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末七月初,正是京城之中最为炎热之时,道光心性虽是不耐热,想着从前干隆时,每逢盛夏便到承德避暑山庄,或是圆明园消暑纳凉,心中也不免欣羡。
但转首回思,眼下国力不足,朝廷运势江河日下虽登基在位多年,励精图治,勤俭节约,仍国库不丰,内外拮据,不敌从前富庶安泰,如此一来,那消暑纳凉之心,便也散了几分。
养心殿御书房内极为安静,道光为江浙、湖广一带鸦片走私之事连夜繁忙政务,回部张格尔贼人叛乱围剿失利一事而忧心忡忡,二公主又连续咳嗽发热,命悬一线。
道光连日操劳政事,也未召幸一众嫔妃,繁忙之中难免心下喜静,廊下素日挂着的鸟笼也尽数收了来,殿内镶金描花双扇风轮子轻轻摇动。
李长安、碧绮立在道光身后,小心翼翼举着芭蕉团花蒲扇,一下一下摇着风。
此时殿内只留了静贵人近身伺候,静贵人袭一身鹅黄色杏花吹雪轻丝旗服,发上簪了鎏银钗子,并几朵珠翠绒花首饰点缀,只依依垂首站在一侧,温柔可亲,静默不言。
道光正泼墨挥毫,伏案疾书,而那砚台里的墨汁也大都涂抹殆尽。
静贵人察言观色,忙上前静静守在一旁为道光研磨。
道光与静贵人相视一笑,很快便在奏摺上写了几笔,道:“你伺候在朕身边,不吵不闹,静默谦顺。”
静贵人手攥洒金色杨花手绢,在脸上擦了几滴汗珠,笑道:“奴才伺候圣驾时日轻短,不及姐姐们长,也唯有谦逊恭谨,沉静少言,才能守住福泽。”
道光笑了笑,眉色之中多了几抹含蓄的春意,道:“古人云女子以柔顺为美,贤孝为德,你伺候时日短,却如侍朕多年的嫔妃一般,温良恭俭,贤孝才德。”
静贵人温情脉脉,脸色也越发如春桃夏李,浓艳绯红,见道光颇有倦意,忙替他揉了揉额角,又从御案上取来青花色的圆钵,揉了一点儿薄荷油,细细涂抹于道光额上,方静静退去一边,微笑垂眸。
道光瞧了一眼静贵人,才缓缓一笑,道:“前几日听人请奏,你阿玛在庆亲王手下为官,甚是出色,主理科尔沁也井井有条。”
静贵人笑意深深,忙敛了衣裙,屈膝下蹲,道:“多谢皇上夸赞,奴才阿玛能得皇上倚重,是奴才之幸,奴才谢过皇上了。”
道光摆了摆手,道:“无妨起身回话,你阿玛有才干本事,会为科尔沁挣出一片天地。”
静贵人依依含笑,柔婉一笑,道:“奴才入侍圣上,阿玛能为圣上所用,皆乃科尔沁之福。”
道光朗然一笑,道:“言辞这般机慧,心思也细,难怪朕喜欢与你言语。”
静贵人福了一礼,道:“多谢皇上,奴才实话罢了。说来主儿出身世家,位高显贵,贵妃主儿才德无双,美艳无几,皇上圣安,万事如意。”
道光听到贵妃主儿三个字,脸色犹得渐渐沉了下去,一双剑眉微蹙微扬,眼眸中也阴沉了些许,道:“皇后倒也罢了,单单贵妃,她为顺常在一事而与太后龃龉,言辞犀利不让,语气也越发刁钻,如此德行,实是不该。”
静贵人扬着绢子,含了一缕微笑,道:“奴才侍奉时日尚短,可每每沉下性子,细心揣度,总能有所收益。贵妃素来端庄持重,不苟言笑,与姐妹们相处下来,总有盛气凌人之影。”
见道光神色逐渐阴沉不定,沉沉豫豫,越发冰冷。
李长安正着脸色,道:“回皇上,贵妃主儿温柔沉静,御下仁和,并非小主所言如此不堪。”
静贵人脸色一黯,便横了一眼李长安。
道光的脸色登时愤怒,道:“好了,身为一朝贵妃,便要沉稳谨慎,明辨是非,即便顺常在一事不是贵妃所为,且她心性狡黠,辩解犀利,还如此任性娇纵,目无尊上,合该掌掴五十!”
顺喜忙颔了首,道:“嗻,奴才这就下去传旨。”
但见道光生气动怒,不免慌了神色,忙上前抚了抚心口,婉声一劝,道:“皇上万勿动怒,仔细伤了身子安愈。”
道光神情稍稍舒缓了些许,沉声道:“历来六宫争斗不断,从前朕为皇子之时,生母孝淑皇后早逝,便养在太后膝下,细心教导,先帝六宫笼统就那么几个人,太后、如妃、华妃、淳嫔斗得那样凶,朕想想便惊心不已。”
静贵人行了一礼,温顺一笑,道:“皇上万勿多思,仔细伤头。”
静贵人伏地而跪,拿了一把象牙镶龙纹小槌敲了敲小腿,仔细谨慎,殷勤伺候。
待道光缓了缓神色,火气也消了几消。
静贵人便依依一笑,道:“回皇上,奴才着人备了冰糖莲花羹,那冰糖是添了荔枝、莲花上的露水所煮,莲花又是含苞待放的新鲜骨朵儿,小火煨上个半个时辰,待莲花之香随着冰糖、荔枝的清甜散了来,在用冰块镇上了一阵,进来才叫一个爽口。”
道光震怒之下,见静贵人如此安静沉稳,细心周到,言辞得宜,心里顿时舒畅了许多,将方才的一腔怒气也尽数消了消。
道光瞧了一眼那一碗冰糖莲花羹,眉色也柔和了不少,那羹汁汤色如玉,碗盏之上冒着阵阵凉意,十分可口,不觉心情舒缓,道:“只是一碗汤羹,你也这般事无钜细,尽心尽力。”
静贵人脸色晕红,越发姿容俏丽,沉静一笑,道:“奴才所有之心,不过仰慕皇上小巧而已,奴才端茶倒水,洒扫侍奉,万万不敢大意。”
道光眉色一舒,道:“朕知你温柔守礼,端庄沉静,如此孝敬,才勤加恩幸,你也仔细身子,为朕诞育阿哥。”
静贵人莞尔一笑,屈了一膝,道:“奴才翻了翻《孟子》,孟子修身养性,智慧卓越,曰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者不与存焉,奴才认为此乃人之常道也。”
道光如何不懂静贵人所学,舒缓的神色便阴沉了来,眼神怨怼而幽怒森凉,冷冷不语。
静贵人依依福身,施了一礼,道:“天色渐沉,奴才便不叨扰皇上圣安,奴才跪安。”
静贵人出了殿外,扶着田大海的手悠然离开了。
此后几日,朝政上也越发繁忙,道光为再次平叛回部张格尔之乱而派八旗都统德章(博尔济吉特氏)、袭一等爵地安门头等侍卫阿巴彦(他他拉氏)、骁骑营将军荣海一同征讨回部。
而六宫之中,勤加召幸便是静贵人了,然而顺常在一事上,太后与贵妃生了嫌隙,道光对全贵妃之宠也越发冷淡,渐渐有失宠之势。
这些时日,正值夏季酷暑,炎炎闷热,内务府虽在寝殿之中供了冰块,但殿内燥热,几个时辰下来那冰块便也化了一汪清水。
阿哥所养着的寿惠公主近来肠胃也有些不好,自掌掴之后,全贵妃渐有失宠之势,便日夜守在阿哥所尽心照顾。
全贵妃也不曾宽衣解带,几日之间,油盐未食,滴水未进,人也日渐憔悴,消瘦不少。
而到了七月十三这一天,二公主胎里孱弱、持续发热,竟于下晚殁了。祥妃哭干了眼泪,也没换回二公主的命。
祥妃拼命哭喊,掩袖啼哭,太后、皇后见了也不免哀叹动容。
日子彼此流光疏浅,芭蕉荏苒,倒也相安无事,紫禁城的八月也越发闷热,四四方方的宫殿阁宇飞不过一丝风意,碧瓦琉璃,金光灿灿,照耀得人眼越发迷离闪烁,光华熠熠。
而此时承干宫因着全贵妃的两次呕吐又传出了喜讯,太医院传出消息,全贵妃以怀孕一个月有余。
八月初八,道光晋了珍嫔为珍妃,慜常在晋了慜贵人。
一个个彷佛是御花园里娇嫩鲜艳的花朵,桃红柳绿,姿色丰美,争奇斗艳,互不相让,灿烂了这个最绚丽动人的夏天。
全贵妃慵懒的卧在菱花茜纱窗子下,浅橘色的柔光透过窗角静静的倾泻在一袭素白色绣花旗服之上,青花瓷印花长颈瓶里插着数枝浓艳夭夭的桃李,花开如流波碎锦,芬芳四溢,幽雅安静。
全贵妃爱惜地抚摸着肚子,一张樱桃小唇微微轻启,道:“左不过还有今日,紫禁城的喜事都停了吾这儿。”
静贵人穿着一件富贵红色浅紫罗兰刺绣掐腰旗服,琵琶长襟上刺着玫瑰花金边纽子,青丝微挽,不胜娇羞,道:“姐姐得恩宠数年,想来上天也不愿姐姐膝下孤独,赐福赐运,为寿惠公主再添一位小兄弟。”
全贵妃含着淡淡的笑意,抚着云鬓上斜簪的一对儿碧色珠宝,道:“妹妹女儿柔肠,年轻美貌,又深得圣上恩眷,想来也会心偿所愿,吾便静候佳音了。”
静贵人到底年轻娇憨,脸色羞涩一红,掩了口齿,道:“让姐姐见笑了,听说姐姐怀公主之时,险些遇害。姐姐乃聪慧睿智之人,都会被人设计,那如妹妹这般心肠柔怯,遇事不明,将会置身何地?妹妹思来想去,六宫之中也唯有姐姐一般福慧双修,诞育子女,方才是个好字。”
全贵妃放下手里绣着的海棠红童子牡丹图案的花撑子,慢慢坐起身来,拉着静贵人的手,雍容微笑,道:“你还年轻,说这些伤感之话为何?常言道好事多磨,你今年十四,正值娇憨妙龄,于儿女情分,上天自会眷顾,眼下你一枝独秀,占尽满园春娇,万勿求子心切,当心弄巧成拙。”
静贵人低垂羽睫,一双眉眼也似乎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泪水,便道:“贵妃妙口,字字金贵,奴才多谢贵妃指点。”
全贵妃何等聪慧过人,见她虽妆服华美,恩眷优渥,但眉宇之列略有愁态,心下便已知晓,道:“妹妹年轻,不识宫中人心险恶,若有苦衷,尽可告知一二。”
静贵人温柔点头,道:“姐姐仁怀,妹妹实在不敢叨扰姐姐圣安。”
全贵妃轻轻为她挽起鬓边的一捋细发,又为她端正了发髻上簪的一枚镶银梨花花钿人,笑吟吟道:“梦笑开娇靥,眼鬟压落花,簟生玉腕,香汗浸红纱。吾瞧你容色这般娇美,当真配得起这首词。”
静贵人娇韵一笑,便疑惑不解,道:“奴才学识浅薄,又不熟识汉人笔墨,不比贵妃敏于诗书,精于词赋,真是贵妃见笑了。”
全贵妃轻抚香腮,细细一笑,道:“此词乃南朝萧纲而着,皇上擅喜吟读诗词,总能令人口齿含香,香唇舒畅。六宫当中大都满蒙之女,敏于诗词者少之又少,你年轻勤奋,该知如何做了。”
静贵人眼前一亮,忙起身福礼,道:“多谢贵妃主儿赐教。”
送走了静贵人,芝兰捧上了一个朱漆描金样式的万福如意圆盘子,里面乘着颜色鲜艳,做工精致的肚兜,替过全贵妃眼前,道:“回主儿,这是新赶制出来的,您仔细瞧瞧,颜色倒也新鲜,如今六宫顶数主儿子嗣最多。”
全贵妃随手拿了一个,只见青红色垫面上整整齐齐摆放着数十个颜色各异,大小匀称的花样肚兜,便笑了笑,道:“从前吾为妃位之时,生了三公主,也不见得内务府有多讨好,怎得又怀了孩子,却这般上赶子?”
芝兰撇了嘴,道:“内务府惯会如此,主儿不必理睬。”
正说话间,只听窗外彷佛有一阵极为委婉动人的曲调缓缓送来,如清风拂柳,芙蓉带露,歌声柔缓低回,百媚横生,令人耳光一喜,神情舒悦。
全贵妃不免侧耳倾听,却听着像吟唱先秦诗经的之声。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那一把清婉娟丽的女声曼歌吟唱,款然落下,清澈悠长,飞旋而上,有着爽朗落落的干脆,夭桃浓李的喜悦,一字一吐,牵肠百绕,越发清亮上口,琅琅入耳,叫人不觉注目倾听。
歌声完毕,耳畔又响起一阵筝音,悠悠扬扬,洋洋洒洒,宛如行云流水,顺畅无滞,彷佛若九月山泉落水,击石淙淙,柔缓潺潺,抚调筝弦处,如幽泣泉谷,低回妩媚,百指千柔。
全贵妃对着筝声再熟悉不过了,心下便垂眸冷笑,蹙了蹙眉,道:“是谁唱的《桃夭》?”
芝兰细想一下,便道:“奴才听不是别人动静,倒像是筝小主。”
全贵妃沉了脸色,道:“她倒是聪敏,触类旁通,竟也学了歌唱了。”
芝兰接口一笑,道:“奴才听人说,筝小主、静小主近来争宠。”
全贵妃冷笑一声,眼眸明明沉静如水,却如剜出的一池碎冰般凛冽,道:“荏染柔木,君子树之。往来行言,心焉数之。蛇蛇硕言,出自口矣。巧言如簧,颜之厚矣。”
全贵妃冷厉柳叶,倒竖青黛,道:“宫中新丧,竟能这般放荡扯下脸面,唱这种低俗香艳的词来,真是恬不知耻,不懂羞丑。”
全贵妃秀眉微拢,杏眼含怒,道:“去回了皇后,传吾口谕,齐佳氏粗俗无礼,于新丧之际,吟唱香诗艳词,靡靡之音,当下掌嘴三十,以儆效尤。”
芝兰晓得轻重,忙福了一礼,下去请旨了。
次日一早,嫔妃们便不约而同前往储秀宫闲话问好,全贵妃便看见了脸上红肿交加的筝贵人。
众人一顿说笑却也渐渐停了下来,殿内有些许宁静。
恬嫔大着胆子,道:“回主儿,听闻皇上不日便前去承德,内务府御驾都备下了,奴才于君恩之上,浅薄失宠,不敢妄作决断,还请主儿示下。”
慜贵人笑道:“数日前便听奴才相传,言皇上移驾承德,只时日翻来覆去推迟了,却不见动静,奴才人微言轻,不敢妄自揣测。”
皇后雍容一笑,便道:“连妹妹都不敢妄自揣测,更别说吾了。皇上难得去一趟承德,素日相随不过有些脸面之人。”
慜贵人还想要说什么,但见皇后主儿语气幽缓,也沉下了心气,诺诺点头。
才走到御花园绿柳红云,芝兰便扶着鬓上,道:“回主儿,倒不知皇上何时动身。”
全贵妃冷艳一笑,道:“不过这几日,昨儿郝进喜来回了吾,预备的料子不够了,吾便差人去了宫外采购。”
芝兰蹙了蹙眉,道:“说来皇上勤俭多年,却还这般不济。”
全贵妃扶着头,纤纤细指上戴着的赤金色鎏饰宝花护甲,轻轻横在微然皱起的一双秀丽眉峰之上,道:“家大业大,哪儿能一一顾全。吾有几日没去阿哥所?也不知公主如何?”
芝兰微笑道:“主儿放心是了,当日公主中了暑热,肠胃不爽,经张太医细心调理,又有阿哥所奶娘照料,公主之疾定会好转。”
全贵妃仍是愁眉不展,眼中冷冷含着戾气,道:“偏偏阿哥所那羣废物伺候不精细,让公主得了暑热,可是有人在公主饮食中动了手脚?”
芝兰凝神细想,道:“阿哥所拢共就几个奶娘、十几个嬷嬷、十几个洗漱的宫女和打扫陈设太监,能在饮食动手脚,莫非是近身伺候公主之人?”
全贵妃不容分说,敛了敛妆容,便道:“走,去一趟阿哥所。”
还未走到阿哥所门外,便听里头有奶娘争吵的声音,其中一个嗓音辽阔,粗壮声色,便道:“旁人说话不中听也就罢了,我是近身伺候公主的嬷嬷,公主长大了都要唤我一声嬷嬷,连珍嫔、顺常在都要给我几分情面,凭你们几个新挑上来的奶娘,也敢不听我号令,简直是翻天了。”
另外一个嗓音细声细气,也是不忿于她,道:“嬷嬷可是错怪了,奴才得了内务府差遣,才有幸伺候公主,奴才哪儿敢不听钱嬷嬷安排。”
那钱嬷嬷更是硬气,道:“这便乖了,以后阿哥所的人都要听我的,公主想吃什么,也要事先问我。”
芝兰听得不堪入耳,当下皱眉,道:“主儿,从未见过这般倨傲狂妄的奴才。”
全贵妃轻哼一声,也顾不来扶着芝兰的手,几个箭步便朝宫内走去。
阿哥所服侍的宫人见了全贵妃怒色冲冲了进来,个个如临大敌,战战兢兢。
立在门口伺候的小太监想是知道了奶娘争吵的喧哗声,刚要喊出声禀告,全贵妃眼疾手快,啪的一声一个耳光上去,冷厉道:“吾在此,少胡乱动你的舌头,要不立刻杖杀。”
里头的嬷嬷奶娘听得全贵妃到来,不由得心上一颤,安静下来,慌忙的屈膝跪地,道:“奴才请贵妃主儿安,主儿圣安,万事如意。”
全贵妃冷笑一声,看着满地匍匐下跪的奴才,道:“吾勤谨侍上,略有来迟,倒让阿哥所翻了天,由你们一个个下贱奴才兴风作浪。”
全贵妃伸手便要抱一抱尚在襁褓之中的公主,那寿惠公主长得玉雪可爱,粉面丹唇,尤其是眉眼之处深肖全贵妃,里头罩着一件水红色麒麟绣佛手球开襟肚兜,下面垫着一块绣春曲百合花褯子,虽是圆润晶莹,冰雪可爱,可身子骨有些瘦弱,精神却是不太好,恹恹不乐,不及往日活泼好动。
全贵妃轻轻吟唱着摇篮儿曲,冷厉的神色也渐渐缓和了些,顺手翻开肚兜一看,只见肚兜的绣花碎边一角有些毛躁了,金线刺绣穗子也浮了又浮。
全贵妃看不过眼,便皱了眉,道:“公主穿戴为何如何凌乱?肚兜的绣花边子都毛躁了,手臂也越发消瘦,你们这羣下人是怎么伺候公主的?”
全贵妃历来神色清冷,不怒自威,伏地而跪的一羣下人到底有些害怕,也不敢大声回话。
便有一个三十来岁的嬷嬷,满脸傲气,便仗着胆子,道:“奴才伺候公主可是谨小慎微,不敢草率。公主年纪娇小,又好贪玩,一个不当心扯坏了衣裳也是有的。至于公主瘦了嘛,前段日子公主脾胃不合,进不了汤羹,实在不怪奴才。”
全贵妃听着这话不入耳,当下沉了沉脸色,道:“公主年纪娇小,贪玩好闹是有,可吾听说是你们这羣奴才不尽不实,伺候不够精细。”
芝兰唇角含了一丝厌弃,道:“贵妃患疴之时,寿惠公主便肠胃不适,公主身子一直不见好,胃肠反覆不定,反而越发消瘦,神情恹恹。”
钱嬷嬷心下一沉,脸色一硬,还要张嘴分辨。
全贵妃扬了扬唇,芝兰眼疾手快,一个耳光便甩在了她脸上,道:“贵妃在此,少花言巧语戏弄贵妃。”
钱嬷嬷捂着脸也不敢哭泣,全贵妃放下公主,向方才与她争辩的奶娘,温和一笑,道:“吾瞧你敦厚老实,你且说说吾患疴之时,你是如何照顾公主。”
那奶娘有些怯懦,犹豫了一下,便忍着怒气,道:“奴才是伺候寿惠公主的何氏,上个月才从内务府挑上来,方才捱打的是钱嬷嬷,主掌阿哥所的一应杂设。钱嬷嬷比我们入宫时日长,伺候的阿哥公主也多,可是公主才三个月大小,肠胃娇嫩,前几日下夜又着了凉,一个吃得不顺口便吐了来,奴才也是按着太医嘱咐,在汤羹里和了爽口开胃之药,饮食上不敢吃咸吃辣,恐伤了公主身子。奴才如此做,才养足了好奶水,可偏偏钱嬷嬷不信太医嘱咐,硬让奴才喂稀粥烂饭。”
钱嬷嬷一双冷厉柳眉倒竖起来,脸上仍然不服气,便指着何氏,怒吼道:“你竟敢在贵妃面前污蔑我!公主肠胃不好,吃了药便是了,你何苦来冤枉我。”
芝兰怒色冲冲,道:“放肆!贵妃主儿面前,岂容你这般肆意咆哮。”
全贵妃摆了摆手,道:“才吾听你说,连珍嫔、顺常在都要给你几分情面,你与她二人是何关系?”
钱嬷嬷畏怯的瞧着全贵妃,连说话也都不大完整,道:“奴才,奴才是顺嘴胡说,奴才,奴才没关系。”
全贵妃清冷着神情,慢慢俯下身子,以尖锐的护甲拨着钱嬷嬷的下巴,幽幽冷笑,一个巴掌便狠狠的打在她脸上。
全贵妃眸光冷然如剑,道:“还敢扯谎,来人,去传张平远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