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十年,端午、中秋、重阳三节,必必操办,节下热闹。
这一日正逢九月初九重阳佳节,道光自登基便待太后十分亲厚,孝顺有加,六宫又有年岁渐老的太妃太嫔,所以这一年的重阳过得格外热闹。
按着六宫规矩,九月九重阳之日,道光亲自陪着太后到圆明园玉泉山、万寿山登高,以畅秋志,孝敬之情。
这一日,皇后在平湖秋月设宴,吃花糕赏花酒庆祝重阳之节,那花糕是全贵妃、祥妃、和妃、睦嫔、恬嫔亲自做的,大致有菊花糕、桂香糕、细花糕、绿豆糕。
道光亲手搀扶着太后入内,诸位嫔妃福晋忙起身下跪,道:“请太后圣安,万事如意。”
太后云鬓花颜,严妆丽服,发髻上镶金嵌翠一头凤钿,绿鬟青鬘,珠翠环绕,穿一身藏黛色福寿双襟珍珠纽朝服,胸前悬着一百零八墨绿朝珠,领上灿灿金约熠熠生辉,抬了抬手,笑道:“起身回话,赐坐。”
诸位嫔妃福晋忙起身,道:“谢皇上、太后主儿、皇后主儿。”
道光唇边含了一抹雍容笑意,搀扶着太后,笑道:“今儿吾陪皇额娘登玉泉山采茱萸,皇额娘丝毫不见疲倦,连采六枝茱萸,簪于鬓上,可见皇额娘心情甚好。”
太后神色温婉,面色端庄,笑道:“古人言九九阳数相重,故曰重阳,日与月皆逢九,又称重九,九九归真,一元肇始,可见九九重阳十分祥兆。”
道光兴致盎然,朗朗一笑,道:“儿子记得皇考在世,每年重阳皇考携儿子、三弟、四弟登高祈福,秋游赏菊,佩插茱萸,拜神祭祖,饮宴祈寿。”
太后抚着道光的手,笑容越发嫺静,道:“是,古时有季秋举行丰收祭天、游花祭祖,更有在九月谷糜稻黍,稷麦菽粟丰收之时祭拜天帝、祭祀祖宗,以谢天帝、祖先恩惠。”
皇后梳了一头镶珠嵌翠凤钿,那钿帽上镶着各色珠玉珍宝,一步一摇,尽是清贵,道:“皇额娘好记性,今儿奴才安排了御膳房仔细备食,贵妃、祥妃、和妃、睦嫔、恬嫔做了花糕,特与皇额娘金口一品。”
道光伸手拾了一把镶金描凤的象牙头筷子,捡了一块桂香花糕,递过太后的描花纹凤碟里,道:“皇额娘尝尝,吾瞧花糕颜色甚好,色泽香郁,像是掺了果仁、葡萄粒、红枣,如此美味,定是嫔妃有心做了。”
太后由着张明得净过了手,捡了一块,以手掩唇,微微抿了抿,道:“嗯,果真是好,吾尝气味香浓,是比御膳房做的新鲜。”
皇后额上黄金翠串玲珑一摇,唇齿含笑,笑意温婉,道:“皇额娘金口一品,是那花糕福气了,这一块花糕叫桂香糕,是和了桂花瓣做的面,糕上粘了一层桂花蕊,中间夹上青果粒、枣干、葡萄粒。”
太后笑意深深,点了点头,笑道:“吾素喜甜软香糯之物,这块花糕颜色好,桂花味也浓。”
全贵妃发髻华丽端庄,梳一头镶银嵌翠钿帽,髻子下挽了来,以一支蓝翠色扁钗压发,盈盈施了一礼,道:“奴才等深知太后喜进甜糯糕点,菊花糕、细花糕虽层数颇多,可每层夹了较细的蜜饯花果,都做成金钱大小,十分精致。”
太后含笑点了头,端起酒盏抿了一口,又吩咐了道光、皇后坐下,一同通宵饮酒,赏花进宴。
到了上夜,太后、慧禛公主兴致颇浓,便按着规矩赏赐了满蒙大臣花糕宴,又在平湖秋月侧殿宴请了福晋命妇,诰命夫人。
道光生性喜爱热闹,自是更加欣然凑趣,平湖秋月殿内中央摆着九种花糕,有牡丹婷、芙蓉红、桂花香、栀子白、海棠娇、菊花金、蔷薇粉、莲花艳、茉莉紫九种口味,上缀两头小羊以合重阳之意,圆明园奴才丫鬟、嬷嬷下人,皆头戴茱萸,鬓簪青叶,饮菊花酒,欢欣畅饮。
饮酒吃茶过后,歌舞笙箫之乐也渐渐沉缓,更寒露重,一阵阵凉风柔柔吹来,轻轻拂上身子,便生了几分萧瑟凄清,秋尽草枯之意,歌妓轻薄柔美的衣衫裙裾,翩翩起舞,摇曳得满地黄花灿烂,玉翠金黄。
道光与瑞亲王、惠郡王频频饮酒,酒上心头,倒添了几分沉醉之意。
惠郡王笑道:“臣弟前儿奉旨瞧了额娘,额娘正与諴皇贵太妃、恩太嫔一同打牌,额娘身子康健,臣弟向三位额娘一一叩首请安,可见皇兄恩惠悯下,孝顺至极。”
太后抿唇微笑,道:“绵愉孝敬,你额娘如贵太妃身子一向健好,在六宫之时,便是吾也熬不过她。”
道光望着墨玉般的黑沉天际,眼中盈盈含泪,黯然道:“儿子记得从前养在皇额娘膝下,下了晌便亲昵在諴娘娘怀中,那时諴娘娘与皇额娘交好,如今儿子也许久未见諴娘娘了,皇考嫔妃之中,唯剩諴娘娘、如娘娘、恩娘娘了。”
太后抚了鬓上钿帽垂下的一串珠翠,摇头道:“先帝在世,最宠华妃、淳嫔,她二人擅宠,搅得六宫不得安宁,皇帝重情重义,思念諴皇贵太妃,说来諴皇贵太妃侍奉皇考多年,一生子女早折,皇帝若有心,可接到圆明园小住。”
道光唇上带了一抹淡薄的笑,道:“皇额娘多心了,儿子早年得皇额娘教诲,才有今日之位,儿子万不敢悖逆皇额娘,惹天下臣民唾弃耻笑。”
太后喝了一盅酒,又夹了一块蟹黄,微微进下,道:“吾得皇帝孝敬有加,吾岂有非分之想?说来皇帝膝下阿哥不多,也该为皇帝开枝散叶,诞育龙裔,若是膝下孤苦无依,这重阳登高过得有何意思?”
道光闻言阿哥儿女,轻轻一嗤,心下又是一凉,垂头饮尽,斟了一盅又一盅,道:“皇额娘谆谆教导,儿子登基十年,从未有过成年阿哥,便是二阿哥、三阿哥也是襁褓夭折,儿子一生实是愧对祖宗。”
太后微微垂下眼睑,拭了拭眼角的泪光,道:“皇帝万勿伤心,你且年轻,身子也结实,生儿生女是祖宗福泽,上天庇佑,六宫粉黛诸多,不能讨皇帝欢心,不能绵延子女,那就是多余,就是无用。”
这话说得不轻,可是落了六宫嫔妃耳朵里,却是冷然一凛,不觉收敛了神色。
皇后、全贵妃、祥妃、和妃忙屈膝下跪,道:“奴才等有罪,还请太后降罪。”
太后瞥了一眼,连眼皮也没抬,也没吩咐起身,停了停镶金描凤象牙头筷子,漱了漱口,微微抿了嘴,道:“皇帝与绵忻、绵性、绵恪、绵愉自冲龄便鞠养内宫,可知虫斯门的来历?”
道光颇有为难之色,还是绵忻神色悠然,机敏解围,道:“回皇额娘,皇考在世,曾与儿子讲过,说虫斯羽,诀诀兮,宜尔子孙,振振兮,螽斯乃是祥瑞之物,有子孙繁茂之意,当真兴旺昌盛。”
太后满意点头,绵忻也微微落座,与绵愉、绵恪,饮酒不言。
皇后跪在道光身侧,微微偏过头,髻上的红玉九叶珠花,玲珑一荡,道:“瑞亲王博学多才,奴才也听说过螽斯之缘。”
太后含笑如常,笑色也越渐疏远,道:“皇家多子多孙,帝祚永延,才是有福的盛世之景,若是儿女不济,福薄早折,那是败世之象。”
道光的面色十分清醒,渐渐沉重,唇上也是一冷,起身一笑,道:“皇额娘教诲,字字珠玑,句句金贵,皇额娘缅怀先祖,垂念六宫,儿子谨记于心。”
道光此言一出,全贵妃、祥妃、和妃、静妃等有所生养的六宫嫔妃忙再三叩首,道:“奴才等谨遵太后教诲,太后字字金贵,奴才等谨记于心。”
太后脸上含着淡淡笑意,道:“总跪着也不好,起身说话。”
众人这才战战兢兢站起身来,一脸敬畏与不安。
如此莺莺燕燕,满殿香风,道光也只是心意可可,并未有十分动心之态。但见贵妃、祥妃、静妃个个二八年华,青春靓丽,娇艳动人,如花似玉,也只略略点了点头,掩着衣袖进了一杯酒。
太后见道光意兴阑珊,便放下了一双镶金描凤象牙头筷子,道:“宫中近日连遭变故,皇帝枕边之人也少了,若皇帝首肯,不如风月常新,充实廷掖,再选些八旗秀女入宫相伴。”
道光只微微一笑,感念着太后的盛情,道:“皇额娘的心思儿子知道,眼下朝政不稳,江山不安,儿子实是没有心情,且儿子嫔御已多,不想大费周章再度选秀。”
太后抚了抚耳后的三钳东珠坠子,点了点头,道:“皇帝如此,新人一进来又该出了波折,少一些也好,素日所幸之妃多多眷顾,就不会白头话玄宗了。”
祥妃眉目流盼,巧笑一声,道:“回太后,皇上待奴才姐妹,总是新宠旧爱总不辜负。”
恬嫔掩了掩口,笑道:“别说是新宠,祥妃还不是皇上最难忘的旧爱?”
和妃夹了一块翡翠虾仁,冷笑道:“旧爱有何用?能生阿哥才是本事。”
祥妃本在兴头之上,骤然听到和妃出言嘲讽,顿时花容乍变,狠狠剜了和妃一眼,不做言语。
待到祥妃再次出现之时,是在一片清冷的月光和灿灿华灯之下,她穿了一身雪白洒红色菊花纹的彩纱舞衣,青丝云鬓之上簪着数颗珠翠,璎珞玛瑙,一应金银首饰,身后随着一众身穿五彩斑斓衣裙,眼眸如水,手执香花的貌美舞女,步态翩翩,风情万种的舞了来。
倒是和妃与静妃对视一笑,不屑摇了摇头,道:“真是乏味,哼个歌唱个曲儿,再跳支舞,弄得一身低贱子玩意儿,自贬了身价,反倒笑话。”
全贵妃扬了扬杏子黄莺啼春光手绢,冷笑一声,道:“微末伎俩,也入得了皇上圣眼?难得祥妃身子好,舞起来也这般娇艳动人。”
静妃笑态盈盈,与睦嫔奉了一盏酒,抿了抿唇,道:“到底是祥姐姐容貌美艳,歌舞出众,细细望去,身姿曼妙竟如十六七岁丰腴妩媚的小女子呢。”
正说笑之间,只见祥妃堆积高耸的云髻香鬟之上簪了各色珠翠珍宝,斜斜簪着几朵艳烈浓香的芍药,发髻挽着深红色绣云纹的丝缎,系着五彩缤纷的彩带锦丝,十月的金风格外清爽,吹起她衣衫裙裾上的飘纱彩带,随着祥妃一颦一笑,兴高采烈的手舞足蹈,柔婉轻扬,旖旎香艳,宛若广寒月宫娇羞含笑的嫦娥,清秀英姿,仙气未脱。
祥妃眉色一扬,巧笑倩兮,发髻上簪佩的珠翠流苏与金银珠络交相辉映,簌簌而颤,摇曳出清脆玲珑的声响,身侧起众合舞的几个年轻歌姬舞女,歌声清婉,舞姿柔缓,伴随着阵阵的凉意和琴瑟之声,越发觉得一片清冷月光之下,纸醉金迷,歌舞升平的太平盛世之感。
月上中天,光华闪烁,家宴奏乐也正是到了繁华似锦的热闹之处,十几名歌姬舞女轻鼓笙箫,晓唱曲调,围绕在宴席正端中央,为首的正是祥妃唇含花瓣,手执香花,轻吐香瓣,柔声唱道:
桂花浮玉,正月满天街,夜凉如洗。风泛须眉并骨寒,人在水晶宫里。龙偃蹇,观阙嵯峨,缥缈笙歌沸。霜华满地,欲跨彩云飞起。记得去年今夕,酾酒溪亭,淡月云来去。千里江山昨梦非,转眼秋光如许。青雀西来,嫦娥报我,道佳期近矣。寄言俦侣,莫负广寒沈醉。
祥妃一歌唱毕,又妩媚风情的奏上了满蒙舞蹈,自然又赢得了雷鸣电闪一般的欢呼雀跃和此起彼伏一样的掌声。
祥妃娥眉精致,轻抬螓首,起身行礼,颔首谢恩,彷佛还是那一年风姿绰约,芳华妩媚的闺阁秀女,一朝秀选,成为六宫一等一貌美得宠的女子。
太后招唤着祥妃上前,微微一笑,道:“能歌善舞,祥妃真是难得。”
道光牵着祥妃柔滑细嫩的双手,笑道:“从前只觉得祥妃妩媚多情,娇俏可爱,如今岁月渐长,倒是越发风姿独特,柔婉绰约了。”
太后、道光这般夸赞祥妃,自是喜不自禁,又轮流赏赐了金银珠宝,首饰翠翘。
待得月上中天,太后微醉,便扶着手离了席,丝竹之声也渐渐寥落了下来,歌舞之景也成了褪去了柔光香浓,破碎了红影潋滟。
道光脸色红晕,醉意微醺,皇后便搀扶着道光起身回殿,离了九洲清宴。
静妃、和妃、玲贵人、瑺贵人虽然心馋眼切,想要侍奉,但因道光格外嘱咐,不许嫔妃出入相随,便就此作罢。
全贵妃见道光、太后的鸾驾仪仗走得远了,便一声冷笑,道:“吾记得去年十五,妹妹便这般能歌善舞,不想今年重阳,妹妹还是艳压羣芳。”
祥妃唇齿一扬,便媚眼一抛,道:“贵妃谬赞了,奴才自幼所学承教满洲大家,小小歌舞如此,别说一舞,便是十舞八舞也不在话下。”
和妃拨了拨鬓上的珠花耳坠子,道:“从前在御花园跳支舞,冻得瑟瑟发抖,如今又在家眷亲贵之间咏唱香词色调,这般上算的本事,真是难得。”
祥妃笑容一冷,如霜花一凝,闪烁着寒光,道:“吾得皇上恩宠,你是满心羡慕了?其实姐姐想得皇上宠爱也不难,平日陪伴大阿哥,偷偷多见几眼皇上,也就心满意足了,说不准皇上还能召幸一把。”
和妃虽然不喜祥妃,可脸上仍是欣喜之色,只听祥妃媚声一笑,道:“哎呀,瞧瞧吾记性,竟忘了皇上是不待见大阿哥,也许久没召幸和妃了,不过说来姐姐出身是低贱了些,从前伺候人的宫女,不过也不碍事,大阿哥好歹是亲生的父子爷们,凭着多年怜惜之情,舐犊情深,也是有的。”
和妃的口齿哪里比得过祥妃伶俐,不觉讪讪低下头。
祥妃见一众人等气馁不已,越发兴致勃勃,拨弄着耳朵上戴的一对儿鎏锦彩金宝红翡翠耳环。
静妃微微侧首,摇曳着鬓发上簪着的一串珠翠,道:“姐姐万不可吃心,姐姐可是从前潜邸侧福晋,大阿哥且是长子,如今成家开府,也算有个盼头了。”
和妃微微昂首,正色道:“祥妃自个儿生不下阿哥,倒爱管别人孩子的事儿,再怎么说皇上的儿子,哪怕愚笨不堪,不成气候,那也是凤子皇孙,不容人诋毁。”
祥妃被戳痛处,脸色一片通红,旋即她扬着绣花手绢,冷笑道:“和妃也知凤子皇孙?且说生阿哥,便要生个贤德,才算祖宗的孝子贤孙。”
祥妃伸手撩拨着大阿哥奕纬的下腭,怜悯的摇头,道:“哎呀,大阿哥好歹是皇上的亲生儿子,长得逊色于皇上,却也不输相貌,生娘不得宠也就罢了,这年岁也大了,今后没了皇上恩眷,可如何过下去?”
大阿哥的眉眼里闪过了一丝不忿,狠狠剜了祥妃一眼,傲然一笑,道:“祥娘娘几日不见皇阿玛,糊涂了吧?说来祥娘娘嫉妒我额娘,也是情理之中,谁叫祥娘娘不能生阿哥,只会生公主。”
祥妃听得此节,不禁豁然变色,不等祥妃发怒,大阿哥转了一圈,嬉皮笑脸便是一笑,道:“说来祥娘娘得皇阿玛多年宠爱,肚子却一直没个动静,算一算,祥娘娘年岁也不小了,这把年纪还不能生养,真是省了一桩苦事。”
祥妃容色乍然一变,气得恼怒交急,浑身颤抖,反手便要给大阿哥一个耳光子,右手只停在半空,死死瞪着他的眼,气急败坏的撩了下去,低喝道:“大阿哥,你放肆!连你庶母都敢出言羞辱,真是以下犯上,吾要回了皇上。”
大阿哥怒容一横,冷笑道:“祥娘娘尽管去吧,身为公主生母,竟然这般鄙薄无知,口出狂言,连个阿哥都生不出,还有脸教导儿臣。”
祥妃怒容一凛,微眯着双眼,道:“当真想不到,连不得待见的大阿哥口齿也厉害了,难不成二阿哥、三阿哥殁了后,大阿哥就耐不住性子想当个太子不成?”
然而大阿哥却对祥嫔一脸鄙夷,笑色滋滋,道:“祥娘娘万不可这般说,儿臣不才,不得皇阿玛教诲,额娘也不得圣宠恩眷,我们娘俩儿,哪儿及祥娘娘半分呢?别说儿臣不想当太子,便是有了太子之位,岂非祥娘娘说嘴?”
祥妃气得指尖发颤,珠花乱坠,轻哼一声,便气急败坏,讪讪的离开了。
圆明园的秋意总是短暂,秋风萧瑟吹黄了枝头青翠郁郁的叶子,零落成泥碾作尘灰。冬寒伴着光秃的枝丫瑟瑟发抖,大风夹杂着清雪,便又是一个寒冷的冬天。
这一日,全贵妃携寿安公主来勤政殿请安,还未走到殿内,便见祥妃也抱着寿臧五公主迎面走出来,着一身玫瑰红洒金绣花梅朵旗服,满头珠翠,碧玺首饰,一摇三摆过去了。
全贵妃脸色一沉,道:“近来祥妃也爱往勤政殿这边跑?”
李长安忙躬着身一笑,道:“祥主儿近来颇得皇上恩宠,连她生养的五公主也格外受宠,赏了这些又赏了那些。”
全贵妃嘴角一撇,道:“她也惯会有心计。”
李长安低着头,恭敬一笑,道:“祥主儿比不得贵妃主儿,得皇上万千宠爱,且说五公主也比不上三公主、四公主尊贵。”
全贵妃一笑了之,只柔声哄着寿安公主,道:“当下见了五妹妹,要向五妹妹和祥娘娘问好。”
寿安公主点了点头,睁大了眼睛转了又转,道:“额娘,祥娘娘不喜欢寿安。”
全贵妃轻哼一声,摇着压鬓上的一支锦红色织金流苏穗,道:“她不喜欢不要紧,额娘也一样不喜欢寿臧。”
芝兰低笑道:“主儿把披风脱下,奴才给您打扫打扫雪。”
全贵妃抚着香腮,扬着芙蓉朵绣花绢子,道:“转眼又是冬天,吾且记得这件水蓝色竹叶披风是从前恩赏,想来十几年了。”
李长安福了一礼,道:“贵妃主儿在此稍候,奴才这就进去通传。”
全贵妃垂首一笑,道:“有劳公公了。”
不到片刻功夫,只见两扇朱红色刷漆镂空门轻呀一开,全贵妃便携着寿安的手,翩迁而入。
道光崇尚简素,不喜嫔妃过分穿戴,全贵妃只穿了一件粉蓝色绣花滚边镶珠旗服,发髻抿得油亮,后头嵌了一块石榴纹饰银的扁方,发上镶了几枚珠翠,比起精心打扮,妩媚美艳的祥妃,倒有一种温婉清贵。
全贵妃见道光只是伏案疾书,便示意芝兰、翠竺退下,只留下了伺候的碧绮哄着公主玩耍。
全贵妃行礼如仪,道:“请皇上安,皇上圣安,万事如意。”
寿安也躬着身,作揖施了一礼,道:“儿臣寿安请皇阿玛安,皇阿玛圣安,万事如意。”
道光伸手抱过了碧绮怀里的寿安,逗哄了一阵,便放了下来,道:“贵妃今儿怎么得闲?”
全贵妃两靥盈盈,眉目如画,笑道:“奴才惦念皇上,心想皇上没进早膳,也不敢带来锦盒,故来瞧皇上一眼。”
道光眉色一展,眼底涌了一行泪,道:“贵妃有心了,遥想当年吾与孝穆皇后同在王府之时,一日三餐都是吃着馒头青菜,那时候日子艰苦,倒也舒服闲适。”
道光舒心一笑,道:“如今天下虽不是富足,但比起吾刚刚登基那会,万事草创,也算百事兴顺了。”
全贵妃明艳微笑,握着皇帝的手,道:“奴才不比皇上与孝穆皇后情深义重,也不及皇上与皇后相敬如宾,奴才只愿与皇上一直恩爱,看着寿惠、寿安长大成人,下嫁夫君。”
如是,道光与全贵妃二人相拥而吻,也不让人伺候服侍了。
道光吻着她的脸,只觉得满鼻子里涌了一股子脂粉的甜醉清香,便道:“贵妃素来喜欢淡妆,怎得今儿脸上像敷了一层细粉,这般甜香醉人。”
全贵妃笑着摸了摸脸,道:“皇上口鼻好灵!奴才托外头的叔叔买的脂粉,听说是广州上来的,香滑润泽,芳气袭人,皇上喜欢闻么?”
道光伸手轻轻抚摸,道:“吾很喜欢闻,无论你擦抹什么。”
全贵妃且说且笑,双颊香腮上透出了几许淡色的红晕,如一层晚霞弥散,眉眼之间都是淡淡的芙蓉浅红,明眸璀璨,顾盼生姿。
全贵妃笑意盈盈,静坐在暖阁,日光将明纸染成银白的霜雪颜色,相顾无言,只有缱绻的温柔与笑意。
坐的久了,身子便累,全贵妃素来喜欢风雅情趣,便静静伏在绷架上一针一针将五彩斑斓的丝线绣在暗色绢子上,绣出玲珑剔透的山水花蝶,草燕纷飞。
殿里静极了,只能听到蜡烛的微响和镂空梅花炭盆里炭火清脆的燃烧声。
全贵妃起身伏在道光身边,笑道:“奴才听说静妃要生产了,皇上可拟好了名字?”
道光含了一分澹澹的笑色,道:“吾传了旨,交由内务府去办,若是阿哥,便还是奕字辈从丝字旁,若是公主,封号寿崇、寿恩、寿敬、寿温。”
全贵妃笑道:“果是好名字,说来静妹妹接连诞育,皇上合该好好赏赐。”
道光揽过了全贵妃,笑道:“贵妃何时为吾再生阿哥?太后都说了,螽斯,螽斯,必要像螽斯一般,为吾多生孩儿。”
全贵妃面色一羞,笑着推一推道光,道:“皇上这话不嫌羞,奴才哪儿有如此本事?为皇上开枝散叶,绵延子嗣是天家福泽。”
道光笑道:“你是两个孩子之母,嘴巴也是这般不肯输。”
全贵妃端了端发上孔雀枝珐琅金彩蝴蝶压鬓,黯然一笑,道:“奴才也想再为皇上诞育阿哥,可惜奴才身子不好,血病亏多,无福无泽,辜负圣恩了。”
道光揽过全贵妃入怀,抚掌一笑,道:“你身子这般羸弱,吾传御医仔细医治是了,吾记得当年孝恭仁皇后四十岁还诞育阿哥,你才二十几岁,年月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