。”
楚寂道:“果然是你,但是那日,你与百里恒超不是受了重伤么?”
南宫卓笑了。
他的目光移向叶羽霄:“这多亏了剑圣与舒姑娘呢。”
叶羽霄道:“什么?”
南宫卓道:“以名剑山庄的人力物力,难道仅仅只有一件琉璃玄甲么?这就是我为什么要霍玉请舒颖姑娘到霍家做客的原因,舒老爷子想必不会很放心吧?”
叶羽霄道:“所以你就以颖儿作为要挟,名剑山庄不得不把第二件琉璃玄甲给你。”
南宫卓道:“我本想亲自体验一下魔血激发的力量,只是我低估了楚寂那一掌。琉璃玄甲在一瞬间裂开,我也被震得几乎晕厥...”
他好像在回忆那种劫后余生的快感,继续笑道:“还好剑圣及时赶到,也许这就是天意吧。”
叶羽霄道:“既然我可以错救你,也可以亲手杀了你。”
南宫卓并不在意,接着自己的话题道:“剑圣可知,我手上这枚血手令为什么不送给别人,偏偏送给你?”
叶羽霄道:“为何?”
南宫卓道:“因为我真的很想知道,如果我获得了魔血的力量后,在剑圣全力施为的情况下,我活命的机会有几成,然而...”
他故意顿了顿,才淡淡地将话补完:“然而方才那一剑,令我好生失望呢。”
叶羽霄道:“一剑也许杀不死你,但我还有一个绝招。”
南宫卓彷佛有了一点兴趣,道:“什么绝招?”
叶羽霄道:“拼命!”
南宫卓道:“剑圣也会拼命?”
叶羽霄道:“剑圣也是人,只要是人,就有命可拼。”
话音一落,他的剑气再次催动至巅峰。
楚寂内力流转,漫舞天际,宛如墨汁入水,一缕一缕荡漾开来。
白焓纱也默默地踏上一步,她一直不说话,只因为她心中的愤怒在不断地燃烧。
也许霍玉罪恶滔天,但是与眼前这个人比起来,霍玉的罪状不过冰山一角。
霍玉,不过是被他玩弄于手掌的棋子,霍玉的死,眼前这个人也绝对脱不了干系。
南宫卓笑着,缓缓握住血沥剑。
然后,出手。
他的出手没有任何招式,只有一个字:快。
血沥一点一刺,赤茫乍现,上下左右皆是血红一片。
叶羽霄面色一寒,身形跃出,一转之间已攻出一剑。楚寂双掌飘飞,脱手而出,一股撑天立地的气劲迎着南宫卓当头压下。
另一侧银光又起,白焓纱的魄月双刃哗然袭去,那抹小巧身影迅疾飘忽,舒卷开阖,一招一式都是拼命的打法。
南宫卓挥掌去阻楚寂的掌力,就在他分神一记,虚冥碧茫又涨。他不得不将部分内力注入血沥迎击叶羽霄的虚冥。然而就在他不经意间,一道狠辣的银芒几乎要削断他的喉咙。
四人出手皆风驰电掣,拳来剑往的瞬间,竟已过了上百招。
南宫卓只觉得自身彷佛在烈焰中灼烧,三道极其霸道的气劲将自己夹在中间,他左突右冲,有如笼中困鸟。然而周围三人都是万中无一的高手,此时斗气愈来愈盛,如惊鸿争空,锋芒不灭。再过片刻,自身真气必衰无疑。
南宫卓怒叱,杀意于一刹飙升到极致,然而下一瞬,南宫卓与那战栗的杀意忽然消失。
东厢,距离南宫卓最近的房间,一个身穿黑色羽衣的女子,已静静站立许久。
那让人看不透彻的黑衣女子,面对三个忽然闯入的外来客,竟没有丝毫的惊慌。
“阿卓啊...”她喃喃的低语,淡淡的语调,听不出是喜是忧。
“也许,是时候有一个结局了吧。”她说到这里,露出了很深、很深的一丝忧伤。
狰狞的夜色,吞吐着无穷无尽的诡异,南宫卓就这样消失在众人面前。
即便轻功再高的高手,也不可能有这样的身法。
那么南宫卓又是如何做到的?
白焓纱道:“为什么连他的气息也...”
她的话只说了半句,剩下的话已经来不及说出。
因为南宫卓忽然出现在她的身后。
一瞬间的出现,没有任何的征兆。
白焓纱何等的敏利,觉察到背后有异,想也不想便偏移侧闪,同时指间银光闪动,魄月刃几乎在异样横生的同时在背后划出了一道新月弧。
然而等她回头看去,竟然空无一人,留下的只有颈部一道淡红色的划痕。
若非方才闪避迅速,想必已被割破动脉了吧。
叶羽霄已经闭起了双目,所有的剑气氤氲流转在身体每一处,以剑圣的实力,若是严加防范,足以防守任何一人的攻击。
前方的剑气微微荡漾,叶羽霄一剑刺去,却刺在空气中,接着右侧出现了异动,他再次刺出,无论那里有什么,绝对难逃被刺穿的结果,然而和第一次一样,还是什么都没有。
不可能,这样的速度,绝对没有人可以避开!
不等叶羽霄细想,后方再次出现了剑气的波动,然而一瞬即逝,波动几乎同时又出现在左边,叶羽霄一剑追去,几乎不分先后地刺在两处,仍然空无一物。
叶羽霄的剑法无论速度,力量,准确度都发挥到了极至。
南宫卓的武功难道真的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了么?
三人警惕地望着周围,分毫不敢大意。
虚空中忽然幻化出密密麻麻的黑气,以肉眼看不清的速度,向着三人当头罩下。
楚寂、叶羽霄、白焓纱三人背心相靠,每个人只专注于眼前的危机,把背后交给了其他二人。
他们已不再是为了一个目的走在一起的一羣人,他们之间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建立起一种无法言喻的信任与默契。
楚寂掌影如山,层层叠叠;叶羽霄单手疾出,剑花流转不息;白焓纱以快制快,魄月刃光闪连连,铮鸣不绝。
然而被格挡开的黑气乱而不散,弹射回去后不过颤了一颤,重新整顿,再次电射而出。渐渐地,那黑色的气劲来势越来越凶,每一次齐射都会加大一份力道,好像有一百个霍玉正从四面八方源源不断地攻击。
不妙。
这样下去,必败无疑。
“梦影雾花,尽是虚空,无论什么气息都是无形之形,他不过是借用柳忆雪布下的千灵阵法将自身掩盖,所有的行动只是藉着着阵法对光线的折射而已。”
黑色的羽衣缓缓步入院中,好像一点都不在乎四人缠斗激荡起的气劲波及到自身。
在她走出来的一刻,漫天的黑气凝固在半空,整个南宫世家彷佛颤动了一下。
白焓纱打量着眼前的黑衣女子,诧异道:“赵笑儿?!”
赵笑儿微微颌首,道:“诸位无须疑惑,笑儿出来,是助你们破阵的。”
叶羽霄道:“你是南宫卓的妻子,为何反而助我们破阵?”
赵笑儿道:“正因为我是他的妻子,才不想看着他继续错下去。”
叶羽霄道:“既然如此,还请姑娘道破玄机。”
赵笑儿躬身作揖,行了一礼,道:“南宫卓、千灵阵法已与整个南宫世家融为一体,天、地、人的融合相辅相承,想要找出阵眼委实是不可能了...”
楚寂道:“既然如此还请姑娘退至一旁,我等交手恐怕会波及姑娘。”
赵笑儿微微笑了笑,道:“这样的关头也不挟持我逼他现身,小女子钦佩。如今笑儿自有方法令其现身,只是请你们不要为难他,给他一个选择。”
楚寂道:“自然。”
赵笑儿缓缓地抬起头,望着天空幽幽道:“阿卓,有时候我会傻傻地想,要是每天晚上都能抱着你,看着你像孩子一样入睡,那该多好啊。可是这几年你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变得越来越不像你了。但是我不怪你,作为你的妻子,我永远站在你的这边。阿卓,你要记住,笑儿...笑儿永远是最爱你的那个人...”
“嗤”一声闷响,锋利的匕首已然没入心脏。
“姑娘!”楚寂只来得及将手抬到一半,赵笑儿的身体已栽倒在地上。
一瞬间的静止,所有的动作都凝滞在半空。
整个南宫世家周边都开始剧烈地颤动,好像一个人在不住地翻滚,挣扎。
寒风飒然,飞沙四起,吹得众人睁不开眼。
南宫卓的身影忽然显现在白焓纱身后,浓厚的阴影下看不清他的表情。
“小心!”楚寂只觉一股凉气从腹部一瞬间传到咽喉,只是她此时距离白焓纱太远,他冷静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极不协调的变化。
然而,那模糊的身影只是静静地站在她的面前,彷佛看着世间一幕幕转变的沧海桑田,任由风抽打着那倔强单薄的身躯。
“笑儿...笑儿...”
失去了赵笑儿的南宫卓,还是南宫卓么?
是那温柔儒雅的男子,还是被仇恨包裹嗜血成性的狂魔?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此刻的他就像一头负伤的狼,在一个孤独的雪夜,独自站立在山崖的绝巅,在漫漫长夜等待着黎明的到来。
可是他的黎明始终都没有到来。
他本以为在他面前的是新的希望,却,不过是一道痛彻心扉的伤口。
楚寂缓缓走到他的身旁,道:“南宫博前辈是自杀的。”
南宫卓惨笑道:“是么?”
楚寂道:“你可以不信,但是我以自身性命担保,接下来我说的每一句都是实话。当年,南宫博前辈看着数万的尸体,感到深深的愧疚。后来他遣散了追击的武林人士,独自前来将这把佩剑交给梵非的父亲龙翼,他的遗言是:四大世家必须终止‘那个计划’。”
那个计划,想必就是南宫卓正在拼命进行下去的计划吧。
“那天晚上我根本来不及说出一句话便被三大世家围攻,我只得弃剑而走。因为那时我以为白姑娘有危险...”
“不,我不信!!”南宫卓仰天狂嘶,打断了楚寂的话。
“你在骗我,你一直在骗我,是你害死了笑儿,是你!!”
南宫卓眼睛忽然涌起一股死灰色的笑意,哀怨,疯狂,惊怒,残忍。
真相,往往是那么可笑,正如清醒伴随而来的是深深的痛楚。
狂魔般的猩红浸染了南宫卓的双目,劲风忽然变得前所未有的暴戾。
他们都在骗我,我要将这些虚伪的人性撕碎,将天地一切悲苦哀怨摧毁,即便燃尽我与整个世界!
“熬!!!”南宫卓仰天狂嘶,世界开始变得赤红,血一般的红。
“楚寂!”叶羽霄一声清叱,惊醒了楚寂。
楚寂身形动处,化开层层残影,他的内力顺着水墨画的韵律,氤氲出一幅山水画的浓厚底蕴。
丝丝墨意纠缠着裹住南宫卓扭曲的身躯,妖异的赤红逐层消融。
叶羽霄与白焓纱默默地望向前方,水墨忽而收缩,隐约还看到南宫卓的脸。
削瘦的脸显得极度苍白,此时却彷佛有几分欢愉。他的嘴角带着一丝安详的笑意,对着众人微微点头。
在这个世间,根本没有绝对。
对与错虽然对立,谁对谁错,又有谁说得清?
谁对谁错,到了此刻,还有那么重要么?
重要的,是选择。
南宫卓有了自己的选择。
“我终于...可以去找爹和笑儿了...”
墨影疾转,一瞬间将南宫卓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