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格在树林里的羊肠小径上飞跑。下坡路面的道路仍然只是狭窄的小径。一旁是长满荒草和野树的山坡。五金的枝桠和浓密的野草遮盖了泥土。也许,由这里下去,底下句是深渊。伊格毫不犹豫往小径冲下去,藉助惯性再爬上了另一道上山坡。之后是开阔的平地,伊格全速飞奔。远处的平地一点点靠近,消失。伊格很情形地觉得,那不是奔跑所致。即使站在原地,远处的平地照样一点点靠近,消失。伊格没来得及刹住,沉重地坠下去。在半空中看到了青山碧绿的峭壁。
伊格从地上爬起来,重新回到牀上。额角生生的疼。伊格摸了一下肿胀起来的包,确定自己还在呼吸和心跳。这是在家里,窗外是沉沉的黑夜。意识到贴身的睡衣已经发潮,伊格把被子盖到腋下,露出手臂和肩膀。突然又觉得凉意袭来,便把手放回到被子下面,扎扎实实地缓缓沉下去。
类似的情景,常在最竟常在没一个没有防备的夜晚发生。然后伊格的腿会莫名其妙的疼痛。从骨头里传达出来。
安岩拥有男孩子的所有淘气。但当他站在男孩子堆中,便立刻成了领袖。特黝黑的皮肤和深邃的大眼睛,他的手势,动作,说话的语气和神情,无一例外成为男孩子们很长时期以来的准则。伊格在旁边看的时候,觉得安岩像一只巨大的成年螳螂,眯起眼睛鄙视脚下那羣在泥地里打滚撒欢的毛毛虫。
伊格很奇怪,那个第一眼就会另伊格讨厌的女人,怎么会是安岩的妈妈,安岩的父母从不参加家长会。安岩说,他的妈妈没日没夜的做长城的奴隶。于是伊格问起安岩的爸爸。
爸爸。安岩好象在问伊格,又像在问自己。他把这个温暖安全的名词含在嘴里反覆呢喃,眯起眼睛玩味着由这个名词所派生出来的种种。最后他放弃,习惯性的吐出一个不字。这是他的口头禅。他总是在尽可能的否定他可以否定的事物。许多不公平的残缺带来的无辜,让他有充足的理由唾斥上帝的安排。
那一年四月的春风,带着甜腥味,温暖而迷人。伊格刚满八岁,享受迎面拂来的和风,感觉到体内生长的力量。安岩一路上抱怨伊格还在穿毛衣,害他每天像牵着一只小猪。那年,安岩九岁。
下完长长的石阶,那儿是一小片空地。往前向左拐,又是曲折的下坡石阶。有三个人,一下子上来到这片空地上,像从地下冒出来。安岩立刻把伊格的手握紧,往自己背后拉。伊格从安岩的耳垂下看那些大孩子。他们将衣服穿的宽松随意,使他们的手脚看起来非常的灵活。他们说了很多难听的脏话,安岩在同男孩子在一起时也说过。他们叫安岩还钱,如果不还,就要打他。他们是这样清清楚楚说出口的。语气简单,熟练。
安岩说,明天是周末,明天再说。我下午还要上课。
其中一个大孩子偏过头来打探伊格,安岩又把她往背后拉了一点。大孩子轻轻闭了一下眼,牙齿和舌头相互摩擦,发出清脆的响声。彷佛看见了一件最荒唐的事。
跟这么个布娃娃在一起,你也配。
伊格感觉到安岩的手劲松掉了。原来靠在安岩背上感觉到的紧张坚硬的身体,和血的沸腾,现在静止了。伊格想看安岩,却只能看到他耳垂下细小的茸毛,在阳光下变得透明。安岩的头稍稍低了一点。这样的安岩让伊格感到不安全。于是她说,安岩,我怕。
安岩转过身来说,伊格,退后点。不要说话。
然后安岩走过去,脱下上衣扔在地上,说,开始吧。
三个大孩子如火山爆发般,同时对安岩拳打脚踢,像三只发狂的野兽。他们为了能把安岩打得很疼,让拳头和脚从很高很远的空中飞舞过来。他们的衣服被自己过分激烈的动作扯歪。安岩的鼻孔和嘴角很快渗出鲜血,但不去管。嘴唇愤恨地呲咧着,眼睛里有黑色的火焰。
安岩对付三个比他高大的男孩子,跳起来打他们的脸和头,用膝盖顶他们的腿弯,用脚踢他们的肚子。安岩的身体敏捷有力。可是刚才看伊格的那个男孩子,在旁边拣起一块石头往安岩的头上砸去。安岩痛苦地叫了一声,用手按住头,血从他手指间流出来。伊格终于忍不住大哭,恐惧地尖叫。安岩从手指间流出来的血,浸染了她的双眼,世界变成红色的海洋,带着辛辣的甜腥。
安岩把手拿开,血顺着脸颊和眼角流下来,样子狰狞可怕。伊格看到眼前有许多善良的小星,随着黑夜铺天盖地的压过来。随即是一阵清冽的眩晕,将她的哭声淹没。隐约听到安岩愤怒的咆哮,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经理了漫长的旅程,疲惫而沉重地敲击伊格的耳膜。安岩奋力还击,渐渐变为攻击。伊格感到有人跑过来,以为是安岩。随后,脖子被一只男孩子的手紧紧抓住。她睁开眼,看见安岩原本想以逃跑引开他们,现在不得不朝伊格跑来,又被另外两个拦住。
安岩大声咒骂那个掐住伊格脖子的人。伊格第一次听见他当着自己的面说出那些难听的字眼。伊格一动,那只铁钳一样的手就缩紧一圈。伊格艰难地哭泣,眼泪一直没有断线。安岩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带血的脸直对伊格,眼睛里有黑色的火焰。
不要哭,伊格。你要坚强。
另外两个人像发疯的野狗,第二次对安岩动手。安岩没有躲闪,没有护住身上任何一件东西,包括他的眼睛。他们终于累了,把安岩拖起来扔到墙角。掐住伊格脖子的人把她丢开,走过去往安岩肚子上狠狠踢下去。安岩咳出血,吐在地上,牙齿变成红色。
伊格仍然晕眩,太阳穴上的脉搏像机关枪里蹦出的子弹。她跌跌撞撞走过去,走到安岩身旁,看安岩像一只受伤的小兽,艰难的喘息。安岩说,自己回去。伊格使劲摇头。晕眩更强烈地袭来,但她站住脚。安岩一手捂住腹部,有手撑在残缺的墙上,站起来。伊格伸出手,被安岩打开。安岩虽然受伤,底气尚存,他打伊格的那一下,手劲很大。伊格咬住下唇,没让眼泪流出来。安岩偏过头,不去看伊格的脸。他怕一不小心,伊格因听他的话变来的勇敢,会在不经意间刺伤他。原来,伊格是那么容易破碎的女孩。
伊格说,等我。然后跑回家。她推开另一间卧室的门,站定。在打开每一个抽屉。在一个皮包里抽出一张五十元的纸。房间里很安静,安岩在等。伊格跑出家门。
伊格看着安岩被清洗,消毒,上药,包扎。她以为这样不会痛,因为安岩的眉头始终不曾动一下。
安岩拒绝伊格的邀请。他早想象好伊格的房间,那是另一个世界,他进不去。临别时,安岩说,如果她赢了,我会问她要。下午早点回家放回去,别被发现。
说完,安岩发现自己已在不经意间被伊格刺伤。他慢慢走了几步,慢慢停下。他回过头说,你这样子让我很失望。懂吗。
伊格咬住下唇,喉头很响地滚动,然后就有热的液体流回腹中。
整个下午,伊格幻想自己可以在今天晚上不流泪。安岩的妈妈输了,没有钱可以还伊格。安岩想跟伊格一同回去,用包扎起来的伤口向伊格父母解释,此时他不去想那是不是一个他进得去的世界。正在做决定的时候,他看到自己的双手。那么黑暗,狂妄。他们无数次牵过伊格馨香洁净的小手。伊格的手用来弹奏乐器,他们用来打牌,打架,打赌。安岩慌乱的把手从桌上移开。他看见前排的伊格,坐得很端正,但是不安定。安岩的呼吸急促起来。不能在同一时刻,他坐在牌桌上,伊格在咬着嘴唇捱打。可是。
终于,是安岩整晚站在伊格家门口,听见里面传来痛斥和打在身上的声音。独独没有伊格的声音。伊格整晚都在记忆这天,安岩用带血的脸直对自己,眼睛里有黑色的火焰。
他说,不要哭,伊格。你要坚强。
但他不知道,那个叫他坚强的人,此时就站在门口,大颗大颗的落泪。
第二天早上,伊格的爸爸严肃问她,是不是被大孩子下暴。伊格摇头。父亲捉住伊格的手腕送她上学。他说,胆小如鼠。你就是这样软弱,才会被欺负。
父亲的手太大,把伊格握成拳状的手和手腕一起包起来。父亲太高,不在相等的水平线上,要牵连在一起,只能是斜线。伊格的手像被吊车吊着,感到很不舒服。安岩的手刚好能握住伊格的手掌,有蕴藏的力量牵引她。安岩的手永远是温暖的,细长灵活的。
安岩很早来接伊格,却不能靠近。他跟在后面远远看伊格,伊格在父亲的牵引下,两条腿频频交替。安岩第一次意识到,这个世界上,不只是他才可以保护伊格。
在伊格进了教室后,安岩看到她的父亲转身,迎面朝他走来。在转身的一刹那,他就回到自己的世界,似乎立刻忘了刚才来这里的目的。安岩感到从前暖暖的自豪从新回升,甚至有些得意。他不去想一个女孩子没有安全可靠的父亲是个遗憾,此时他只能想到的是,只有他才会真正爱护伊格。只有他。
伊格的父亲突然拦住安岩,问他的伤是怎么来的。
安岩说,打的。一个的父亲立即警觉,追问附近是不是有坏孩子常常出没。
安岩摇头。这里没有坏孩子,我是被爸爸打的。你也打你的孩子吗。安岩喜欢这样说话,喜欢在别人意料之外神秘的攻击,喜欢看别人被击中的表情。伊格的父亲放在安岩的头上。上课去吧。
安岩尽量按耐自己的急切,仍是跑到了伊格的旁边。伊格的眼睛很好。她没有哭。她对安岩笑,从书包里拿出一袋话梅和一包虾条。安岩心里像 被什么冲撞了一下。不自觉地,他肛道除了保护好伊格,再也不能分出力气来保护其他。
赌场上没有永远的赢家,也没有永远的输家。安岩把赢来的钱递给伊格,郑重告诉她,以后绝对不可以。
以后,伊格会得到很少的零花钱,她小心存起来。
有事情发生的时候,伊格远远看见,通常是两个到四个人,在安岩后面追跑,一眨眼就看不见。然后伊格回去打开一个小盒子,拿出里面的所有。安岩开始保护自己,他逃跑,躲避,贿赂,笼络。安岩聪明,义气。后来不必再受追逐之苦,只是常在墙角抽菸,偶尔被伊格看见。伊格的钱每次拿出来再放进去,然后越积越多。
梦正跌进深渊的情景仍然常在每一个没有防备的夜晚发生。伊格的腿仍然痛。一旦松懈下来,就悠悠地试图瓦解心中那道不成熟的堤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