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身形十分消瘦成疾,她许久不施脂粉,脸色黄黄,便显得越发憔悴不堪。但还是未失妆容整肃,云髻青丝低绾绕回,松散头发。
皇后淡淡道:“你身为一朝贵妃,这等微末小事,也要亲力亲为,王嬷嬷呢去哪了?昨儿听说荣海请旨叩安,怎没见得荣海在何处?”
全贵妃一口一口喂着皇后,才露出如花笑靥,道:“您是主儿,是妻,奴才是妾,奴才便要守着规矩伺候主儿。主儿咳疾轻缓,神色也是柔和多了,想来无碍了,荣海大人近来繁忙,皇上无旨,也不敢冲撞内闱。”
皇后喘着气,轻轻按着胸,悲苦道:“贵妃不用哄吾了,吾这病怕是不成了,病了快半年整了,御医用药也如水缸一般,听王嬷嬷说,太后早就备下了寿材,就等着吾……”
皇后的话并未往下说,只是擦了擦泪,别了脸来,伤心难抑。
全贵妃把一盏浓药吹了一口,浅浅一笑,道:“主儿万勿胡思,太后备下寿材那是为了主儿冲喜,主儿抱疾,皇上、太后日夜悬心,主儿若是想皇上了,那奴才这就走一趟御前,替主儿传来。”
皇后微微闭了眼,却道:“贵妃有心了,吾与皇上体同一心,吾自是会着王嬷嬷、陆忠海去传,不劳贵妃凤驾临下。”
全贵妃暗山春锁,柳眉轻蹙,举袖掩了掩红唇,道:“主儿多虑,奴才可不曾如此僭越,说来您始终是嫡室,是中宫,奴才始终是妾。”
皇后淡笑一声,道:“是啊,吾是中宫,这中宫之位怕是也坐不稳了,有贵妃这般娇俏聪慧之人在,吾哪儿有重来之日?吾若是一脚登天,那六宫凤位岂不是妹妹主持了?”
全贵妃不动声色,忙怯弱抚胸,福了一身,屈了一膝,道:“奴才不敢,您是中宫,奴才万不错了规矩尊卑,说来您主理六宫多年,何曾见过奴才以下犯上,主儿这话倒是抬举了,奴才出身低贱,哪儿能荣膺六宫凤位。”
皇后泪水盈睫,抚着胸口咳了又咳,道:“贵妃笑言了,皇上春秋鼎盛,若中宫空缺,怎能不添一添上?你儿女双全,且是满洲出身,怎坐不得皇后?”
全贵妃笑意轻浅,轻抬玉膝,伺候着皇后抚了抚背,道:“主儿多思了,这六宫凤位挪移至谁,谁也不敢揣测,圣意优渥,好比雷霆,怎是奴才低贱之微所及思虑。”
皇后抬了抬眼皮,这才平了气息,懒懒道:“皇上登极多年,心胸怀比天下,不过大清满目疮痍,屡遭厄运,连英夷、琉球弹丸小岛也横眉瞪眼,多生事端。”
皇后喘了口气,痰液涌了上来,全贵妃忙接过痰盂轻抚脊背,道:“主儿您少言,没影儿之事您不必言语了,免得心内郁结,痰涌上心。”
皇后这才舒一口气,饮了口梨花水,抬起头静静凝视着全贵妃,沉静不语。
全贵妃顾自抚了抚脸颊,嘲笑了一声,便道:“主儿怎这样瞧奴才?奴才倒是畏惧,奴才扶您安置吧。”
皇后缓缓神色,唇上牵了一笑,目色也清澈了许多,道:“全贵妃长得果真漂亮,自道光初年选秀入宫至眼下,十三年了,你生儿育女,繁衍子嗣,可见宠眷不衰,平安顺遂。”
什么都不缺了,家世、宠爱、位份、儿女,四角齐全,而唯一所缺,只是一个皇后的名位。
全贵妃强忍着心下的喜悦,仍是一脸殷勤恭谨,笑色晏晏。
全贵妃气定神闲,仍然抚着皇后冰凉的脊背,道:“瞧主儿说的,您病中不宜多思,过分思虑反而延了病情,伤了凤体。六宫繁花叶茂,争奇斗艳,奴才蒲柳之姿,倒是抬举了。”
于是皇后极力抚着胸,便道:“贵妃思虑得清澈,说来你得皇上百般宠眷,祥妃、静妃哪一个能及?四阿哥是皇上第一贵子,果是一帆风顺,民意天安。”
全贵妃的眼皮轻轻一抬,但听皇后口中凄婉,道:“奴才先伺候主儿睡下安置,便着王嬷嬷、翠雯等人近身伺候,奴才下去了。”
刚出了殿门外,全贵妃便紧了紧绣花滚珠绯边子风衣,由着赵得海、芝兰的手进了一口茶水,道:“储秀宫外可还安生?皇上可派了人来回话?”
赵得海扶着全贵妃的手,道:“回主儿,太后着了张公公打听了病势,但见主儿在内殿,便也没说什么,传了两个御医训话去了。”
芝兰低声道:“回主儿,皇后主儿之病势如何了?”
全贵妃冷着神色,道:“不过老样子,今儿喂了一勺稀粥,倒还饮下了,下夜谁来侍疾?”
赵得海颔首垂眉,道:“回主儿,今儿是恬嫔、刘常在、琭答应夜来侍疾,赵永年、王明富、张鑫、崔文光一众御医轮侍。”
如此几句,芝兰便斟了茶,要递与全贵妃手上。忽听得殿外有喧哗声,全贵妃不由得微微皱眉,道:“谁在外头?着人去瞧一瞧。”
赵得海点了头,道:“奴才这就下去瞧瞧。”
却是荣海在殿门外急着要叩安,陆忠海也左右为难,便是王嬷嬷也要避嫌,顾及着多位嫔妃在侧,不敢放进来。
荣海见是全贵妃曼步出来,忙道:“全贵妃圣安,恳请贵妃回了皇上,着我进去探视皇姐。”
全贵妃脸色低沉,烦在心中,于是神色便不悦,只道:“将军,您不在王府纳福,怎么来了六宫,也不怕避嫌?”
荣海的神色有些急切,一把推开陆忠海的手,道:“皇姐如何了?听说皇姐挪回储秀宫便不好了,容我进去向皇姐叩个安,我便出来。”
全贵妃眼皮突地一跳,转脸便沉了色,道:“将军糊涂,家法规矩,内宫森严,如今主持六宫之人,不是皇上,便是太后,并未是吾,吾有何颜面放你进去?将军说笑了。”
荣海的脸上笑色越发淡薄,反是十分急切,道:“我临储秀宫仅一步之遥,为何全贵妃不让我进去探视皇后主儿,主儿染疾未愈,身边需尽心伺候之人。”
全贵妃怒容难消,目光清冷,低声道:“放肆!将军好歹出身满洲大姓,伺候御前数年,怎得连避嫌都不懂?六宫女眷众多,若累了圣誉,岂非我等罪过?你若胆敢犯上,那吾决计不轻纵了你。”
荣海身为御前侍卫,还是惧怕天恩圣意,他的神情渐渐冷寂下去,道:“全贵妃,我与主儿乃是姐弟,如今病势垂危,我连看一眼都不肯么?”
全贵妃摸一摸鬓边的烧蓝珠花,正了正衣襟,道:“皇上圣谕,臣等岂敢犯上,天家情谊,姐弟如何?守着规矩是了。”
荣海却也沉默哀哀,神色迷离,口中冷冷道:“全贵妃倒是很守祖宗规矩,那我便不叨扰全贵妃圣体清安了,我去御前叩恩,再来与你算账。”
全贵妃冰冷了脸色,抚着鬓上一块橘色圆蕊点翠,沉声道:“恭送,皇上首肯,你便来叩头吧。”
但见荣海走得远了,全贵妃这才沉了沉脸,道:“坝上之事,便是他作的祟,可惜大阿哥早早殁了,倒也死无对证。”
芝兰噘了嘴,道:“殁了便好,省得他觊觎主儿,做出下作之事。”
赵得海一手搀着全贵妃,垂了垂声,道:“听说自大阿哥殁了后,和妃主儿便一直疯疯癫癫,太后更是下令禁足,不许御前伺候。”
全贵妃柔和含笑,道:“好了,不许提她是了,近来春乏火起,四阿哥扑了一场风,便着了风寒,他身子这般柔,快去太医院请张太医来,仔细调养。”
全贵妃下晚便回了道光,道光也是一脸焦灼,又不敢擅自做主,只等着用过了晚膳,便传人回了太后。
彼时太后正在寿康宫偏殿小门里念佛经,她穿了一身宝蓝色绣花枝叶莲纹袍子,髻上着一色的佛字金翠,寿字银饰,不过六枚翠饰,却是一身清贵迫人。
道光抬步迈进之时,太后且浑然不觉,倒是张明得先唤了一声,道:“皇上,您先留步,奴才这就请示太后,太后日夜为皇后主儿念佛,盼望主儿身康体健。”
夜来参拜,太后念了一本《金刚经》,念过了一半,便心下一沉,佛珠碎了一地。
太后双眼一瞬,登时雪亮,便道:“这事儿不好,不许传出去。”
桂姑姑知道深浅,忙搀扶着太后起身,低垂道:“太后,这事儿确是不祥,奴才明儿便问钦天监,再传黄御医进来回话。”
太后以手障脸,低声道:“皇后也不知如何了?能不能熬过四月,能真有寿,便是她造化了。”
张明得在门外垂着声,道:“回太后,皇上来了。”
太后这才披了一件翡翠色孔雀毛滚珠毛衣,正了正发髻,扬声道:“端上热茶,传皇帝到炕上回话。”
道光坐在炕上,底下铺着一块鹅毛羽软垫,全贵妃、静妃、寿宁公主依依垂手立在一旁,不敢说话。见太后过来,道光、全贵妃等人屈膝行了一礼。
太后盘腿坐了下,缓缓拨着手中的佛珠,便絮絮道:“夜来风大雨沉,皇帝怎么来了?也不怕雨水淋了身,得了风寒。”
道光眼底乌青,显是一夜未得好眠,便抿了抿热茶,道:“皇额娘,今儿贵妃侍疾,皇后神色不好,说话也是痰涌,怕是……”
太后蹙了蹙眉,温和道:“吾近日身子乏,便没去储秀宫探视皇后,晨起着了张明得赐了皇后粥膳、药膳,又传了御医回话,御医也是回天乏术,只能温和用药,养神续命。”
寿宁公主闻言,不觉清泪滚滚,忙下了跪,道:“皇玛嬷,皇额娘重疾,不论如何都要传人仔细医治皇额娘,孙臣已经失了阿玛、额娘,孙臣不愿再失了皇额娘。”
太后递过眼色,全贵妃、桂姑姑忙扶起寿宁公主,长叹一声,道:“公主言重,皇后乃是太后亲儿媳,您是太后亲孙女,皇后染疾,太后怎会不着人用心医治?太后夜来垂泪,连晚膳也只进了一些薄粥。”
寿宁公主痛哭流涕,这才扶着桂姑姑的手,含泪起了身,道:“多谢皇玛嬷,多谢姑姑。”
道光沉了声音,摆手道:“静妃,你带寿宁公主下去,替她梳洗整齐,再去伺候皇后。”
但见寿宁公主出了殿门,道光这才开口,沉声道:“皇额娘,皇后一病怕是不成了,黄贞显下晚来回,说皇后又添了重疾,三十几个御医轮流侍疾,怕也是不好,儿子惶恐,还请皇额娘主持示下。”
太后注视着道光,她双目沉静,脸上却是汹涌,攥住道光冰凉的手,道:“皇后乃是重疾,前儿吾请了钦天监观了天象,客星渐行渐离,隐隐逼近储秀,储秀乃是中宫之处,房宅落夜鹰,正是悬事。”
道光心头一凉,灰败了神色,道:“钦天监是这样说过,皇额娘,那您的意思是……”
太后慢慢捻着佛珠,缓缓了色言,道:“皇帝不要急,在圆明园之时,吾便着了郝进喜备下了喜木寿材,若真有不测,也好以防万一。”
道光摇了摇头,道:“多谢皇额娘主持,儿子心里没底,钦天监说四月是道槛,可到了四月,皇后回光返照,还陪了宴膳,这几日气色倒不行了,儿子害怕,这才请示了皇额娘。”
太后闭着眼睛,淡了神色,道:“有吾一力做主是了,天色沉,皇帝、全贵妃便回去安置吧。”
道光俯了首,再三点头,道:“如此,那儿子便不叨扰皇额娘清安了,皇额娘主持六宫,夜来劳累,儿子会着人煮上一壶红粥,供皇额娘用。”
太后淡淡一笑,脸上的笑纹也是稀薄,道:“皇帝费心,吾听人说英夷商船划至闽、浙、苏、鲁海面,且求得圣上开恩,希望在广州、福州开埠一带,另开口岸,朝政之事,皇帝以为如何?”
道光俯身拜了拜,道:“儿子回皇额娘,英夷请求口岸之事,必得廷臣郑重纷议,英夷使臣特上白银二百两,儿子沉思半晌,二百两银子得口岸海面,也是幸事一件。然此事关乎社稷千秋,儿子必得与亲臣合议,不得不仔细思量。”
太后扶过张明得的手,慢慢起身,她的语气缓切而深沉,道:“皇帝思量如何?亲宗廷臣皆乃外臣,岂能一力做主?家有千口,主是一人,皇帝登基十三年,怎得英夷占据闽浙苏鲁,这等忤逆仁孝,舍弃国土之事,也要羣奴纷议?皇帝,本朝臣土广袤,二百两白银岂能动摇国土之心?太失策了!”
道光听得太后语气不爽,句句威严,便吓得浑身颤抖,挺直了身子,俯首下跪,道:“请皇额娘息怒,儿子从事草率,思量不周,误了朝国大事,儿子不该听信谗言,耽了万民千秋福祉,但请皇额娘面唾儿子不忠不义之举。”
太后虽身为女子,但议政数年,处事不惊,精工翰墨,她历来神色言辞凿凿,主持正义,心下便微微一沉,脸上却还笑着,道:“皇帝起身,你身为国君,要一力禀明,祖宗创业,一尺一寸皆是牙边勤俭,牛马浴血得来,皇帝这般行事,必不妥当,你且跪安,仔细奉先殿向先考跪着吧,当是为皇后祈福添寿了。”
道光吓得连磕了三个头,这才膝至匍匐,冷汗淋淋,出了殿外。
四月十八,是泰山庙神诞生之日,又唤祈嗣之节,素有四月十八,奶奶庙上祈娃娃之说。这一天皇后病势渐重,已是痰淤积滞,手木无常,只耗得一点心血。
而在太后、内务府大臣主持之下,全贵妃、祥妃、静妃等有生息的嫔妃驱车至京外十八里地的奶奶庙上烧香祭祀,领请泥娃娃,以祈求福禄双全,多子多孙。
就在当晚,钦天监夜观星象,见北斗七星一侧的一颗客星若隐若现,光华闪闪,隐约暗含中宫之变,移宫易主,于是六宫妄语成风,人心惶惶。
不过三天,皇后便疾症复发,不断咳血,二十几位御医连夜医治才护了皇后性命,萨满法师连做两场大法事,邀得满天神佛纷纷下界参拜圣恩,恳求天帝神灵延续皇后寿命。
储秀宫殿外挤挤嚷嚷,跪满了六宫的嫔妃奴才,她们心慌意乱,磕头哭泣。瑺贵人、刘常在、琭答应和几个低等的常在、答应呜咽着哭出了声。
全贵妃、桂姑姑几人刚从里殿侍疾出来,但见一众嫔妾花容痛哭,梨花带雨,不免心下烦躁。
全贵妃目色冷冷扫了一扫,便扬一扬脸,示意赵得海上前,清冷道:“掌她们几个嘴。”
琭答应猛然抬了头,瞪了一眼全贵妃,道:“主儿病得这般重,奴才伺候主儿一回,连哀也不许么?”
瑺贵人也甩着手绢,横眉怒对,道:“主儿御下温顺,奴才等伺候主儿多年,眼下主儿疾危,贵妃不许探疾,连面儿也不肯么?”
全贵妃冷冷抬眉,赵得海走近一步,问:“请贵妃示下,掌多少下?”
全贵妃紧拢绣枝蔓叶芙蓉朵衣袍,声色疾疾,道:“打到不能哀为止。”
琭答应正要起身争辩,赵得海、翠芳哪儿还能容她开口,早就一掌重重掴在她嘴上。刘常在奋力扑身,却被芝兰、翠竺一把按住,一掌、两掌、三掌……,掌掌扇在她脸上。
四下微风静起,赵得海的手掴在瑺贵人、琭答应光洁的脸蛋上,清脆之声像年节放的一串鞭炮一般,噼噼啪啪,震耳欲聋。
全贵妃神采犹如廊下月色,一片清冷,道:“主儿还没薨,就这样急着哀,也不怕皇上与主儿龙颜发作?”
祥妃、恬嫔、彤嫔、定贵人、玲贵人也不敢回话。
定贵人情焦急切,道:“主儿到底如何了?是不是旧疾发了,太监来报之前,奴才等吓坏了。”
全贵妃被桂姑姑、椿姑姑稳稳搀住,神色到还镇静,沉声道:“主儿沉疴多日,未能健愈,皇上面见英夷使臣,繁忙政务,太后允了吾探视,主儿还没薨天,哭哭啼啼像何样子?”
恬嫔伏地而跪,掩着泪水,道:“回贵妃主儿,那太后是何意?谁来贴身侍疾呢?”
桂姑姑福了一礼,道:“回恬主儿,太后之意,主儿染疾,已万事不能做主,但听得六宫哀哭,必会刺心,延误病势。”
全贵妃摸了摸鬓角珠翠,眸底一片清冷,便转身面朝众人,正了正色,道:“太后口谕,皇后主儿沉疴,仔细静养,不得吵扰。六宫嫔妃、阿哥公主叩头请安,必得先请示吾,再由吾面圣答允,主儿静养之时,不得惊扰圣安康健。”
这话还未说完,便见李长安神色匆匆走了过来,他拍了拍衣袖上的尘土,清了清嗓子,道:“请贵妃圣安,奉皇上口谕,太医院御医崔文光、吕预愽、卫雪咏,太医邓琰犁、王明富、张鑫、鲁桓,医治不力,延误病势,特杖责四十,撵出六宫,不得伺候。”
李长安颔了首,道:“回贵妃主儿,皇上圣意裁断,但请贵妃主儿示下。”
全贵妃温婉点头,目送李长安离去。此时一个个都鸦雀无声,祥妃、静妃、玲贵人如花似玉的容颜,脸上便如惊弓之鸟一般,怯怯生生,懦懦不言。
全贵妃缓和了语气,瞥了一眼祥妃雪白的面孔,道:“夜下难枕,皇后主儿这边紧急,要多加小心,仔细伺候,今儿晚便由祥妃领着瑺贵人、刘常在、琭答应上夜。”
祥妃露了一眼幽幽恨意,转头便笑色相迎,颔首道:“嗻,奴才领旨。”
全贵妃横一横心,扶了扶芝兰的手,笑靥上添了几分清冷寒意,不再回头。
如下的日子里,芳草萋萋,春日迟迟。有沉沉舒缓的春风柔柔拂过六宫的黛瓦,鱼翔浅底湖中波光粼粼,闪着暗金色的波光漾动。
而到了四月二十九下晌,皇后病势便加重了,她口中吐沫,双眼翻白,合宫慌乱。一众御医慌忙急召往储秀宫医治,连太后、道光、廷臣宗亲亦被惊动,启奏进内。
道光站在储秀宫偏殿,焦急踱步,懊恼道:“吾中晌见了穆中堂、琦善,不过一个时辰便传了彤嫔、玲贵人伺候,谁知丝竹盈耳,吾竟然忘记了来瞧皇后。”
太后转着茶盏,轻叹一声,道:“这几日原是道槛,皇帝怎得不仔细些,偏偏着了人伺候,竟还奉了乐府丝竹,真是心宽。”
太后轻哼一声,便数着手中的檀香木佛珠,念了一遍《无量寿经》经文。
彤嫔、玲贵人都吓坏了,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祥妃抬了眼眸,媚眼如丝,道:“太后万勿动怒,主儿染疾,六宫惊动,两个贱婢竟然狐媚皇上,纵情歌乐,奴才瞧不如殉了她俩陪侍皇后主儿,以死谢罪。”
太后微眯双眼,缓缓一吐,道:“不该,实在不该,不仔细侍疾,胆敢勾引圣上。”
道光气急败坏,踱来踱去,便冷声道:“皇额娘若觉不妥,那儿子掌她俩的嘴,李长安,掌嘴二十。”
太后颔首不语,李长安答应一声,撩起袖子便开始下手。
祥妃听着皮肉相击的声音噼啪作响,犹不解气,依依垂在一侧,低声道:“回太后,说来全贵妃犯上了,身为贵妃,不仔细御前规矩,直面觐言,容使贱婢妖冶,叨扰皇上清安,太后断不可轻纵。”
全贵妃髻上珠翠一晃,蹙了秀眉,忙下了跪,道:“奴才之失,主持事宜不妥,但请皇上、太后面斥责罚。”
道光一心惦记皇后,也没顾着全贵妃,草草唾了一嘴,道:“也掌嘴二十,以儆效尤。”
李长安心下一软,刚要撩了袖子开打。祥妃一个眼色,顺喜便紧紧压了李长安衣袍,越了一身,道:“嗻,奴才领旨。”
六宫嫔妃跪在下首青石砖地上,眼看三人捱打,更是不敢作声。一屋子莺莺燕燕,香香翠翠寂静不语,格外沉闷。
顺喜下手极重,二十下一丝力气也不减,全贵妃登时嘴角溢出了血,头晕眼花,一个抚身晕在了地上。
顺喜忙颔首低眉,道:“奴才回皇上,二十下掌毕。”
太后这才念完了《无量寿经》前六卷,抬了抬眼皮,道:“住手,下去伺候。”
全贵妃、彤嫔、玲贵人这才口吐鲜血,躬着身子退下了。
黄贞显、赵永年从皇后殿内匆匆出来,面色十分灰败,忙跪下磕了头,道:“奴才黄贞显、赵永年回皇上、太后,皇后主儿脉象十分虚柔,两边身子已是动弹不了,奴才下了针灸,无济于事。主儿此刻急火攻心,痰液上涌,堵了喉嗓,唯吊着一口气,怕……怕……”
道光心中猛然一沉,一时情急,扯住了赵永年的领子,恼道:“怕什么?你快讲?”
太后佛经一撂,瞥了一眼,沉沉道:“吾历经三朝,有何听不得?到底如何,你仔细与皇帝讲。”
黄贞显这才磕了个头,颤声道:“回太后,皇后主儿气虚,憋在心上,且主儿患疾数月,然是油尽灯枯,怕是弥留之际了。”
黄贞显、赵永年说完,擦了擦额头汗水,伏在地上磕头。
黄贞显话未说净,寿宁公主便暴跳起身,呵斥道:“放肆!皇额娘不过四十上下,正当盛年芳龄,不过是痰湿气重,涌了心头,怎会如此?”
静妃、祥妃忙扶住了寿宁公主,依依劝道:“公主孝心,但皇后主儿病象凶险,实在不祥,公主万勿伤心。”
道光端着茶盏的手凝在了半空,便摇了摇头,太后忙伸手取了茶盏,道:“皇帝万勿急切,皇后病象颇为繁续,绵延半年,反覆发作也是情理之中,却意料之外,也唯有黄御医、赵御医世代伺候才敢当面直说。”
道光微微合上了眼睛,哀叹了一口气,半晌,他才艰难屈了一膝,欠了一身,道:“儿子愚钝,处事不才,皇后之事,但听皇额娘做主示下。”
太后微微一笑,扶起了张明得的手,起了身子,道:“传吾懿旨,太医院一律御医今儿下晚不许回去,吾着了钦天监算了,皇后今晚最易过身,储秀宫有何动静,赶紧来回。”
黄贞显、赵永年忙磕了头,匍匐着进去了内殿伺候。
太后放柔了语色,道:“旻宁,皇后伺候皇考、吾二十多年,从来都是侍上孝敬,御下仁慈,今晚许是不成了,你进去陪一陪吧。”
道光背过北墙,掩面哭了一声,太后挥了挥手示意一众嫔妾下去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