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路越向妹妹诗月投去一瞥，见她点头后，便开始了一段往事的述说：“我大金女真部族源出唐朝时的黑水靺鞨，起初以畜牧为主，随水逐草而居，经过一百多年的经营，终于在‘按出虎水之畔’稳定下来，从事耕作和渔猎等农务，产有名马、貂皮、人蔘、海东青、大珠等珍贵之物。自远祖乌古乃时，开始依附于大辽，首领受封官职为太师，渐渐养成势力，至世祖盈歌执政时，战胜了强敌纥石烈和乌古论两部，疆土得到扩大，始有能与大辽抗衡之力。
“部族每年向大辽进贡，大辽开放市场，卖给部族所需的生活日用品，双方各取所需，过了百余年相安无事的日子。但到了我幼年的时候，辽国的官员无论上下，皆是腐化不堪，为饱私欲，对我们部族横征暴敛，索要的马匹、海东青、北珠等贡物一次比一次多，直是贪得无厌一般。
“还不止于此，每隔一段时间，大辽的边军便会出动一次，扫荡部族居住的寨子，杀死年青力壮的男人，掳走美貌贤惠的女人，抢走一切有价值的东西，拿不走的，便即砸烂、摔毁，总之不会留给我们一件完整的物事。一帮畜生！所作所为，令人发指！一丁点没把我等族人视作人待！嘿嘿，比起这帮无恶不作的畜生，我大金算是小巫遇着了大巫了吧？
岳飞静静听着，只“嘿嘿”冷笑，一副置若罔闻的样子。
“所以，我从小就立下志愿：定要把这羣吃人不吐骨头的畜生赶尽杀绝，保护好我的族人，让他们能过上平安幸福的日子。到了九岁的时候，我开始向有学问的长者学习知识，从英勇善战的战士那儿请教武艺，机缘巧合之下，我还拜了一位汉人师傅，便是桃花岛上的那位黄老先生了。师傅很喜欢我，将胸中所学倾囊以授，从他那儿我懂得了什么是兵韬战策，知道打仗不仅靠勇敢，还要讲究方法，我还学会了中原武术，使我在武道上得窥大雅之门。
“经过十多年的忍辱负重和修生养息，部族的实力大增，终于起兵抗辽，首战宁江州便告大捷，接着又是出河店大胜，将十万辽兵打得是落花流水，狼狈鼠窜而去。第二年即攻下黄龙府，太祖阿骨打登基建国，号为大金，随即亲自率大军讨伐辽国，血战数年，终于迎来灭辽之日，洗刷掉了昔日的受虐之辱！
“在太祖麾下，我的抱负得以施展，数年间，南征北战不下百仗，沙场上，斩将搴旗，尽享人生之痛快。哎，那日子啊……
“辽国覆灭的消息传来，使得大金举国欢腾，当大军班师回朝时，望着夹道欢迎的人羣，我满心的欢喜，自忖：‘我终于达成了儿时的志愿，以后可以和家人过太平的日子了。’可孰能料得到，在短暂的清醒后，大金上下人等皆被无度的欲望所占据，大军休整不到两月，便在灭辽的冬天，全军压上南下，分三路进攻大宋，使中原陷入战火之中……方当其时，我等正值血气方刚之年，一门心思报效国家，只知道建功立业，殊不知，在不知不觉之中，已造下了一辈子都赎不尽的杀孽……”
说到此处，完颜路越的悔恨之情已是溢于言表，两行清泪缓缓自双眸里滑了出来，顺着脸颊流淌……
诗月从袖子里摸出手帕，伸到完颜路越脸上，替他拭去了，随即紧紧握住他的手，道：“哥哥，到此为止吧？求你不要再说了，这事儿就这般了结了好吗？”
完颜路越摇了摇头，将手从诗月手中滑脱，道：“不，这些事堵在我胸口这么多年，连喘气都困难，只有尽数说出来了，心头才能有所舒坦。”
诗月咬了下唇，“嘤咛”一声，依进了完颜路越的怀中。
“大宋绍兴二年，吾皇再次发兵南下，在这次行动中，我第一次独挡一面，率军一路顺风，轻松突破宋军长江防线，杀入江浙腹地，致使江南富庶之地蒙受灾难……
“在战争的初期，宋兵一溃千里，为了逃命，便驱使百姓抵挡我军的进攻。看着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无辜受戮，我的心蓦然一动，忽然想起了多年前的自己，那个时候，我们不正也是这么苍白无力的忍受着辽人的剥削和荼毒么？那个晚上的三更，我猛地从梦中惊醒，唬的汗流浃背，现在思忆起来，犹是惊悸不已。记得那个晚上下着蒙蒙细雨，空坐帐中无事，白日的情景在脑海中又涌了出来，那无助的哀嚎和撕心裂肺的痛苦啊，让我的心境久久不能平静，于是我开始审思大金进行的这场战争：‘我们因为备受欺辱才起兵反抗，现在消灭了敌人，建立了属于自己的国家，比以前强大了，却又去欺负别人，掠夺别人的东西，这般行径，与强盗何异？这算是哪门子道理？这是我们的初衷吗？”
岳飞冷言道：“杀人放火的强盗也会审思？也知道痛和苦？真是天大笑话！”
完颜路越如梦游一般，似是灵魂出了窍，岳飞对他的讥讽竟一点也没听进去，仍自顾自的道：“一个月后，报应便来了。主帅兀术在黄天荡遭到韩世忠夫妇率军强劲阻击四十八天，被打得大败亏输，仓皇北退，十万人马损失殆尽。江西、湖广、四川三路兵马亦遭重创，损失十之八九，也草草收兵回去了。我率领的两万兵马此时已进至温、台一带，得知各路大军大败北返的消息，我即收兵兼程北撤，但是，一切都已晚了，全军最后被包围在了牛头山。两军开战那日，我第一次被震撼到了，只见面前是漫山遍野的老百姓，我清楚的看见他们之中竟还有许多古稀之年的老者和垂髫之龄的孩童，他们没有铁甲长戈，有的只是褴褛的仅能蔽体的破衫和破犁头与棍棒，他们互相扶携着，向我们走过来，脸上是坚毅的决然，眼中喷出的是愤懑的怒火……唉，真的好可怕！
“那一战，我们直打了三天三夜，牛头山上尸积如山，鲜血染红了整个山头。在他们一往无前的顽强攻击下，我的两万英勇善战的精锐将士几乎全部战死沙场。唉，到现在我才明白，原来普天下的百姓才是无可战胜的……
岳飞又欲出言讥讽他，但却看到了诗月乞怜的眼神，终究不忍，就在心里道：“就是能早些明白，又能如何呢？难道大金就不会发兵南侵？有些事，你是永远都不会懂得的。”
“我往来冲杀十余次，身背数十枪，鲜血渗透征袍，仍没能够挽救得了危局，最后在亲兵的拼死护卫下，向北且战且退。那些百姓穷追不舍，追杀数日，直把我军撵到了长江边上。当时我身边只剩下千余人，且半数带伤，面对天堑的无情阻隔，又无船只可渡，就是插上翅膀也无处可飞了。我见陷入了绝境，知道全军势必覆没于此，心中早已心如死灰，没了求生之念，就对将士们道：‘众位将士，你们已经尽力了，只是天欲绝我，非人力可以逆转，路越不能带你们回去与亲人团聚，真是羞愧无地，唉，如今技穷势蹙，大家只好各凭自身本事运气，逃的一个是一个，总比束手待毙的好。’我怕手下将士阻拦，话一说罢便纵身跳入了江里，一者免去他们的后顾之忧，能全身心求生，二者不被敌人俘虏受辱，图的是一个全尸。
“也许冥冥之中早已安排定了，原以为投江必死的我，却由此捡回了一条性命。当我睁眼醒转时，最先看到的竟是少年时拜为师傅的那位黄先生。我吃了一惊，问道：‘先生，怎么是您？弟子怎么会在这里？’在我的意识里，此时应当是在地府才是。师傅递过来一碗药，道：‘先把药喝了，我慢慢讲给你听。’我接过来一口气喝了，恩师才道：‘那日，我正在江边垂钓，忽遇大军厮杀，急切间抽不开身，便躲进江边的一块凸出的岩石下，将当时的情形瞧了清清楚楚，待得人马褪尽后，便沿江寻了数个时辰，终于是找着了你，幸喜口鼻还有气儿，便背了你回来。’我听了他的述说，不由羞愧满地，全军将士都死了，却唯独我还活着，唉，真是造化弄人啊！当下我挣扎着起来，想要给恩师磕头，谢谢他老人家救命之恩。恩师知道我身子不便，便扶住了我，道：‘快别如此，乃因你我有缘，才有今日罢了。’
“我用过恩师的药后，身上的疼痛就减了不少，问道：‘先生（面对岳飞：“呵呵，那时我还不是他的弟子呢），请您赐告，我这身伤，何时能好？’恩师叹了一口气，脸上现出为难之色，道：‘很难说，或者一年半载，或者三年五载，总之老夫尽力而为，你放开心将养就是了。’这般将养了十来日，恩师带我来到东海中的一个小岛，那便是桃花岛了。那桃花岛景色秀丽，风光绝艳天下，我与恩师这一住便是八年。在这期间，恩师正式收我为徒，准许我进入他的书房学习。
几年间，我拜读了许多书籍，诸如《老子》、《论语》、《庄子》、《荀子》等等，再经恩师时不时的提点，我领略到了中原汉文化的博大精深和先贤们的超凡思想，直到此时，我才明白当初我问恩师我的伤何时能好时他为什么说‘很难说’了。
“没有争雄斗霸的念头后，我的心境变得平静如水，觉得整个人都身心轻松，日子也过得快活多了，于是有了就此淡出红尘，做一只闲云野鹤的打算。我向恩师吐露了心事，本以为他老人家定会赞同，不料他却连连摇头，说道：‘原来，你仍是没能明白我的一片用意。’于是向我讲出了他埋藏心里近十年的话。原来恩师认为，战乱乃是天下百姓的首要灾难，唯有平息攻战，各国和睦相处，天下才能大治，百姓才能过上好日子。他老人家的意思是要我留得有用之躯，回到金国京都，劝说大金陛下别再对宋用兵，宋金两国和睦相处，使天下百姓能够休养生息。话一说完，他老人家竟向我跪下，说道：‘此事无论如何请你应允，算是为师替天下间受苦受难的百姓求你了。’说到最后，他老人间竟给我跪下，算是替天下的百姓求我了。我被恩师仁义胸襟感动，又感他救命之恩，便应允尽力而为。
“数月之后，我满怀信心的回到了京都黄龙府，胡乱编了个幌子，将八年未归的事给瞒过去了。此时太宗已驾崩，继位的陛下幼时与我交好，所以没有治我的罪，安慰我一番后，将我派到四王叔兀术的大元帅府参赞军机，仍委以重用。
“陛下天眷二年，丞相宗磐以谋反罪名被杀，大都督挞懒被逐，四王叔独掌大权，遂日夜厉兵秣马，又起南下伐宋之心。我觉出气氛不对，便入帅府询问四王叔，果有伐宋之举，便劝道：‘王叔，经此数年修养，黎民百姓的伤痕才略有愈合，若是在此时再起干戈，岂不令前功尽弃？于国于民，皆大有损益，为长远计，请您罢去南征之议……’我话还未说完，四王叔已一个耳光扇了过来，双眼中几欲喷出火来，狠狠地朝我喝道：‘小畜生！真是大胆忤逆！不知道事理了么？竟敢说出这样的话！’我不依不挠，耐着性子继续劝说。四王叔终于被彻底激怒，咆哮道：‘小畜生，小鹰翅膀长硬了，想要飞走了是么？知道吃里扒外了是吧？忘记了是谁养育你、栽培你了是么？’四王叔的话令我无法辩白，只好死死的埋住了头，继续承受他的怒火：‘哼！你不思回报也还罢了，却去向着外人，你摸摸自己的心窝子，看你的心还在不在？可对得住大金，对得住族人吗？’
“四王叔骂的没错，我对不住大金，对不住族人，我只想对得住自己的良心，我这是在以私误国。八年前，我去鬼门关门口走了一遭，早已将生死名利看得淡了，当下心下一横，拼着性命不要的劝阻四王叔。这一次四王叔没有再骂我，直接给了我一脚，将我踢出老远，接着便下令削去我的职位，赶出京城，并从完颜家族中除名，一生不得重返北国……”
完颜路越越说越心酸，右手握成一个拳头，四根指甲深深刺入了肉里。诗月不忍他受折磨，几次劝他别说了，他摇头，只是不听。岳飞见他伤心得如此，心下不禁为之恻隐，思绪翻腾起来，冷漠的防线开始崩溃。
他忽然醒悟，原来，在这世上，有苦楚的人不止我一个啊！
相比之下，他的痛似乎比我更痛。
他的心，比我还酸。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真的，是这样的吗？
“有时候啊，我老是对天凝望，生出一些傻乎乎的想法：‘既然大家都是人类，同在一片天下生活，为何要分为辽人、宋人、金人？这般打过来打过去，死伤那么多人命，仍然不休不止，人都死了，占着那些地，还有什么作用呢？
“被四王叔赶出京都后，我心灰意冷，天地虽博远广大，却不知该去何处落脚。正在踌躇不决之际，诗月出现了，说：‘我知道一个好去处，保证叫哥哥喜欢。’我们便一同来到沔水谷，过起了隐居的生活，‘宠辱不惊，闲看门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淡望天上云卷云疏’，日子过得倒也清闲。
“一年后，四王叔一切准备就绪，正式上书请求南征。陛下准奏，下旨给四王叔，要他‘兴师问罪，尽复国土’。四王叔领旨，择日祭天出师，统共有五十万人马，分四路攻打大宋。眼看天下生灵又将涂炭山河，我却无能为力，唯借酒浇愁而已。这一场战争打下来，大金复又大败，损兵折将无数，千里良田化作废墟，百里相隔不闻鸡鸣，唉，失去这么多，得到什么了呢？
“四王叔见武力没讨到便宜，就改变策略，与大宋秘密和谈，以图挽回颜面。就在这时，恩师忽然叫人传话给我，说近日将有刺客对岳元帅不利，叫我务必于暗中护卫周全，不容半分有失。我一向敬重你的为人，又有恩师谕令，自然欣然应允，接下来的事，你就都知道了的。”
岳飞这才明知就里：“难怪我数度遇险，皆能化险为夷，原只道是运气好，却是有高人在暗中臂助。唉，岳某是知恩图报的人，自当答谢他的恩情，但他却是个金人，是我的死敌，这可如何是好？”
完颜路越将整个故事讲完，止住了泪水，情绪慢慢平复。
诗月怕他累着了，忙递过去一碗茶水，让他润润喉咙，转过身，也给岳飞递了一碗。
岳飞赧然的伸手去接，目光恰好和诗月的目光交织在一起，不由心头剧震：从她双眸里射出的目光里，竟充满了责备和怨愆。
她…她是在怨我吗？
岳飞被呛的很厉害，猛烈地咳嗽起来。
数十年间，花红柳绿，春去秋来，走了什么？留了什么？
沧桑，绝对是有的。
那么，伤痛呢？
快乐呢？
有谁能解其中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