甬道尽头建在半山腰上,周边树林廕庇,葛藤攀爬,远远看去就跟平常山洞一般,任谁也料不到那是一条连接内外的密道。
才一出洞,清新的空气扑鼻而至,登时冲散了昨晚的阴霾。
岳飞挺直腰背,深吸一口气,双眼展望周围,发觉这儿竟是一个极大极美的世界,只见青山连绵,绿水绕流,蔚蓝的天空中飘着朵朵浮云,青攸攸的小草铺得满山遍野,苍然的翠柏立在崖巅,景色之绝,实可比拟那传闻中的世外桃源了。
“妙!妙!妙!三哥真是性情中人,找到了这么一个明镜佳地!”岳飞不能不由衷地佩服道。
萧闲云看着他,带着微微笑意,问道:“四弟可记得陶先生的文章《桃花源记》?”岳飞奇道:“怎么?跟它有关?”萧闲云道:“书中言道:‘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放佛若有光。’愚兄恰恰就是这般寻迹到这儿的,四弟,你跟我来。”二人沿小径下坡,拐了几个弯,来到一座桥上。
这座桥呈拱形,约长两丈,全以青石铺就,旁有扶手,上雕花纹。桥下一条宽丈余的小溪流过,水色晶亮,水中游弋的鱼儿清晰可辨。逆水而上约一里,几座高百余丈的山峰成叉形相交,相交处的底下有一个很小的洞,溪水正是从那儿流出来的。
岳飞看得双眼呆滞,摇头苦笑不已,不由得感叹世间美景如许多,自己却羁于军旅没能享受,直是白活了几十年。
“三哥,此地如此美景,当有一个优雅的名字吧?”
“蛮荒野谷,本就无名,我住到这儿之后才给安上了一个,唤作沔水谷,以作自娱。呵呵,让你见笑了。”
岳飞听他说出“沔水谷”三个字,只觉这名字好生熟悉,可就是偏偏记不起来在哪儿听过或者见过,待要问萧闲云为何将此地命名为沔水谷时,他已向前走去了。
又行一程,前面是一片滔滔竹海,在那浩淼绿色波涛中,露出白红相间的一檐房屋来。
箫闲云遥指道:“喏,那就是为兄的住地儿了。”
走近了才看得清楚,那是一栋全系木料构造的三层式楼屋,房前有一个数丈见方的庭院,没有盖院墙,只围着一排篱笆,种了不少的花花草草,有红橙黄绿紫等十余种颜色。再向前是一个池塘,池边一块石头上堆着几件衣服,一个身穿水湖色衣衫的少女正在那里戏水,白藕似的手臂在水中抚来拂去,说是在洗浆,倒不如说是在戏水了。
晨曦的金黄色光芒照耀下,波浪一圈一圈的荡了开去。波光粼粼中,那少女忽然见到了那个修长峻拔的倒影,脸上露出欢愉,转过头去,笑盈盈的看着箫闲云,叫道:“哥哥,你回来了!”
箫闲云点了点头。
那少女连忙收了要洗的衣服,跑上来迎接。
看着那迎面而来的少女,天真无邪的笑容,黄莺般的声音,轻盈的步子,岳飞想起了女儿银瓶。他忽然觉得这一辈子好生对不住她,她也是这般的花季年华吧?可自己却从没有去看过她的笑,没有聆听过她的声音。
他没有尽到一个父亲该尽的责任。
心,隐隐的有些痛。
痛过了,可,还会再痛。
他多么希望,那个少女,便是银瓶啊。
那少女奔到近前,挽住了萧闲云的臂膀,撒娇道:“你这一去,可去的久呢,有给我带好东西回来吗?”萧闲云一甩手挣脱,那少女黛眉一轩:“干什么?”颇为不悦。萧闲云道:“别胡闹,有客人在!来,我给你引见一下,这位是我四师弟岳飞,乃是统兵一方的元帅……”
“咦?”
那少女听到“岳飞”两个字时颇是意外,视线移了开去,双手也放脱了箫闲云,左脚点了几下地面,两颗乌黑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动,绕着岳飞打量。
萧闲云见她不再听自己说话,就住口不说了,心道:“你自己去认识,倒也省了我的功夫。”
岳飞见这少女肤白若雪,长着一张讨人怜的瓜子脸,水汪汪的眼睛里跳动着两颗如蝌蚪般的眸子,身材高挑,婀娜多姿,实是一个绝美的胚子,只是年岁尚小,身上还带着浓浓的稚气。见她似乎在观察自己,一时好奇心起,索性站在原地不动,瞧她要做什么。
良久,那少女长出了一口气,意味有些索然:“国字脸,丹凤眼,眉分八彩,嗯……”她左手摸着下巴,眼珠上翻,想了一会儿,问道:“请问四哥,做元帅和将军的都是长这个样子的么?”
岳飞见她娇揉造作的装老成时已不禁莞尔,待得她叫自己做四哥,问了这么一个滑稽的问题时,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抑郁这么多天,终于笑了。
笑了。
真正开心的一笑。
“怎么,小姑娘有异议?”
那少女右手向天一甩:“对!就我认为,当元帅和将军的最起码的条件应该是:脸如火炭,发似乌云,浓眉长髯,阔口圆睛,身长一丈,腰大三停……”
岳飞听她描绘的如此夸张,瞪大了眼睛道:“这不成了金刚、开路神了么?世上有这样的人吗?”
“怎么没有?我们……嗨,算了,不跟你说话了。”她见难以自圆其说,身形一晃,躲到了萧闲云身后,以避其窘。
岳飞愕然:“……”
萧闲云挥手在那少女头上轻拍一下,骂道:“顽劣!”那少女大吐舌头,表情上装作害怕,目光却是针锋相对。
“呵呵,四弟见谅,这小妮子乃是愚兄十年前收养的一个妹子,名叫诗月,生的牙尖嘴利,性子又是刁钻活泼好动,最是喜欢调皮捣蛋了。”
岳飞刚刚领教了她的“本事”,大指姆一翘,表示赞同:“果然是伶牙俐齿!”
诗月听了这一句赞,也不管是褒是贬,竟然满脸堆笑,向岳飞盈盈一礼:“谢四哥夸奖。”
岳飞再次:“……”
萧闲云死盯着她,黑着脸道:“快去准备家宴,别在这儿烦人了,我和四弟好耳根清静的说说话。”
“哦。”诗月噘起了嘴,显得极不情愿,低着头走了开去。
“吓!”
在走出了二三十步之后,她忽然一声怪吼,跳着转过身来,向二人做了一个奇怪的鬼脸,然后一声娇笑,蹿入厨房去了。
萧闲云气得直跺脚,大叫无语。
岳飞却是满脸温柔的笑意,在那个活泼美丽的少女身上,他似乎找回了一种失去已久的东西。
一步入厅堂,典雅气息就迎面扑来,岳飞顿觉沁脾不已。
抬头望去,只见大厅正中挂了一块巨幅匾额,题着四个镶金大字——海之浩瀚!笔力苍劲古朴,大气磅礴之势喷薄而出,该是出自名家之手。
右边厢并排着六个宽三尺、高一丈的书架,五架是纸质书籍,另一架是竹片编成的书简,岳飞心想:“这恐怕不下千册吧?三哥收藏瞭如此多的书,学问必定是高的紧啊。”
左边厢无物,墙壁上挂着几十幅名家的诗词画帖,但真品极少,多数是后人临摹之作,但均属上品,价值亦是不菲。
靠边有一道门,往里是一条长长的甬道,隐隐透来一股佐料之香,该是厨房的走向。
除此之外,屋内一切简陋,只有两张四尺高的几,几条藤条编成的凳子,几上有茶、水果、点心等物。
厅角燃有香料,淡淡清香萦绕厅房,芬芳优雅。
箫闲云道:“四弟,三哥这儿就是你的第二个家,想要做什么尽管随意,可不能见外啊!”岳飞道:“这个小弟理会的。”正欲落座时,猛然看到了范仲淹的那幅《渔家傲》,虽仅寥寥数笔,却是情、景、人面面俱到,神韵十足。只见:秋风中孤城壁立,数十只大雁排成一行向南飞去,天色向晚,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了一阵牧马的悲鸣,军营中也响起了高亢悲壮的号角声;延伸开去,四面山峦环绕,连绵不断,天似穹庐,残阳似血,一股‘天苍苍,野茫茫’的气象跃然纸上。
岳飞少年时读过此词,颇为词中的报国之情和思想之切所恻隐,孰料多年后竟会邂逅,且是图文并茂,心里自然别有一番滋味:“如今天下不安定,国家连年征战,将士们不得不背井离乡,戍守在荒凉的边关之上,日子久了自不免要思亲想友,却是有家不能归,有朋不能访,听着如泣如诉、动人心魄的笛声,任谁都会潸然泪下,这一杯浊酒也就化作了思念的热泪。但是他们深明大义:为了保家卫国,甘愿驻守荒凉的边疆,每日忍受风沙的侵蚀,却没有丝毫怨言,真是难能可贵的大英雄行径啊!‘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是啊,自古胡汉难两立,敌人侵略之心不死,国家尚未太平安定,我等将士岂可去想归家之事呢?”
他想到这些难出,眼眸倏地就湿润了,忽然好想回到大营,立时回到将士们中间去。
一辈子,都不要和他们再分开。
他们为天下,付出了太多。
太多。
我……
岳飞独自伤感的同时,箫闲云换了一副神态,刚才还有说有笑的二人,瞬间竟都充满了疲惫和悲痛。
“三弟,喝酒么?”箫闲云取出一个葫芦,向岳飞递过去。
岳飞长年征战沙场,军机大事非同小可,军中从上到下均不得随意饮酒,所以对酒无多大兴趣,但不知怎地,这时却毫无顾虑的接过了葫芦,对着葫芦尖嘴,咕嘟咕嘟连灌了几口。
酒一入他的肚,便都化作了惆怅:“三哥,这些年你都在哪儿呢?师傅他老人家生前很是想念你,多次嘱托我无论用什么法子都要把你找到,他老人家说,还想再见你一面,才能、能……”
“三弟,别说了……”萧闲云挥了挥手,歉然的打断了岳飞,从他手里拿过葫芦,也大大的喝了一口,哽咽道:“我、我对不住他老人家……”
岳飞闭回眼中泪珠,伸出手去握住箫闲云,发现三哥的眼中也闪着晶莹的泪花,轻声叫道:“三哥。”
人就是这么奇怪,无论你平时多么的坚强刚毅,一旦触及到了心灵深处,柔弱的情感就迸发了出来,而且是决堤之水,一发便不可能收拾。
箫闲云抽回手,侧过头去拭了拭泪水,又道:“我打小便是孤儿,在这世上无亲无故,没人疼,没人爱的,只得整日价流浪街头,混迹市井之间,靠乞讨为生,有一日没一日的求活,见足了人世的冷暖,受够了蔑视和欺侮。自九岁上遇着恩师收归门下,抚育我长大成人,传授了一身本事,朝夕相处一共十年。圣人云:‘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师傅十年的恩情重比泰山,深如大海,作弟子的就是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万一。而我却漂泊江湖,为俗世所羁绊,竟…竟没能有一忽儿的时间来伺候他老人家,我真是枉为做人!与畜生何异?”蓦地扬起手重重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啪!
清脆响亮!
刻骨铭心!
他的脸颊立时肿起了老高,可见下手之重,恨己之切。
岳飞此时心乱如麻,见他又动手自残,真不知该如何劝慰才是,只得道:“三哥不必过于苛责自己,常言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的一番苦楚,师傅他老人家在天有灵,会体谅你的。”
萧闲云看着眼前的小师弟,心中五味杂陈,忽然说道:“四弟,你照顾师傅颐养天年,愚兄无以为谢,就请你代他老人家受不肖之徒三拜吧。”
岳飞闻言色变,霍地跳了起来,急叫道:“这可如何使得?万万不可!万万不可!”不停的摇头摆手,无论萧闲云如何说、怎么劝,都不敢答应。
萧闲云见他不答应,心里那个急呀,直恨不得那头撞墙,猛地双膝落在地上,声泪俱下地道:“四弟啊,难道你要愚兄背着这不孝的阴影,一辈子都让良心不得安宁吗?”
岳飞见他将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再也难以推脱,低声应道:“小弟不敢。”
箫闲云请他坐在大厅正中的太师椅上,叫声:“师傅,徒儿不肖,给您磕头请罪啦!”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每一个都有掷地有声,如石匙夯地基。
岳飞被他决然的眼神盯着,坐在那把椅子上如履薄冰,一动也没敢一动。
三个头磕完,箫闲云精神好了许多,起身走到门口,坐在门槛上,望着远处的山。
那些山,连绵起伏,相依相偎。
如是一家人。
山虽无语,山却有情。
岳飞松了一口气,起身走到门口,与箫闲云并肩坐着,观看那些美丽的山。
风卷。
云舒。
天空中,美轮美奂的景色一幕又一幕,都向着远方去了。
那里估计很美吧?
大厅静悄悄,听着那边传来的锅碗瓢盆的叮当脆响,诗月正欢快的哼着小调呢。
岳飞道:“又在想往事了?”
萧闲云点了点头,说道:“是啊,往事不可追也,一眨眼间,多少年就都过去了啊,当年……”他开始怔怔出神:“我为了给卢林两位兄长报仇,两次三番潜入京城刺杀蔡京、高俅、童贯等一干贼子,当时我年少气盛,听不进他人良言,不知道天外有天,人中也还有人,不但兄长的仇没能得报,每次还落得狼狈万状而归。唉,想到师傅平日里的谆谆教导,我真是羞愧得无地自容,甚至想一剑了却此身,又哪儿来的脸面再回去见他老人家呢?后来金兵渡河南犯,宋室半壁山河沦陷,河东各路民众纷纷起兵,抗击胡虏,保家卫国,经好友的介绍保荐,我加入了忠义军,成为一名头领。原指望能够驱除胡虏,恢复河山,给师傅脸上添光。熟料战事并不乐观,忠义军胜负不定,我忙于奔波,连师傅的七十大寿都……都……”喉咙哽住,竟是再也说不下去了。
岳飞拍拍他的肩膀,说道:“三哥,有一事需叫你知道:当日师傅见了你的礼物很是高兴,并无责怪的意思,其实在他老人家的心里,你的音讯才是他最喜爱的贺礼。”
萧闲云转过头,重新审视着这个小师弟,忽然笑了起来,射向岳飞的目光中溢起羡慕之色,说道:“相比之下,四弟你就幸运的多了。你是关门弟子,赡俸恩师晚年,与师傅实已是父子之情……”岳飞打断道:“三哥!”萧闲云维持着他的笑容,示意他不要打扰自己的话:“ 如今,你身为三军统帅,加封太子少保,手握二十万精兵强将,平寇抗虏,造福百姓,功业辉映千秋万世,说到这个‘闲’字,我们三个做兄长的可都是万万的不及你了。”
听到这番言语,虽箫闲云是语出真挚,岳飞也唯有苦笑不已,心里道:“唉,你只看到了我表面的光彩,又岂会明白我暗处的苦楚窘况呢?”待萧闲云情绪略略稳定后,问道:“小弟尚有一些事情不明,想请三哥见告。”
萧闲云道:“什么事?愚兄知无不言。”
“这么多年了,你为什么不来与我相认呢?”这个问题一问,他竟是紧张如临大敌,心儿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
多少个日夜的期望啊,如今终于见着了,不知道,这期望换来的是什么?
是什么呢?
萧闲云见他问及此事,表情有些黯然,赧然道:“那年师傅大寿后,我托给师傅送礼的朋友一回来就向我道喜,我问他有何喜事,他就将你的事一五一十的说了,神色之间竟是充满了钦佩。乍闻得了一个这般能干的师弟,我欢喜得几乎就要抓狂,当时便想回来与你们团聚。不料就在这时,忠义军内出了内奸,引来数倍的金兵乘夜偷袭,忠义军仓促接战,又是寡不敌众,虽然大家奋勇相斗,还是被打得大败,数万人马一夜之间就烟消云散了。我与同营的弟兄们失去了联系,从此便过起了孤身闯荡江湖的日子,锄强扶弱,随心所欲,倒也畅快。隔了两年,我偶然路过山东,听人说道你在河北一带组织人马抗击金兵,此事正中我下怀,就打算渡河北上,助你一臂之力。孰料想因为从前犯的事泄,忽然被朝廷的鹰爪子盯住了,由于被追缠的紧,我无法抽身,便没来成河北,这才有了桃花岛之行。再过后几年,我学成本事回到中原时,你已是威名赫赫的一方大将了,我愧于形秽,自然没有光彩与你相认,只好隐在暗处,悄悄地尽些做师哥的该做的事……”
岳飞叫道:“三哥!”心中感激之极,却不知如何表达出来。
萧闲云看着他,又是很随意的一笑。
看着三哥神俊逸采的面庞,岳飞背脊猛地滑下了一滴冷汗:“三哥文武全才,一身的傲骨,若非昨晚情况凶险到了极限,他迫不得已现身相助,我与他实不知何时才得相会啊。”心中不由得暗暗感谢上苍的眷顾,终于成全了自己。
一想到昨晚,岳飞便想起了那个诡秘的黑衣人,自思:“三哥与那人交手数百招,或可知晓此人来历。”便问道:“三哥可知与你对敌的那人的来历吗?”
忽然,诗月插嘴道:“谁的来历?我也要听!”
萧闲云见她到来,便住口不说了,反问道:“我不是让你做饭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诗月知他故意回避自己,向他厥起了嘴,哼了一声,过去拉着岳飞的手就走:“四哥,咱们吃饭去,诗月做了好多的菜呢。”
岳飞被她拖拽而去,回头看向三师哥:“……”
萧闲云双肩一耸,做了一个无奈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