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一日。开学的日子。伊格想了很久,除了那一年,不知道自己在每年这天都做了什么。它像一个加重了笔墨的起点,开始一场寻觅,迂回的旅程。
伊格小心而匆忙地溜进教室,几乎没有选择,坐在了靠窗那边的第一排。那样伊格无论对于室内还是室外,都非常隐藏的角落。在行走中给风吹开了拂在额前和耳际的头发,让先到的同学看见了自己的脸。还未在座位上坐定,伊格有些颤抖地从背后取下书包,掏出文具盒和课本,把它们整齐地摆在桌子上。再把书包塞到桌子的抽屉里。背对着后面坐成一小团一小团的同学,伊格感到脸在发烫。彷佛那些好奇的目光还停留在她身上。伊格不敢再动,将双手交叠放到桌上,努力平息急速的心跳。
渐渐地,后面开始讲话。教室前门开始陆续走进各种各样稚嫩的面孔,没多久便使教室充满了温暖的气流。即便是谁也不说话,房间也不再冷清。伊格悄悄疏了一口气。这样的气氛让她感到很安全。于是她往右转了一下头,看到许多种色彩在眼前铺开。唯有自己后面那一张课桌和椅子,空荡荡地沉默着。
伊格突然觉得自己被排斥在集体之外。那个空的座位似乎属于她。别人都远远朝这里观望,却不愿走近。伊格回过头,茫然地看自己局促的双手蜷成的拳状,手心里空空如也。猛然间,她用力将双手交握住。十个纤细的手指紧紧依偎在一起,指尖因为挤压慢慢变成红色。血的颜色。
端庄的女老师来到讲台中央。伊格看了一眼桌子沙锅内包得棱角分明的课本。洁白光滑的书皮上是伊格一笔一画写出的楷体。语文,第一册。伊格。新鲜的墨痕彷佛还未蒸发掉。伊格灰暗的瞳孔里面浮上来一些闪动跳跃的色彩,一直延伸到书页上。使空洞的目光越来越清晰地变成一朵一朵扑腾翻飞的浪花。伊格松开双手,红色的血液流回到手指苍白的地方,还复了皮肤本来的颜色。
第一节是语文课。老师讲,秋天来了,树叶落了,小鸟飞到南方去了。
小鸟什么时候飞回北方。
明年春天。伊格。
门被推开。一个女人,领着一个男孩子。老师示意男孩子进来。女人在后面推了男孩子一下,对老师笑笑,退出去关上门。她涂抹着艳丽的口红和夸张的腮红,大眼镜松松垮垮地搁在鼻梁上,衣服是鲜艳俗气的颜色。
那天,伊格记得,入秋的寒流带来一场凉雨。窗外有雨帘的时候,屋子里有种别样的寂静。老师讲课的声音停止下来,就只剩下隔在在外面的,遥远又贴切的雨声。像一场汹涌又隐忍的倾诉,在心底寂静的深处回响。伊格还没来得及坐下,她和后面空了一天的座位一起,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老师说,安岩,你到那去坐。
男孩子走过来。边走边取下有些破旧的书包。一身墨绿色运动服。硬而直挺。袖口挽起,手臂上的皮肤和脸一样,是沉暗的颜色。双眼皮眼睛,很大,很黑,很深。带着一种宿命的追寻,看不到尽头。
伊格坐下来,将椅子往前挪,胸口贴到桌沿。安岩迟疑了一下,还是把自己的桌子往伊格前面移动,侧身进去刚好能做下。安岩去看前排女孩的后背。窄小单薄的肩膀。洁净的衣领上方露出半截细长的脖颈。短而平整的头发柔顺地垂下来。背上两只匀称的肩胛骨,在棉布衬衫的包裹下呈现出好看的三角形。刚才安岩走过来的时候,记得她额前有厚密的刘海,刘海下面有两只圆眼睛。很胆怯地流转,一旦停下来,就透着伤人的坚定。
其实安岩只是想到,伊格让出自己的空间给安岩,容纳他坐下。安岩需要感谢伊格。放学后,安岩拉过伊格的手,我们一起回家。伊格说,好的。
山的城市,爬坡上坎,迂回曲折。路旁是连绵不断的黄梅,松柏和梧桐。泥土里有各种芬芳的野草在生长,散发出朴实的味道。美人蕉正在开放。山茶花开始吐露出燃烧的火焰。蒲公英在落日的余辉里纷飞。含羞草被轻风一摇曳,就怯怯的含胸而抱。蚱蜢跳上狗尾草的顶端,以为可以看得更远。却不想那草的腰身如此柔软,竟乘不住一只蚱蜢的重量,弯折下来晃荡。在蚱蜢失望离去后,才又颤抖着抬起头,去眺望正在下落的斜阳。
伊格没有去看风景,急切地跟着安岩的步子,碎花裙边在双腿拨动下翻飞。在跳下石阶的时候,伊格的裙子开成一朵喇叭花。到了家门口,安岩送开手,发现手心里已泌出细细的汗珠。伊格咬紧嘴唇,鼻翼随呼吸一张一合,圆眼睛盯住安岩的脸不眨动,脸憋得通红。安岩觉得,这是一个容易破碎的女孩,将要不可避免地承受一些东西。似乎只知道反覆去舔舔陈旧的伤口,而忘了有更多完好的地方,需要保护。
梦开始的地方,散落一场凉雨。却带来慵懒的暖晴。每一个美丽的清晨和黄昏,串联起很多悠悠的时光,弥漫温润的气息。
经过那条迂回曲折的小路,两旁有连绵不断的黄梅,松柏和梧桐。安岩爬到坡上,在伊格的窗外催促的时候,伊格一口喝完剩下的牛奶,跑出去。等待安岩牵她的手,拉她去上那些不均匀的,曲折的石阶。树上有各种小鸟的啾唱,从头顶上飞过。两棵树之间的蓝天,划过一条优美的弧线。
温柔的黄昏,在慢慢酝酿夜间天鹅绒一样的梦。沿小路的枝桠去寻找,有草地,池塘和低矮秀丽的山头。天然的野草,没过膝盖的高度。柔韧的泥土里蕴藏神秘的力量。那是山顶上的一片荒草地,四周没有阻挡,自然朴实。落日映照在半空的时候,视线前方狗尾巴草毛茸茸的脑袋,就在霞光里舒展。轻风一摇曳,蒲公英就在身旁和前方的光晕里纷飞,迟迟不愿降落。生命的绽放,就为这迷人的漂泊,一生一次的飞翔。
面前的池塘水面上,蜻蜓不停的盘旋,寻找一片完美的水域,来养育它的孩子。安岩总能从池塘边上捉来黑色的蝌蚪,紧紧捧住手里的水,让伊格看蝌蚪在水中游动。有时,安岩也会突然泼掉手里的水,去捉停在伊格发上的红蜻蜓。安岩说,红色的蜻蜓最漂亮。停在头发上的时候。就像一枚发夹。
登上那座低矮秀丽的山头,可以看到斜阳一点一点,沉落到远山背后。收回绚丽的五彩霞衣,让大地与它一同入睡。伊格会跳到草丛中去捡奇形怪状的草苔,采摘朴实的野花。也会叫安岩爬到树上去摘一片她认为十分美丽的叶子。那儿生长着大片大片的风铃草。伊格采来并加工制作,安岩全部带回家中听。第二天早上再带来,还在原来的地方,将已枯萎的风铃草埋在泥土中。然后,安岩拉着伊格在上学的小路上奔驰,总是能在跨进教室的门口时,踩着铃声进去。
那一场雨,带来安岩。安岩是伞。伊格没有淋到雨,感受到一种庇护。晴朗的天气里,安岩带伊格出去,参加女孩子玩的各种游戏,并且让伊格跟他。女孩子们不愿伊格分到自己那一组,但喜欢安岩,安岩会逗她们开心,会说笑话。安岩有一双机警黑亮的大眼睛。
有一种游戏,需要两人合作。将丝绒轮流从对方手中各种各样的图案。伊格只会拉这一种游戏。她只有那么一点勇气,来安静地看手里的丝绒变换成各种图案。那是一种美丽的纠缠。下雨不能玩室外活动的时候,伊格可以不用担心做不好,安静地珍视这些短暂的时光。
伊格和安岩一起玩这种游戏时,安岩手心里那一块褐色的胎记,在眼前不停的晃动。伊格说不清那块胎记是什么形状,也找不出所认识的,相像的东西来比喻它。安岩牵住伊格的手时,伊格彷佛能感觉到,那块血印传来的热量。在他们的掌心之间隐隐燃烧。
伊格常常在手指冰凉的时候,想起安岩的手。和那一块血印。伊格的手掌蜷成拳状,手心里空空如也。于是将双手用力交叉握住,指尖因为挤压变成红色。血的颜色。去体味那种灼热,来温暖冰凉的手指。不知那是安岩强加给她的,还是自己本就渴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