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迫近,晚霞绯红,昏黄的天光衬着远近林木挺拔的丘陵,分明是一幅上好的山水画。
然而楚寂却无心欣赏这上好的景色,片刻不停,向着北方进发。
楚寂的脚步忽然停下,他伫立不动,良久才开口道:“前面便是是非山。”
柳忆雪道:“你想回去?”
楚寂缓缓转过头,目光说不出的清明:“到了此处,你已经安全,所以我可以放心地回去了。”
他竟然说走就走,再也没有多停留一刻。
柳忆雪冷漠平静的脸上,忽然露出了一丝忧色。
楚寂徒步奔突,如追星赶月。尽管体力在急剧地流失,一路上却是片刻未停。
然而当他赶到樱花丛的时候,只看到叶羽霄怀抱着一个已死去多时的女子。
那绝对是难忘的一幕,也是黑暗的一幕。
楚寂木立当场,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黄衣女子会这么轻易地死去。
记忆,如潮水一般狂涌而至,他的本身因痛苦而蜷缩。
“楚寂,你为何练剑?”这是黄衣女子第一次遇到楚寂时问的问题。
楚寂想了想,答道:“痛苦。”
黄衣女子继续问道:“为什么而痛?”
楚寂道:“情。”
黄衣女子第三个问题随既而来:“那你找到解脱的方法了么?”
楚寂道:“去忘记。”
黄衣女子笑了。
“以后我就是你的阿姐,但是你要记住,你要做的不是忘记,而是放下。”她拉住了楚寂的手,带着他进入了樱花丛。
从那天开始,他们一起练剑,一起谈天,她就像姐姐一样照顾着他。
“阿姐,你有喜欢的人吗?”楚寂有时候看着星空问黄衣女子。
黄衣女子笑了,不知道为什么而笑,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说:“有一个傻瓜,他每次见我都紧紧张张的,那天,我拉着他的手,让他跟我一起喊一句话...”
楚寂禁不住好奇问道:“什么话?”
黄衣女子站起身子,望着星光璀璨的星空,涩声道:“我让他跟我一起喊:‘我是最强的,因为我追到了宋颜!’”
楚寂问:“阿姐,宋颜是谁?”
黄衣女子摸了摸楚寂的头,苦笑道:“宋颜,她也是一个傻瓜。”
她的眼神变得迷离,就像蒙上了一层雾气,她望着远处的灯光,对着楚寂道:“小猴子,以后遇到自己喜欢的女孩子,不要因为一些原因而轻易地放弃。”
楚寂点头道:“我要学好武功,如果我喜欢的人遇到了危险,我会不顾一切地去保护她!”
黄衣女子的眼眶微微湿润,她轻抚着身边少年的头,喃喃道:“小猴子,我好为你骄傲!就是这样,就是这样,让我们一起慢慢熬着,慢慢变强!”
“阿姐!”楚寂从回忆中挣脱出来,望着那具虽然娇美,却已经冰冷的身躯。
“是你...杀死了阿姐么?”他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他的手因用力过度而使得骨节变得惨白。
叶羽霄的身体颤动着,良久抬起头来,他的眼睛因痛苦而失去了原有的平静,他的头发散乱风舞。
“不,不是我害死小颜的,害死小颜的,是你!”叶羽霄缓缓起身,他的手也握上了虚冥剑的剑柄。
狂风乱颤,落英纷飞。
这一次的对决并不像高手之间的对决。
形容高手对决的词有很多,比如沉静,精炼,严肃。
而现在的剑圣已不像剑圣,他悲哀,愤怒,他的剑气再也没有半分的收敛,他的锋芒癫狂而散乱。
他是人中利剑,剑中之神。
他盛怒下的一击,融合了天地万物的气息,这一击犹如海啸风暴,大片的地域都为之震动,这是神的怒火,绝没有人可以接住这样的一击!
楚寂也不能。
他的手甚至还来不及抬起半分,身子就被那极度霸道的剑气击飞,撞穿了五六块阻挡的墙,撞断了十几根碗口粗的柱子,然后重重地撞在身后的岩石上。
楚寂全身变得软绵绵的,好像他全身的骨头都已经摺断。
叶羽霄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看着眼前的残破景象。
忽然一股莫名的压迫感越逼越近,叶羽霄立刻凝神屏息,一个真正的高手在危险来临之前就已经有所感知。
但是那种不详的预感使叶羽霄全身都不舒服,随后的一瞬间,他的后背已经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因为他看到好像死了一样的楚寂已经站了起来。
楚寂的眼神变得莫名的平静,好像他已不是楚寂,而是另外一个人,似乎之前受的伤与他无关,黄衣女子的死也与他无关。
这种眼神也很陌生,陌生得令人害怕,陌生得好像不是人类。
血红色的雾气弥漫在楚寂的双手,双手成爪。
那是地狱的火焰!
楚寂的左脚轻轻向前迈出一步,踩下去的时候稍微带起点尘埃和花瓣。
然后他整个人忽然消失。
叶羽霄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危险的预感越来越近。
“铮!”爪与剑交击的声音响彻庭院,两个身影一触即分。
叶羽霄没有受伤,楚寂也没有受伤。
但是,紧接着的,楚寂的第二轮疾风骤雨般的攻击已经向叶羽霄扑来。
那次与南宫卓及百里恒超对决,楚寂没有招式,仅仅靠力量就轻松将其击溃,而这一次,楚寂不仅力量巨大,连招式都彻底融合。
他的头脑还很清醒,甚至更狡猾。
然而剑圣绝不是虚名,即便是面对这样的强敌一时也不落下风,他全力应战,速度提到了极致。
两人接触并不多,一旦接触,便是爆鸣四散。
如果说叶羽霄是剑中之神,那么此时的楚寂就是地狱的恶魔。
一只足以吞噬一切的梦魇般的狂魔。
一百零一招的时候,叶羽霄看准时机剑尖侧滑,顺势向上一挑,锋利的剑芒划破了楚寂的脸颊。
然而楚寂的左手已经卡住了叶羽霄的喉咙。
“熬!!!”楚寂一声嘶吼,将叶羽霄整个人举起,重重地砸在地上,碎石夹杂着灰尘,腾升起令人窒息的气息。
血从叶羽霄的口中喷出,他整个人快要失去知觉。
可是他还是紧紧握着他的剑。
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他拼起最后的力气,将剑刺入了楚寂的胸膛。
血也从楚寂的口中涌出,他放开了叶羽霄,踉跄着向后退了五步。
然后,他们两个同时倒了下去。
如果身体疼痛能够代替心中的痛,那就让它痛吧。
可是,为什么心中更痛?
好痛好痛啊!
血,疯狂地从口中涌出,楚寂的意识变得模糊,生命在迅速流失。
叶羽霄挣扎着站起身子,身上的琉璃玄甲已经碎裂。
琉璃玄甲,足以化去任何的冲击与刺击,若不是此甲护身,只怕此时的叶羽霄已是骨肉分离。
然而即便如此,他还是受了伤。
他的双目尽是怨恨,他的手又握上了虚冥剑。
“楚寂!楚寂!!”叶羽霄披头散发,白衣上满是血污与泥渍,他踉踉跄跄地走到楚寂身边,缓缓提起手中的剑。
剑光冰冷,寒意刺骨。
“住手!”一声断喝打断了叶羽霄的思绪,一袭紫色身影从樱花丛闪出,定睛瞧去,竟是云灵。
然而这一声断喝却未能阻止他的动作。
剑毫不停留地刺下,即将刺穿楚寂的头颅,云灵此时距离甚远,已然无法阻止。
一杆长枪从樱花丛深处飞来,“咄”一声击落了叶羽霄手中的剑。
叶羽霄大怒,转头望向长枪飞来的方向。
一个身穿银翼甲的男子缓缓走出,清俊的脸上带着和煦的笑意,温暖人心。
“是你!?”叶羽霄心中吃惊大于愤怒,因为他看到了一个已经死去的人。
梵非。
他不是已被南宫卓毙于剑下了么?他又为何出现在这里?梵非消失的那段时间他又去了哪里?
一个又一个的疑惑充斥在叶羽霄的心头,他如电的目光转向了云灵。
云灵曼斯条理地梳理着披在肩头的长发,她的神情似笑非笑,就像叶羽霄第一次在血枫林见到的一样。
云灵微笑道:“现在可以冷静些了么?”
叶羽霄冷哼一声,并不言语。
云灵道:“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叶羽霄的目光转向了梵非。
梵非在笑,他不着急。
终于,叶羽霄深深叹了一息,凌厉的目光也逐渐缓下,问道:“我知道你不简单,你是谁?”
梵非笑,并不回答,他轻轻将钉在树上的长枪拔下,反问叶羽霄道:“阁下应该听说过炼血教吧?”
叶羽霄神色一凛。
炼血教,一个古老的,已延续三代的武林噩梦。
早在四大世家创立以前,武林中便有一个庞大的体系,教主自称轩辕一氏,将带领天下武林,看管众生。
炼血教两代兴盛,却在二十年前遭到正派联盟的攻打,使得兴盛已久的炼血教瞬间走向颓败。
但是这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为何梵非会提到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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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他与炼血教有着什么的关系?
叶羽霄的眉头已经皱了起来,因为他有预感,梵非即将要说的,是一个惊天动地的秘密。
梵非俯身查看楚寂,将一粒丹药送入他的口中。
那是云灵送给他的唯一一粒生丸。
楚寂的手指微微颤动,彷佛有了一丝气息。
“他不叫楚寂。”梵非看着楚寂,温暖的笑意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莫名的崇敬。
叶羽霄静静地等着他把话说下去。
梵非起身,恢复了微笑,他看着叶羽霄平静道:“他不叫楚寂,他的名字叫...轩辕离。”
叶羽霄呼吸为止一滞。
轩辕离,轩辕!
炼血教的教主都是轩辕一世世袭,难道他竟是炼血教的后裔?!
叶羽霄悄悄地靠在了他身后的树干上。
“还不止...”梵非微笑着,此时却有种说不出的悲哀,他看着那具倒在地上的已经冰冷的女子继续说道,“她也不是宋颜,她的原名叫轩辕奇,是轩辕离的姐姐。”
叶羽霄眼前发黑,终于身子一滑,坐倒在树下。
梵非似乎并不在意叶羽霄的神态,接着道:“当年轩辕家族的大护法龙翼想必剑圣阁下听说过吧?”
叶羽霄木然抬头,道:“想必你便是龙翼的后代吧...”
梵非笑了,这次笑得很开心,他抚摸着手中的长枪,眼中透露出无限的疲惫:“不错,我原本叫龙非,我的爷爷将这杆长枪传给了父亲,父亲又传给了我,我的任务便是守护轩辕一族的后裔,激发轩辕后裔的魔血,使轩辕一族的复仇之火燃遍整个武林!”
叶羽霄皱眉道:“魔血?”
梵非抬头望天,神情悲怆:“轩辕少主出生时得了一种怪病,教主命药邪华异为止医治,。华异开出一张药方,其中的药引相当难寻。为了凑齐药剂配方,轩辕教主在武林中颁发密令,不过是为了治好少主的病。谁知那些武林人士以讹传讹,竟然开始追踪血手令发放者的来源,在获悉炼血教的秘密后,不仅渗透组织,使得教中两部内讧,还联合起来攻打炼血教。那日正是药剂炼成之日,教主正面迎击数万人的攻击,背后将药剂喂给了尚是婴孩的少主,谁知药性并不成熟,反而使得少主病情恶化。教主无奈,命令炼血教龙翼、玄音两大护法带着轩辕一族最后的血脉从后方突出,望日后少主成人,复兴炼血教。”
叶羽霄望着躺在地面的轩辕离,叹道:“难怪他体内有着这般力量。”他沉思了一会儿,忽而又想起了什么:“但是,记得前几日,现任炼血教教主重轩已死于我的剑下,那人...”
梵非凄怆笑道:“那是我的父亲龙翼,他为了稳住炼血教教众,不得不承担起炼血教教主的位置,然而他在早先的浩劫中受了终身不愈的创伤,已是功力大减...”
叶羽霄喃喃道:“重轩竟是他的父亲,原来我杀的,不过是炼血教一个身受内伤的老人...”
梵非忽然道:“你杀死了我的父亲,我本该取你性命。”
叶羽霄道:“那么你为什么还不动手?”
梵非道:“因为你不能死。”
叶羽霄疑惑:“为何?”
梵非叹息,眼神有着说不出的疲惫:“炼血教为了复仇,已经耗费了太多的时间和精力,我有时在想,仇恨令人变得疯狂,一代一代的相恨相杀又有何意义?如今四大世家已毁了大半,我却未曾有复仇的快感。”
叶羽霄道:“你想说什么?”
梵非道:“你是名剑山庄的少主,又是当代的剑圣,可以代表正派联盟,而我则是炼血教龙翼护法的后代,我想与剑圣立下一个君子之约,炼血教会离开中原,永不返回,但是条件是,你们的人日后不可赶尽杀绝。”
叶羽霄心中默默道:我能相信此人么?
云灵一直未曾言语,此时忽而开口道:“也许你并不信他,但是我想请剑圣阁下听我一言。”
叶羽霄微一点头。
云灵道:“也许你并不知道这些年他都经历了些什么,从他出生的那一天开始就注定是流亡的生涯。”她微微顿了顿,灵动的双眼望着远方,彷佛一切回到了很久以前。
那年,江湖正是动乱的时候,只要被认定与魔教有关的人,便只有被屠杀的下场。
虎鲨帮不知从哪得来消息,认定云灵私下卖药给魔教残存势力,数百人竟然开始追杀一个手无寸铁的少女。
最后,她走投无路,被围堵在一处山谷,面对这即将发起的数百人的攻势,她已然绝望。
他不知何时到来,银翼生辉,怒马嘶扬,枪锋清冷,面色严峻。
云灵从未见过此人,心中惊奇,无奈对方人数太多,感激之余唯有说道:“他们人太多,你走吧。”
他笑了,那一抹阳光的笑意,瞬间融化了她心头对死亡的恐惧。
她只想静静地陪在这样温暖的笑意旁边,看着天上的星星,呼吸着山间青草和泥土的气息。
玩世不恭的脸侧向她的这边:“只要武器在手,为何轻言放弃?”
云灵的心开始跳跃,她的心,从来都没有这样鲜活地跳跃过。
“我才不是什么弱女子,绝不会输给你的!”她也笑了,原来笑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一个人只要还能笑,就有希望!
“那么我们立一个赌约,谁先死谁就算输!”
谁先死,谁就算输!
她牢牢地记着这个赌约,她不愿输。
他也没有输。
于是,满身是血的他背着耗尽精力的她走出了那尸横遍野的战场。
云灵就这样站在梵非身边,看着叶羽霄道:“我与他非亲非故,他救我时却没有丝毫的犹豫。这样的行为比那些不分青红皂白的名门正派强上千倍。叶羽霄,我想你是个有判断力的人,难道你宁愿相信霍玉那种小人也不相信他的话么?”
叶羽霄道:“可是颖儿...”
云灵道:“其实梵非早已对霍家有所怀疑。那日楚寂故意弃剑而走,其中一个原因是使他的死更加真实。他中剑曾前服下过孟婆丸,身体呈现与死人无疑,而他的‘尸首’只有我接触过,我一入手便猜到他一定有重要的计划,所以陪着他唱了一出戏。他这样做只是为了混入霍家,乘机调查。”
梵非道:“我潜入霍家后发现,舒姑娘是自愿被劫持进入霍家的。”
叶羽霄紧接着问道:“为何?”
梵非道:“因为她要说服一个人和她一起离开。”
叶羽霄道:“白焓纱?”
梵非道:“是的。因为她知道,白焓纱本天龙门掌女,而名剑山庄与天龙门世代交好。舒颖姑娘托我传话给你,她一定会带出白焓纱,与你是非山汇合。”
叶羽霄望着远处,忽然有一种莫名的悲怆。
是非山,是非山。
人生岂不是是是非非?
为了追寻血手令的秘密,他失去了小颜,错伤了楚寂,甚至他的妻子也被困在敌人的家中。
一阵笛声从远方传来,凄凄宛宛,很多回忆一瞬间涌上了众人的脑海,撩人神伤。
他们静静地听着那如梦如幻的音乐,只觉得无比疲倦,一阵阵的困意侵蚀着意识。
云灵彷佛看到了远山,片片樱花落下,鲜衣怒马,那个少年一抹笑意宛如阳光。
不对,这个笛声...
云灵想要起身,却为时已晚,她看到叶羽霄已经沉沉睡去,梵非的眼神也是一片迷茫。
然后她再也抵挡不住潮水一般的困意,软到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