绗诽是那么温婉的女孩子。在她身上找不出一丝的沉重。包括头发和眼球的颜色,浅棕,柔和。还有雪白的皮肤。绗诽总是在脑后低低地编起一条柔软的麻花辫,长长的辫梢在背后轻盈摆动。她穿有如意盘扣的衣服时,我总是为她陶醉。一想起绗诽,她就这样站在阳光下,浮现在脑际。永远不变。
我对绗诽说起沐沐。在学校操场边翠绿的廊亭中。一个纯净明朗的晴天。像沐沐永远微笑的脸庞。我说,沐沐会旁若无人地安静等待太阳拨云而出。他不会去埋怨阴冷的梅雨,不会因太阳西落而伤感。他知道,太阳对每个人都是很公平,他只需要一点点耐心,去等。
我想,既然我的生命中有沐沐和绗诽,那我也去等。谦和地忍受米娅的霸道,等待米娅渐渐去改变。
刚搬来宿舍,我是新成员。米娅用漂亮的眼睛随时望着我笑,薄薄的嘴唇会说很多甜美的话。她亲切地搂着我胳膊,帮我铺牀,吃饭时往我碗里夹肉,她替我做清洁,我几乎只叠了自己的被子。曾有一刻以为,米娅豪放的热情会把我的心撞开,让我变成她那样阳光灿烂的女孩,一边做事一边唱歌。嘴里咬着饼干,双手抱了满怀的书本,用脚带门然后一路小跑去上课。
米娅对我的热情不久后渐渐散去。我不会再无偿地得到她的帮助。她会在为我做事后,理直气壮地向我提出要求。比如用为我倒一次垃圾的代价,换取我一整箱饼干,或者所有零食。这些我用来品味怀念的东西。我不知道她是否以为,在交换中为自己获取利润,这就是交换的意义所在。我对米娅说,不要和我交换,那样我们都会变成机器。
从此以后,米娅不用对我好,她可以随时用我的东西,支使我为她做事。伊格,去帮我买饭上来吧。我来例假了,不吃辣的。伊格,下午我有事,清洁帮我做一下。伊格,外面下雨了,去帮我把鞋子收进来。顺便在我抽屉里拿个苹果过来。别忘了洗手。
当然,米娅也这样对绗诽。我和绗诽每星期买一支圆珠笔,文具店老板赞叹我们学习太用功。
那时班里一个男孩子在追求米娅。男孩子很帅,可遇不可求。他下课后常坐到米娅的旁边,和她聊天。有一天,男孩子坐到米娅旁边,米娅手里握着我上星期买的笔。于是我想到报复。我走过去说,米娅,这支笔好象是我的。
米娅很难堪,但她很聪明。伊格,真的好巧,我们买成一样的了。我说,是的,我们常常买一样的笔。我的眼神已经开始变味,把每个字咬得清清楚楚,希望看到米娅生气,那样我会平和。
米娅没有了笑容,也没有了美丽。男孩子说,米娅你这样不对哦。然后走了。米娅把笔扔在我脸上。我忽然没了理由还击。原来只是想让她生气,目的已经达到,不知道还能做什么。我再一次忍让米娅,却没想到是我自己点燃了导火线,爆炸进入了倒计时。
事情像是安排好的。没多久,米娅的call机消失。在到计时阶段,我和米娅沉默地听拉索燃烧的声音。像黎明前的黑夜,寂静得很可怕。我不声不响和绗诽走出教室。就在那一刻,我仍愿意相信米娅会把事情查清楚。尽管她的目光已在我的脸上写下了一个大大的贼字。
好几天过去,莫名其妙地,我被整个宿舍孤立,除了绗诽。我不知道米娅做了什么,也不愿意去打听。那样的事情本与我无关。我没有回宿舍,那里已经没有我的地方。下午绗诽跑来对我说,我的棉被和牀单被剪掉。绗诽哭过,嘴唇一直在颤抖。对不起,伊格,我没能阻止她。
米娅一进教室,我走过去拦在她的前面。什么话也不说,脸色很难看。米娅终于被我的脸色激怒,她指着我的鼻子说,是你偷了的,一定是你,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
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崩溃,只好努力吞咽到眼角的泪水。米娅说,你少来这一套,我生平最痛恨你这样子的表情。我早就把你看透,假扮清纯骨子里卖弄风骚。你杀人不见血,欺骗所有人的眼睛。你嫉妒我,诋毁我,你这个变态狂。屁大的东西也要偷,你是世界上最卑鄙无耻下流的女人。我扬手给了米娅一个大耳光,手掌热辣辣地疼痛。米娅大声尖叫捂住脸。我抓起他胸口的衣服,用另一只手朝她另一边的脸拼命地凑过去。米娅倒在一张桌子上,整排桌子酱多米诺骨牌一样轰然倒塌。她的鼻孔和嘴角渗出了鲜血。米娅发疯一般扑过来扯我的头发,用长长的指甲抓我的脸,用力地推我。我没有留指甲,恨不得马上长出来三寸长的尖指甲刺瞎她的双眼。我的脸被抓的很厉害,能感觉到皮肤破裂的伤口在米娅的推搡下张合的剧痛。我拼命甩开她的手,抱起身旁一根板凳朝她砸去。米娅尖叫着嚎哭,声音因愤怒变得嘶哑。她冲到我的座位,把我的桌子掀倒在地,书本散落在地上,抽屉里的墨水瓶被摔碎,墨汁溅到周围同学的脚上。我的书立刻被浸染得面目全非。我停了几秒钟,看着那些平日里被我小心爱护的书。然后注意到教室里的同学早已经魂飞魄散。
我看着墨汁静静流淌,我不可能再爱那些书。我平静且坚定地走到米娅的桌前,尽最大的努力控制手指的颤抖,去做与我平日截然相反的动作。米娅的书渐渐被我撕碎。我也被自己撕碎。所以此刻不用再保持已经逝去的完美。
米娅哭着看着我撕,没有阻止。我的泪就快要落下来。原本米娅和我一样爱书。可我没有迟疑。米娅突然拿了扫把冲过来打我的头。我转过身去夺下扫把,顺便又是一个大耳光。然后我脱下衣服,将米娅的脖子勒住,米娅用脚踢我。终于有人从背后抱住我,我被往后拖去,脚在空中,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踢在米娅的胸口。
然后很多人进来,我什么也听不见,只有胸腔里的心脏,炮弹一样轰炸着前胸的肋骨。我跑出教室,跑出学校,耳旁有紧迫的风声。绗诽在后面大声叫我的名字。
两旁的景物模糊地飞逝。像生命的进程。还没来得及看清,就匆匆消逝了。当猛然间发现,自己不是原来的自己,也没有站在原来的地方。才明白太多的东西已经被自己抛弃,丢失在时间的荒原。不想再走,却无法回头。
我跑了很久,跑过了许多的车站。从没发现自己有如此好的体力。绗诽跟在我的后面,和我一起跑过了这些车站。她不知道还要跟我跑多久,但我知道,总有那么一个时刻,她不会在和我一起跑。我们是好朋友,但是不是同一个人,也不是一个人和他的影子。能够永远陪伴自己的,还是自己和自己的影子。
开始相信一种力量。想,生命是一场轮回,朝顺时针方向旋转。继续抛弃,抛弃,来追随背后逝去的远方。直到什么都没有剩下,于是得以完整。在那片永恒的海边,拾一枚坚固美丽的心形海贝,放在身体里面,做一世不孤独的人。
绗诽在我后面摔倒,我终于没了再跑下去的勇气。绗诽手里拿着那件我脱下来的衣服,无力再从地上爬起来,眼眶里不停有泪水渗出。那两只曾勒过米娅脖子的袖子,此时彷佛被抽去了筋骨,绵软地摊在地上。我懊恼极了。绗诽没有错,我却让她承受了我的任性。
我扶绗诽起来。她的手臂和膝盖被擦破,在流血。绗诽说,我想,你不会拒绝和我一起去医院。绗诽的身体像在风中发抖的孤叶。
天很早就黑下来。车来车往,人们赶在华灯初上时回家。回到比街道更温暖,比黑暗更安全的房子里。我们不去那种房子,我们必须去医院,绗诽的伤口需要处理,还有我的脸。
我们沿街行走。有彻夜的时间供我们使用,不用急切。街边的路灯在同一时间明亮,如蛟龙蜿蜒起伏在崇山峻岭之中。这个陡峭的城市。远方有卡车呼啸而过,像蛟龙在睡梦中呓语。过后又是无边的寂静。我和绗诽的脚步中,成了整个世界的心跳,一下一下,失意的,缓慢维持着黑夜的生命。
寒风把我的短发朝四面八方吹散,发上乖巧的发夹早已不知去向。黑夜的气息让我沉醉,于是我贪婪地呼吸。分明感到,胸中那颗心在无限膨胀,大到可以吞噬掉黑夜。我不知道,有些花朵只能在黑夜里盛开。也不知道,我可以在黑夜里如此强大。没有去想明天会怎样。原来并不惧怕黑夜,只是惧怕在黑夜里等待阳光。比绝望更冷。我不是沐沐。
绗诽说,你一向那样温和。
我没有回答。
我从没见过你哭,可我看见你想哭,为什么。真的不必。没有人会责怪你。
我还是没有回答。
心理清楚,一个在水中沉溺太久的人,偶尔浮出水面透透气就足够,无需上岸。湿搭搭的不知何时才干。而且会冷。
我看着自己和绗诽被清洗,消毒,上药,包扎。我们看起来更狼狈。我们坐在候诊室里,绗诽靠在我的肩头睡去。到清晨,我把她叫醒。
我和绗诽一同搬出宿舍。每天很早起牀,很晚回家,中午趴在课桌上睡觉。我和米娅谁都不肯悔过,于是我们被警告处分。我的力气在那一天几乎用完,剩下的一丁点能量只够维持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只够说不。不道歉,不悔过,不接受教育。
脸上的伤口在愈合。记忆中,不知多少次把破碎的心缝补好。半个月后,我不必用纱布包着半边脸,身上的乌青颜色渐渐枯萎。我没天带着触目惊心的结痂去学校上课。
我还和从前一样温和,但变得沉默。我把心缝好了,伤口还在。
周末的下午,我等到人去楼空才独自回家。刚跨出校门,听见米娅说,就是她。于是我看见两个蹲在地上无聊得抽菸的人站了起来,把我从上到下看了一遍,并把目光停在我脸上。他们对米娅,或对我非常失望。就她吗。我冷冷地斜视米娅,心里大喊,你看,我就是这样欺骗别人的眼睛。谁会对一个把校服拉炼拉到顶端,胸前规规矩矩别着校卡的女生下手。况且,我已经被你毁容。
比较高大的那伊格,把菸头扔在地上踩灭,对另一个同伴和米娅说,你们先走,我一个人就行了。
我取下书包扔在地上,脱下上衣扔在书包上。我说,开始吧。
在那一天,我的力气几乎用完,剩下的只够维持一点可怜的自尊心。现在的力气是我从以后的生命里透支的。很浪费,但我必须这么做。那个人说,我是米娅的哥哥。我看你不像她说的那样。我不会伤害你。你走吧。
我不知道米娅何时冒出来一个哥哥,也没有闲心去打听她在我背后做的事。那些事情本与我无关。我只能面对眼前的现实。我给那个人沉闷的一拳,并没再说一个字。那个人把头转过来,对我说,你走吧。
我只有走。穿衣服的时候仍然把拉炼拉到顶端。
米娅后来向我道歉,说希望我们还和以前一样,是朋友。我用令她难堪的沉默表示她不能原谅。其实米娅也知道,道歉根本就是多余。她并不在意我是否原谅她,只是希望,到此结束。我明白,受到伤害的不只是我,她也是。她道不道歉,我原不原谅,都已无关紧要。难以解释的厌倦。我们都只希望结束。忘记。或者抛弃。
米娅自己走开。她有轻度的鼻炎,总是适时地吸一下鼻子,来减轻鼻塞的憋闷。我听到她的呼吸,像一个哭过之后慢慢平复的小孩子。等到看不到她,不知道哪里刮来的一阵风,低声咆哮之后,没有任何东西留下来,除了尘埃。这才明白,米娅已经从我的世界消失。我们不可能再同行。这个世界上有许多岔路口,总有一条可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