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在睡梦中,岳飞回到了从前,重新做了一回自己。
白天,承欢在师傅膝前,学习文韬武略;晚间,烛火高张,他趴在桌子上,一边吃着母亲做的香喷喷的饭菜,一边听着母亲讲述那些古老而动听的传说;空闲的时候,约上一班小兄弟,追鹰逐兔,纵马驰骋在广阔的大地之上……
天地之大,任我去遨游。
而这一次,对人生,他又将作出如何的选择呢?
那白衣人傲立林中,望着那黑衣人遁去的方向,眼中满是虎威。
确定那黑衣人真的是去了,他的神经才松懈下来,走到岳飞身旁,拍开他被封的穴道,右手抵上岳飞“丹田”大穴,运内力助他调息腹内紊乱的内息。经过与那黑衣人的剧斗,他的内力已是大耗,现在再以内力强替岳飞疗伤,所以更见艰难,待得功行圆满,已花了足足一个时辰,额头满是黄豆般大的汗珠。
他放开岳飞,正欲运功休息,却感到了来自周身各处的钻心般的疼痛。他左臂和“重楼穴”两处中针,原本无甚大碍,但他未曾及时拔出银针,又与那黑衣人相斗数百招,期间全身经脉倏开倏闭,那两枚银针便在这些空隙间透入了体内。起先他全神贯注对敌,然后又专心为岳飞疗伤,没有觉得,此时诸事完毕,身心疲惫之余,那种疼痛便袭上来了。
他左手食中二指出指如风,连点自“气户”“库房”而下,至“关门”“太乙”为止的十数处穴道,那股疼痛立时便减弱了一半儿。他定了定神,双腿盘成一个蒲团,双掌附于胸前,手肘平放在膝盖上,一掌向天为阳,一掌朝地为阴,转动体内的两仪真气,开始疗伤内伤。
岳飞卧在边上,静静的睡着,嘴角边带着恬淡的笑意。
明月有缺,渐渐斜移。
万物万灵,到此时都已归了宁静。
林中的幽灵打个哈欠,起身走远了,像是睡醒了该回家了似的,这片林子恢复了安静。
风吹来的时候,已有些冷了,原来夜已深了啊。
过得片刻,只见那白衣人头顶冒出丝丝白气,在他顶上数尺的地方凝而不散,聚成白烟,渐而越聚越盛,便似一团小小的云朵盘在那儿一般。这般情形持续了约莫一顿饭的时间,那团白云开始上升,慢慢的就散掉了。
真气在那白衣人的体内完满的走完三个大小周天,使得全身上下气流充盈,随着“噗噗”两声响,两枚银针先后射出,他的内伤已好了七八成,大战之后的疲劳也没有了。
他站起身来,伸手踢足,耍了一套“形意拳”。这套拳法有强身健体的功效,最适合伤愈之初习练。当他将七七四十九式“形意拳”打完的时候,岳飞也醒过来了。
岳飞伸一个懒腰,打一个哈欠,只觉神清气爽,就像是经过了长久的休息一般。
那白衣人道:“你醒了,感觉怎么样?”岳飞道:“我很好,多谢仁兄关心。”细细打量那白衣人,见他约莫四十岁,生的一字剑眉,眼若流星,面容清轩,颏下微留胡须,不知怎地,看着他的样子,觉得竟是像极了自己的一位亲人。
他想,会是谁呢?
那白衣人道:“方才那黑衣人想要杀你,是我救你的。”岳飞已料到了几分,问道:“知道是什么原因吗?”那白衣人道:“不知道,我只跟他交过手,并未询问缘由。”岳飞“嗯”了一声,单膝向那白衣人跪下,抱拳道:“仁兄援手之情,岳某感激不尽,不知何以报答,先请受我三拜。”单膝跪地乃是军人的礼节,他是行伍出身,自是以军队中的方法来答谢恩人。
那白衣人连忙将他搀住,呵呵笑道:“傻兄弟,你我师出同门,援手相助乃是义不容辞的事,行此大礼就太见外了吧?”
“什么?师出同门?”
岳飞乍闻此言,如遭电击,吓得向后倒去,睁着大眼看着那白衣人,怔住了。
那白衣人放声长笑,吟道:“春夏秋冬二十年,卢林萧岳四徒贤。我姓萧,草字闲云,乃是恩师座下第三弟子。”
他这几句话说的极是轻描淡写,但对于岳飞而言,却比一个惊天巨雷在耳边忽然炸开还要令他振聋发聩。他强压住内心因喜悦而迸发出的激动,用难以置信却又急切期盼的目光凝视着那白衣人,小心翼翼地问道:“你真的便是我的三师哥,萧…萧闲云吗?”说到最后的“箫闲云”三个字时,已是声音发颤、眼睛发胀了。
那白衣人仍是微笑着,点了点头,叫了声:“四弟。”
这声呼唤亲和近人,发自内心肺腑,岳飞一听之下,心情再也抑制不住,热泪夺眶而出,叫道:“三哥,三哥,四弟想你想的好苦啊。”扑上去抱住了那白衣人。那白衣人也紧紧抱住了岳飞,滑下一行清泪,叫道“我的好四弟,为兄想你也是想的好苦。”
原来岳飞的师傅叫做周侗,乃是北宋哲、徽两帝年间的一位武术大师,人称“陕西大侠铁臂膀”。周侗少年习武,相传为三国时蜀国大将姜维的传人,后拜入少林派大师谭正芳门下,得到少**术真传,遂成一代武术宗师。
周侗不但武学精湛,文采也是极好,熟知诸史百家,下笔成文,无有丝毫滞留。成年后,他得到当时地位显赫的包拯赏识,进入军中任职,担任京师御拳馆的教师。御拳馆设有“天”“地”“人”三个席位,周侗为“天”字教师,可见其地位最尊。周侗还与朝中名将宗泽极为交好,后来岳飞之所以得到宗泽赏识,传授阵图,亲眼有加,也隐有这么一层关系在内。
因为周侗主张抗辽抗金,得罪了朝中的主和派重臣,政治上便不得意,于是就专心武学,确立了官派正规武术的若干套路,开创了“五步十三枪”、“戳脚”、“翻子拳”、“周侗棍”等绝技。
周侗一生中共收有四个弟子,大弟子为卢俊义,二弟子为林冲, 乃是周侗在御拳馆当武师时所收。卢俊义是大名府的大户人家,广有田产,又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所以无心仕途,直到遇上梁山使计招揽一事,才改变了他的下辈子的生活。林冲则继承了周侗的地位,后来直做到京城的八十万禁军教头,可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三弟子萧闲云则是周侗在大街上收养的一个孤儿,入门时年仅九岁,比二位师兄小着十余岁,但他的天资却最是聪慧,悟性极高,什么东西都是一点即明,深得师傅的宠爱,周侗的本事也以他学的最多最精。后来宋金两国结盟,一同举兵佂伐大辽,卢林二人冲锋陷阵,屡立战功,遭到朝廷中权奸的嫉妒,征辽得胜返朝后,二人先后被害。萧闲云幼年时多得卢林二人的关爱,感情笃厚,当他得知两位兄长被害的消息后,大哭了三天三夜,泣泪出血,然后就向周侗辞行,为报兄仇而出道,从此杳无音讯。
周侗本育有一子,名叫周云清,跟随卢俊义征伐大辽时,不幸殁于战阵之中。自萧闲云离开后,周侗身边便没了亲人,后应老友刘光世之邀,移居到他幕府做幕宾。刘光世军驻河南时,闻说了岳飞的孝义之名,于是向周侗推荐,这才有了汤阴县收岳飞为徒的故事。
周侗精通多门武功,卢林二人乃是将才,学得了他的枪法箭术,战阵冲锋,所向披靡。周侗不想萧闲云像两位师兄那般出入将门,便将拳脚功夫教给了他,希望他继承周氏衣钵,做一位急人之难的侠者。岳飞是周侗晚年收的关门弟子,其时三位师兄都已不在周侗身边,因而最得他喜欢,视同己出,将一身本事倾囊相授。岳飞也真给周侗争气,最终成为一代名将,驱除金兵,安定百姓,做下了一番辉映后世的功业。
三位师兄的故事,多是周侗讲给岳飞听的,但在他的心里却留下了无限的向往,也即影响了他以后走的道路。
后来周侗七十岁大寿时,忽然收到萧闲云托人送来的寿礼贺柬,并附信言道:“徒儿已投效军旅为国效力,只因军务繁忙不能亲来祝贺,望恩师原谅。”多年来,周侗无时无刻不挂念着爱徒的安危,甚至于寡欢少乐,当时得知了三弟子的音讯,可说是大喜过望,胜过得到了任何珍贵的礼物,豪兴上涌,一挥而就写下了“春夏秋冬二十年,卢林萧岳四徒贤。此身虽是临黄昏,正是佳儿慰我心”的诗句,一则抒怀自己的心情,二来怀念故去的卢俊义、林冲二徒,三是对萧闲云表示肯定和褒奖,没有辜负师傅的一片教导,最后是鼓舞尚在门墙的岳飞,希望他将来也能像三位兄长一样报效国家,干出一番事业来。这件事已经过去二十年了,但岳飞却一直铭记于心犹如昨昔,不敢或忘恩师的训示。
周侗弥留之际曾嘱托岳飞一定要找到萧闲云,要他光耀周氏武学,乃因萧闲云在这方面的造诣最高。岳飞转战大江南北,多次派人明察暗访三师哥的下落,均未有丝毫头绪,岂料会在此荒郊野林之地与心仪已久的三师哥相遇,真是高兴的差点就晕了过去。
岳飞松开箫闲云,整理了一下仪容,纳头便拜:“三哥在上,请受小弟一拜。”
萧闲云忙将他扶起,劝道:“好四弟,快别如此,折杀愚兄了。”岳飞哪里去听?只管一个劲儿的说:“当的,当的。”箫闲云见状,便马下了脸,愠怒道:“你身为统兵大将,手绾二十万兵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应当随时注意身份,岂可随意行此大礼?威仪焉在?”岳飞见他做出厉声之状,连忙道:“是,小弟受教了。”表面上这么说,心下却是说:“不管我做了多大的官,在你的面前,这一拜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少的。”
两人寒暄几句话后,岳飞问道:“听师傅说,三哥身在将门效力,今晚怎会在此出现呢?”萧闲云道:“这事说来话长,此地不宜久留,咱们换个地方慢慢叙说吧。”岳飞道:“好啊,此处离小弟的大营甚近,就请三哥移步吧,我营中有许多好兄弟,要是见着了三哥,定会……”箫闲云皱眉道:“你又胡来了,军营重地,我一介草民岂可擅入?你的军威又将何在?我在附近建有居室,还是到我那儿去吧,没人打搅,咱们耳根也清净,好叙同门之义。”岳飞道:“噢?如此小弟就叨扰了。”箫闲云道:“好,我们这就走吧。”岳飞道:“恩,事不宜迟。”说到这里,两兄弟心有灵犀,同时放声大笑。
岳飞与三师兄萧闲云虽素未谋面,但心仪已久,常自叹息无缘相见,今晚的邂逅正好圆了他的心愿,高兴之余,直恨不得与三师兄说上个三天三夜的话。箫闲云提出找个地方聚聚,也中他下怀,但他在这一带并无私宅,又是军务在身,只得邀请箫闲云去大营团聚。军营重地不容外人随意出入,岳飞又岂是不知?只是他实在割舍不下与箫闲云相聚的机会,也只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了。好在箫闲云早有准备,为他解决了这个棘手的难题。
藉着已有些稀疏的月光,二人择路而行。林中参天之木交错,地上落叶深积,根本分不清路径,岳飞索性跟在萧闲云身后,踩着他的步子跟进。如此这般,东一拐,西一折,约莫走了半个时辰,来到一棵大树前面,萧闲云便止住步子不走了。
这棵树倚土而生,树身宽大,根叶甚是繁茂,有数丈方圆的样子,顶端已耸入云霄去了。
岳飞见了这棵庞然大物,精神为之一振,喝道:“好一棵顶天立地的大树!”
萧闲云道:“关于这棵树,还留有一段传说呢,四弟想听么?”岳飞奇道:“噢?快说,快说,我可是最爱听故事的了。”箫闲云见他一听说自己要讲故事便神采奕奕,宛若回到了童年,暗自叹息了一声:“童年,可真好啊!”
“这棵树栽种于五代十国的时候,迄今为止已有两百年的历史了。那时候,天下诸侯众多,朝秦暮楚,纷争不休,老百姓们的日子可说是水深火热,苦不堪言。这战争一旦打起来,便不知又会多了多少白骨?多少饿殍?当时有这样一个秀才,手无缚鸡之力,却是胸怀大志,想要拯救大众于苦海之中。他费尽心思终于想到了一个法子,就是种下此树,哄骗乡邻说乃是神树,只要大家虔诚向之顶礼膜拜,便会达成心中愿望。有道是‘宁为太平犬,名为乱世人’,大家伙为了过上好日子,都去拜那树,如此一传十,十传百,神树的事不胫而走,竟是传遍了十多个州县。
“也许冥冥之中真的自有天意,这棵神树传出不久,真命天子就出世了,那便是太祖神武皇帝了。太祖皇帝生于夹马营中,英明神武,一根棍棒无人能敌,只用十余年时间便收服众路诸侯,平定了天下。天下大定之后,人们过上了好日子,就更是信了这棵神树,两百年来,来此许愿膜拜的人一直不绝。这棵所谓的神树,也见证了两百年的变迁,长成了现在的样子。”
岳飞听完故事,叹道:“想不到一棵树都能有这么神奇的故事,可见天下之事,无奇不有啊。”想到太祖皇帝的功绩,他心中却颇觉伤感:“太祖皇帝十余年间便清平宇内,一统天下,建立了不世功业。想我岳飞自负才华过人,心怀报国,十余年戎马不辍,到头来却是一场黄粱,一场空,真的是造化弄人啊,唉!”想到十余年的辛勤汗水付诸东流,壮志难酬,又自悲伤起来。
萧闲云道:“这个故事虽然不尽可信,却是真实的道出了天下百姓的心声啊。”一瞥眼见到岳飞神情沮丧,隐有痛苦之色,微觉奇怪,问道:“四弟,怎么你不舒服吗?”岳飞怕被箫闲云发觉心事,连忙克制住情绪,搪塞道:“没,没什么。”萧闲云见他恢复了神采,虽知他有难言之隐,但他既然不说,自己也不好过问,只得“嗯”了一声,转过头去。
嗤,萧闲云向前弹出一粒石子,波的一声打在那树树干上。扎扎之声大作,树身缓缓裂开一条缝来,宽达三尺,足够一个人出入。
神树倏然中分,露出门来,岳飞别说没见过,就是听也没听人说过,这一惊,竟让他呆住了。
萧闲云赧然道:“是暗门。”先走了进去,从门后摸出一个火把,点着了,喊道:“四弟,快进来吧。”见岳飞还在思考那暗门是怎么建的,叫声“唉”,出去拉了他进来,随即扳动机括,关了机关。
火把虽小,但在这暗道之中却显得格外明亮,把密道照的红通通的。
箫闲云叮嘱岳飞小心脚下,然后到前面引路去了。
门口虽不甚宽,里面的甬道却是阔的惊人,全是依着山洞原态修建而成,妙姿横陈,细微之处更犹如画龙点睛般巧夺天工,实在是了不起的工程。一路走来,岳飞到了哪里,哪里便响起赞叹的声音。
行了一程,岳飞忽然想起什么事来,开口问道:“三哥刚才用的是什么功夫?手法好快,我竟是没有看出一点门路来。”
萧闲云道:“那叫做‘弹指神通’。几年前,愚兄游玩到一个叫桃花岛的小岛上,邂逅了一位姓黄的老先生,这位黄老先生乃是一位不世出的高人,胸中学问包罗万象,琴棋书画,医卜星相,兵韬战略,百家武学,样样精通。也是愚兄不知几世修来的福份,竟得蒙他老人家垂爱,传授了许多本事,其中便有这门‘弹指神通’。说来惭愧,愚兄练了好些年,也只是初窥这门功夫的门径而已,比起那位黄老先生来,可还差得远呢。”
岳飞心里有些黯然,表面上却是替箫闲云高兴的样子,说道:“三哥真是好福份,羡煞了小弟。”走了几步,又想起那曲箫音来,此时念及仍是心有余悸,便道:“小弟还有一事不解,请三哥指教。”萧闲云道:“何事?”岳飞道:“你在林中吹奏的那首曲子叫做什么?其中到底有何玄机?怎地我一听就……就……”说到这里,他羞愧难当,红了脸,不好意思再讲下去了。
萧闲云见他异状,就心照不宣的笑了,赧然道:“此曲名为《大浪淘沙》,乃是为兄观大海之浪有悟,再经高人指点而成的武学,系以浑厚内力为辅,奏出萧声,专攻人生心脉的上乘心法。佛家言: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是为人生七苦。人乃血肉之躯,既有七情六欲,亦然有悲欢离合,终一生之经历,必有所爱、有所恶、有所思念、有所恼恨,无论对事,还是对物、对人,总有执泥的时候,就如身陷沼泽一般,越是挣扎,便越难自拔,这套心法正是从此着手,无往而不利也。”
听了箫闲云的一席话,岳飞心中一动,自忖道:“在林中的时候,我那般神态,难道也有对什么执泥甚深的事儿了吗?”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岳飞或许不知道原因,但箫闲云却是知道的,为因岳飞念念不忘的夙愿“收复河山,迎回二帝”,这才让他深中其毒,几难自拔。
“可有什么解救的法子?”
“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只要自己灵台空明,心中不遗杂念,心魔便不会找上门来了。”
“灵台空明,不遗杂念……”岳飞默默地念着了几遍,思绪上涌,心里一会儿豁然开朗,一会儿山重水复,景象模棱两可,分不清是暗是明。正在这个时候,一道亮光猛地直射过来,他双眼吃痛,本能的转过头去避让,“豁然开朗”和“山重水复”一霎时都化作了镜花水月。
他顺着光芒看去,原来天已经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