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瞪大了双眼, 怒喝道:“给我擒下他,给我擒下他!”
众人向上方看了一看,又看了看凌无心, 缓缓站起身, 正要踏前一步, 却听凌无心一声断喝:“谁敢上来!”他双眉一挑, 本是淡然的眼, 此刻凝神一个一个扫过来,不怒自威。众人怔了一怔,脚下便顿了一顿。
凌霄看着下方众人畏惧的样子, 不怒反笑,“好好好, 昕儿, 果然是为师的好徒弟, 这教倒是被你治理得好,手下对你如此畏惧, 你也该安慰了,可惜……”他语气轻柔,如对情人耳语。
凌无心皱了皱眉,知道他还有下文。果然凌霄语气一变,转而对一旁方才带人诵读之人道:“显儿, 把宁飞远宁护法请上来。”
宁飞远?凌无心眯起眼睛。
那人一拱手, “是, 师父。”他一转身, 便至阴影中而去。未等多久, 便见那人又从暗影而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不, 那严格来说,也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人,和一把椅子。
椅子下滚动的滑轮,在这个厅中,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清晰。那人就坐在椅子上,两手放在椅子扶手上,两眼向前,目光有些呆滞,他年纪有些暧昧,长相在四十岁上下,头发却已半数花白。
这轮椅上坐着的,果然是宁飞远。
他身下的轮椅彷佛长了眼睛似的,在前方那人停下之后,他的轮椅也便跟着停下。凌无心仔细看去,发现那轮椅上有个手柄,而宁飞远的手正是放在那手柄上摇动,轮椅才向前走。
凌无心冷冷一笑,倒看看他们耍什么花样。
“宁飞远,你既已得我教左护法之位,是不是也该……”凌霄走上前,低头看着宁飞远,声音轻柔地说。
宁飞远半晌,才抬眼眼神呆滞地看向他,半晌,泛起笑容来,“是,教主说话,属下自然听从。”距离虽有些远,凌无心却发觉宁飞远的笑容中,有些卑微谄媚的意味,心下冷笑,暗暗不屑。
宁飞远看向一旁站着的那领读人,虚弱地笑了笑,“还请凌小少爷帮一个忙。”
凌无心听了这个称呼,这向那方才领读的人脸上看过去,他刚过来时倒没有注意到,以为只是一个小人物,此刻一见此人一副眉清目秀,温文尔雅的相貌,登时心里忽地一股温热涌上来,却又闷沉地落在心底下翻腾着。
显儿,显儿,难怪凌霄这般称呼。
凌文显,凌霄最小的一个徒弟,也是他曾恨过的人之一。
当年,凌霄收了四个徒弟,他,凌文显,还有一个大师兄,叫凌文宣,一个女弟子,叫凌若莲。四个人都是孤儿,但除了他没有名字之外,其他两个,都是有名字的,但是凌霄为了方便,便取“文”作名,另起了名字,以便容易认得又便于分开。
凌文显听了宁飞远的话,似乎一下子便懂得了,伸手在他怀里摸索一番,拿出一个叶片来。凌无心刚想着宁飞远为何不自己动手,便见凌文显抬起宁飞远的手,把叶片放到他手上,然后一点一点的移动他的手臂,让叶片接触在宁飞远的唇间。
凌无心吃惊地盯着宁飞远的手臂,那双手臂挪动的速度极缓,颤颤地,似乎一不小心就要落下来。凌无心的眼神从他的手臂转到他的脸上。
似乎宁飞远发现凌无心在看着自己,立时便扭过头去,双手捏稳了叶片,一个婉转的调子便吹了起来。那动作,似乎是在掩饰什么。但是他掩饰得晚了,凌无心一眼便看到他流转而去的脆弱,悲愤,怨怒,还有沉寂。
调子几番周转之下,还几乎有几个错音,凌文显则是执起他的手臂,没有移开,眼中透出几分嘲笑,几分怜悯。
凌无心恍然想起,那日他们出墓时,墓猛然塌陷,孟尝带自己逃出墓外,用的正好是凌空虚步的功夫,最忌中途换气,而凌霄却将宁飞远向空中抛起,阻隔孟尝,而自己当日撕了白绸,毫不留情地甩向宁飞远,然后便只听宁飞远一声惨叫。
估计那时候,宁飞远高空飞落,若是凌霄救了他,只怕还不会是如今这个样子,而凌霄本就无情,自然也不会去救他的。
看宁飞远这个样子,莫非是摔断了脊椎,导致全身都使不上力气?
凌无心记得他小时候教中有个长辈,本来武艺高强,天下罕逢敌手,却被白道的一个人给刺中了脊椎,然后就除了头,身上各处都再也不能动弹了,没过两年,就走了。凌无心虽不会医,却善毒,对经脉自然也是颇有研究,伤了任督二脉,这人以往便是有再高深的武功,也只能是个废人。
凌无心正想着,猛地被一个人扯住衣袖,他猛地回神,见一个人跌在地上,五指死死地抓着他的衣服,脸扭曲着,狰狞而骇人,仅依稀还可见他原来的样子。这人是教中往日里数一数二的高手,有着一身铁骨,凌无心曾自信地说他即使落在敌方手里,即使受了千般酷刑,也不会吐露一句,最是刚毅得力。
可如今他却满脸痛苦,大口大口地吸气,彷佛那痛苦深入到了骨髓,让这样一个硬汉也不能忍受。他微微张嘴,似乎吐露了两个字,凌无心依稀觉得他似乎是说“救我”,但随即又打断了这个想法,因为他一个大张口,便对自己腿上咬了下来。
凌无心一脚踹开,他便无力地躺在地上,全身畏畏缩缩地拧着身体,蜷缩在地上。凌无心抬眼一看,不禁凝眉。
拜月教众,个个都是□□上数一数二的人物,曾任教主之时,他曾讥讽说,那些白道上人自夸自己有多么多么铮铮铁骨,有多少能耐,相比我教人,当真狗屁不如。
而现今这些人却都在地上扭着身体,痛苦地□□声此起彼落,有的忍耐不住,还在身上抓挠着,片刻之间便鲜血淋漓。有的人彼此之间则撕咬起来。
凌无心冷冷地看着,抬眼看向得意的凌霄,又转而看向正颤颤地吹着树叶片的宁飞远。
片刻,似乎被他满含冷意的眼神所慑,凌霄得意的神情淡去,一摆手,宁飞远便止了吹奏,而手中的树叶则掉落下来,被他身后的凌文显接住了。
而地上的众人,则如劫后余生,一个一个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凌霄笑道:“昕儿,你看,这盅下得怎么样?”
凌无心看着地上的这些人,淡淡道:“不怎么样。”
他如此淡然的语气,令还在地上苟延残喘着的人们,忽地心底产生一股寒意,一点一点遍布身体。这是他们曾经的教主,他们曾将性命托付于他。而如今中了盅,却只换来了一句,不怎么样。
原来江湖上盛传的,凌无心,没有心,是真的。
却又听凌无心冷冷道:“凌霄,原来你就是这么对待你的属下的,十年前,他们也有为你卖命。”
凌霄冷笑一声,“十年前为我卖命?昕儿,你是不是忘了,十年前他们可都向着你,把我这个教主给推下位,拥戴你为教主。这样的人,若非还有点利用价值,为师早就换了新血,替换掉这些没用的老家伙!”
凌无心恍若未闻,淡淡道:“凌霄,你要怎么才会给他们解盅毒?”
众人听了此话,忽地怔了一怔。
凌霄眼中一丝精光闪过,他忽然笑了,“昕儿,你果然还没变,我还记得十几年前,你用甜甜的声音唤我师父,向我撒娇,你还是有心的,可惜却被师父弄丢了。”
众人怔住,凌霄大庭广众之下,竟大谈师徒之情,而且言语暧昧,众人偷觑凌无心脸色,却见凌无心似乎毫无所觉,“凌霄,废话少说,你要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此言一出,举座震惊,众人瞪大眼睛看着他。十年前,凌无心年纪虽不大,所作所为,令白道闻风丧胆,众人皆服,全教几乎把他当作神一样崇拜。那时候,所有人都觉得,应该是自己为他做什么,而不是他为自己做。自己即使牺牲,也是理所应当。
而如今,这个江湖盛传的无心人,却说,无论凌霄提出什么苛刻的要求,只要能够解教众的毒,那么就什么条件都答应。
“教主,不可以!”“教主!”
众人忽然觉得胆寒,劝阻的话语,不由自主地就都吐露出来。一时之间,这厅中,霎时间一片混乱。
而凌无心却只是站在那里,面无表情,似乎对何事都无动于衷。
凌霄眯起眼睛,敛去眼底下潜藏的怒意,冷冷道:“昕儿,我要你服下盅,而且留在我身边,看着我统一江湖,看着我,”他一字一字道,“杀了‘血蔷薇’。”
“好。”凌无心吐出这一个字,毫不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