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路越道:“岳元帅,在下想请你猜一猜,那晚的刺客是谁派来的?”
岳飞一掌拍在桌子上,哼的一声道:“自然是秦桧了,这贼只知祸国殃民,岂能干出什么好事?”经过这几日的事,岳飞就是不用思索也能猜出郝萧二人是和韦天刚一夥的,那日韦天刚又自己承认是受秦桧指派,郝萧二人当然亦是秦桧派来的了。
完颜路越轻轻一笑,道:“其实,那晚在林中还伏得有三人。”岳飞惊道:“还有三人?”完颜路越道:“马青山,易鸿阳,张中。”岳飞更惊:“是‘中原三义’!他们竟、竟也来杀我?”完颜路越道:“正是!不过,在你到达林子之前,三人都已被我料理,但由于时间仓促我没能藏好三人的尸体,却被如约赶到的‘三秦双雄’发现,觉出一些端倪,几乎坏了大事。”
“好贼子,此账吾必与你算得澈清!”得知真相,狠狠地朝秦桧啐了一口。
完颜路越道:“所谓奸佞误国误民,此言不虚啊!‘中原三义’和‘三秦双雄’都是江湖上名头响当当的人物,却被秦贼一面之词,骗的如此下场,叫人着实痛心呐!”他趁着岳飞激愤的时机说出这番话,即推掉了杀死“中原三义”的责任,又嫁祸给秦桧,实乃是一箭双雕。
岳飞果然入毂,闷哼一声,心道:“好你个秦桧,竟使用江湖手段来害我,待回朝之日,定要在陛下面前与你理论一番,没的让萧或白死了!”对完颜路越道:“没想到你背后还有这么长的一段…故事,算是对完颜路越道:“没想到你背后能有这么长的…故事,算是情有可原吧!好,你冒充我三师哥萧闲云的事就此揭过,我不再追究,不过,还请你先解答我另外三个疑问!”
诗月忽道:“四…你非要寻根究底不可么?”
岳飞知道她话里意思,但仍是硬着心肠点了一下头。
“恩!”
诗月望向完颜路越,希望他能拿个主意。
完颜路越点点头,道:“元帅请问。”
岳飞道:“我梦中之事,怎会那般真切?”
完颜路越赧然道:“那是我的一点私心,在此给你赔不是了。”向着岳飞作了一揖。
岳飞疑惑的道:“你的私心?”
完颜路越道:“正是。众所周知,岳家军兵骁将勇,战场上如风卷残云,兵锋所到无不克捷,大金数次败绩后,摄于岳家军的威名再也不敢轻易提兵南下,你身为岳家军的统帅,自然首当其冲,成为宋帝、秦桧一夥儿苟安江南的重要筹码。此次四王叔和谈,首要条件便是要除去你这个心腹大患……”
岳飞听出话中端倪,出言打断他道:“且慢。你不在大金朝野,怎地知道这等机密事情?”他身为前方的一员主将,官高职重,连宋金和谈之事都不知,更别说兀术提的条件了,所以猜想那必是高度机密的事,不由得不起了疑心。
诗月道:“这是我从父王那儿偷听到的,信与不信,随你意。”
岳飞见她玉颊生霜,顿时就失了底气,不敢再问下去。
这是怎么回事呢?
他忽然这般问自己。
完颜路越续道:“想那一班昏君佞臣……”岳飞道:“完颜兄,请你说话注意些。”完颜路越见他面露怒色,就道了一声“对不住”,却夹杂着一片蔑笑,“他们为了一己之私,连老娘都豁得出去,又何况是你岳元帅?自然是唯命是从了。我常扪心自问,若是岳元帅被害,四王叔自忖天下间从此再无敌手,势必再度挥军南下攻宋,到时又是千千万万的生灵涂炭,天下纷争不知几时能休?你不就死的一文不值了么?思前想后,唯一两全其美的办法就是让你活着,最好还是隐匿在民间,无踪可觅,这样就可以对四王叔构成一种潜在的威胁,让他如鲠在喉,不敢轻举妄动。如果此事能成,即使宋金和谈破裂,四王叔也决计不敢开战,因为天下间还有你这个克星克着他,如此双方就能相安无事了。”
岳飞听毕,大指姆一翘,赞道:“妙计!”
诗月黯然道:“妙是妙,可人算终是不如天算,功败垂成之际。”
完颜路越道:“是啊,在这个事上,终究是我太天真了。我想岳兄一心为国,未必就随我归隐,所以就在酒里悄悄下了点药,让岳兄好好的睡一觉,以便有时间让我施展女真族的不传巫法‘遁心诀’,洗除你脑中的记忆。而你梦中的一切经历,则是我根据你的思维设计的一个梦境,好满足你的生平夙愿,免得留下遗憾……”
夙愿?
遗憾?
就为这,使得我的好朋友们一个个的逝去。
虽然是梦,但醒来后呢,我该怎样去面对他们?
是浑不知晓?还是提心吊胆?
恐怕,会是忐忑不安吧!
终于,他再也压制不住心中的那股气息,猛地一掌拍在椅子的扶手上,大声说道:“够了!完颜路越,我心中想什么,岂是你可以揣度的!”
诗月见岳飞发作起来,也忍不住心头来气,指着他道:“姓岳的,你可别把好心当作驴肝肺,我告诉你,为了你我…我…哼!”
“我好心当作驴肝肺?你说清楚些呢!”
完颜路越见妹子与岳飞起了争执,且有大打出手之意,连忙出手拉住诗月,再使一招“挑水式”,横身挡在两人中间,道:“诗月,冷静,忘了你的誓言了么?岳元帅,你且听我把话说完,一切自有定论。”诗月怒气勃勃的坐回原座,岳飞一甩袖子,转过了头去。
完颜路越道:“事情弄到今天这个地步,也不是我所希望看到的吧?”心忖:“功败垂成之际,还搭上我二十八位好兄弟的性命,你道我会愿意吗?”待二人冷静片刻,问岳飞道:“岳元帅,你与大金交战十余年,可曾横渡黄河?翻越燕山?到过北国?”
岳飞立时气窒,答道:“没有。”
完颜路越道:“那你就没见过茫茫沙漠,万里冰封了?”岳飞道:“没有。”完颜路越道:“那你可知晓北国的风土人情,节气时令?”岳飞道:“不知。”完颜路越道:“那么好,我且问你,现在给你二十万人马北征,你有几成取胜把握?”
岳飞这才恍然大悟,冷汗从脑后们涔涔流下。
完颜路越有意无意的一笑,道:“梦中的事毕竟虚无缥缈,须得身临其境方能感受真切,怎么样,岳元帅,要不要试一试?”
岳飞岂不知他心意?凛然道:“虚渺之事休提,倘若陛下真要本帅提兵北征,纵是刀山火海,本帅也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以报陛下的知遇之恩!”
完颜路越道:“果不愧令堂‘精忠报国’刺字之举,在下佩服。但你可曾为你的那十数万部下着想过?多少人的性命都只在你的一念之间啊!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岳元帅,你就当真忍心么?”
岳飞听他这么一说,立时犹如一桶凉水当头淋下,过去的种种顾虑纷至杳来,倏地就觉得自己像是正行走在危崖之上,双肩上还压了一副千斤重的担子一般,每行一步便须小心翼翼,谨防摔将下去被跌个粉碎,如此一来,脑中思绪乱上加乱,真不知走路该先跨左脚还是先迈右腿了。
世上的事,竟是那般的难啊!
我,好累,好累。
完颜路越见他凝眉沉思,猜知他心境已动,便续道:“汉司马太史公曰:‘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我辈中人,不求能重于泰山,能‘仰不愧于天,俯不疚于地’已是不枉。岳元帅,你作《满江红》词,问道:‘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自建炎元年以来,十余年间,岳家军屡败大金,使大金上下无不闻名丧胆,视作梦魇一般,若论雪耻雪恨,你早已雪了耻,灭了恨。为将者,能有如此作为,已属不易,你又何必非要灭了大金才得甘心呢?难道灭了大金,大宋才会太平?才会中兴?”
岳飞无可辩驳,放佛置身于重重包围之中,已是无处可逃,猛地脑海里闪过一个画面,双眸中倏地射出强烈的光芒,问道:“那蒙尘的二圣呢,难不成让他们客死异乡么?”
完颜路越道:“岳元帅,你为人太也直肠,岂不闻‘国无二君’之言?如果二圣还朝,当今陛下将置于何处?”这一问,将岳飞问了个瞠目结舌,不由暗暗心惊:“是了,我怎么忘了这节?”完颜路越道:“归根结底,二圣的归宿终是皇家的家务事,岳元帅你一个外人何必强去插手呢?徒惹一身麻烦罢了,为人臣子者,只需尽忠职守,为民办事就足够了。”
完颜路越提起家务事,倒让岳飞又想起一事,便是绍兴七年的立储风波。原来宋帝赵构无子,就从宗室中选了一个叫赵伯琮的小孩子为嗣,不久又收了一个叫赵伯玖的的小孩子为嗣,皇储之位便有争执。岳飞在某次召对时曾得与赵伯琮相见,见其相貌清秀,听其言谈风雅,觉得确是一个英明雄伟少年,便在朝见赵构时奏请立赵伯琮为皇太子。这本是一番好意,但赵构听了却怫然不悦,因为这是“越职”之事,便出言责难,使得岳飞在大殿上吓得面孔直如死灰。退朝之后,众多同僚亦加以责备。这时听完颜路越提及,他脸就红了,忙端起茶杯以掩其窘。
完颜路越见他窘状,知道已将他彻底驳了下去,心下暗喜,面上却装作不好意思,道:“岳元帅,在下口无遮掩,若有得罪之处,请你包涵。”岳飞连忙应道:“哪里?哪里?阁下见识卓越,岳某是佩服得紧的呐。”心里却道:“金国有如此厉害人物而置闲在外,真乃天佑大宋也。”
完颜路越呵呵一笑,道:“其实在下说了这么多,只是想要元帅明白一个道理:你是镇守一方的封疆大吏,手握十万重兵,你的一念思量便可使历史改写,让干坤易位。”最后一句话更是说到了岳飞深心处,终赵宋一朝三百年,历代皇帝都是重文抑武,盖因太祖赵匡胤乃是以武将立国,深知武将以战功而致威望日高,朝廷上便不易制驭,遂有“杯酒释兵权”的故事,并立下武将领职,文官带军的祖规,成为历代统兵大将的心病。岂止赵匡胤,纵观中国历朝历代,哪一位开国之主不是如此?如汉高祖刘邦、明太祖朱元璋者,手段更是狠到极处,手下大将无论亲疏,一概予以清除,几近殆尽。
岳飞脑海里反覆想着完颜路越的这几句话,越想越是后怕,暗为自己没有因为一时冲动做出出格的事而庆幸,大怕之余不由得有些感激完颜路越,道:“承蒙阁下无私指点迷津,岳某感激不尽,如今已知道该怎么做了。佛家言,一个人的外表无论如何善恶美丑,也不过只是一具臭皮囊罢了,王图霸业也罢,将相王侯也罢,最终无不是尘土一堆,都是一般结局,是所谓‘来也空空,去也空空’也。”
完颜路越从他言语中听出心灰意冷之情,知道局势已入掌控,只需再加一把力,便可告成功,问道:“岳元帅,心既已了,可做下决定了么?”
岳飞道:“飞自小受母亲言教,刺刻‘精忠报国’四字于背,以为警惕,忠于国家,天地可鉴。古语云,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既食君之禄,当忠君之事,如今金人已退,陛下欲和,天下指日可定,当是我辈武人解鞍卸甲之时了。”其实早在他见到那十二块金牌的时候,心就冷了大半,这几日经历秦桧所派刺客的追杀,劫后余生之余更是深深体会到了“权臣在内,武将难以立功与外”的道理,现在听了完颜路越的精辟分析,更坚定了退出官场的心。
完颜路越会意,握着岳飞的手,欢喜的道:“好,好,好。能得岳元帅为知己,吾生足矣。”岳飞道:“到此时你还叫我岳元帅吗?”完颜路越道:“是,是,岳兄,岳兄。”诗月见二人言好,也破涕为笑,看向岳飞,眼神中充满欣慰和欢悦。
岳飞道:“完颜兄,请你给我一点时间,我需要处理一点事。”完颜路越问道:“什么事?”岳飞道:“我身当要职,若是这般贸然离去,定惹诸将猜疑,以他们的性子,恐有不智之举,所以我需要回营一趟,妥善处置军权,然后上临安面圣,当面递交辞呈,答谢陛下多年来的天恩。”
完颜路越听到“临安面圣”四字时,脸色蓦地就阴沉下去,决然道:“临安万万不可去!秦桧那厮阴险狡诈,心思难以揣摩,令人防不胜防,你去必定凶多吉少,我不能坐视你犯险不管!”岳飞笑道:“完颜兄多虑了,秦桧虽是小人,但在天子脚下,我与他同是朝廷大臣,他能奈我何?”完颜路越急道:“岂不闻‘君子之心,岂能踱小人之腹’?”诗月道:“写一道奏章,说明你的意愿,让你的部下转交临安,不是很好吗?”
岳飞只是笑而不许。
三人争执许久,谁也不让。
岳飞终是行伍出身,牛皮上来谁也拉不住,叫道:“再勿多言,我意已决,临安非亲去不可。完颜兄,诗月,杯酒之约,岳某必不失信,这就告辞了,少则一月,多则三月,便是重会之期。”一拱手,起身出门。
虽有千般不舍,又能如何?
分离,终是避免不了的。
岳飞狠着心,走出了那间屋子。
离开!
离开那带给他失望,带给他伤心,带给他曙光,带给他温暖的地方。
然后,回到起点。
一切,从头再来。
应该不会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