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吧,在睡觉的时候会做梦,不睡觉的时候呢,也还是会做梦的。
这不能避免,因为没法子。
世人,都爱做梦,特别是美梦。
但是,无论美梦,还是噩梦,或者一般的梦,也无论这梦有多长,它终究不是真的,终究有醒来的那一刻。
所谓“镜花水月”,便是这个意思了。
那场厮杀结束一天后,岳飞从昏迷中醒转来了,发现那天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
不是梦。
多么希望那是一场梦啊,醒来时一切都还在。
虽然他很难接受,可那毕竟就是事实。
让人心痛的事实!
当期望破灭时,那该是什么感受呢?
在接下来的数天内,岳飞觉得自己的心情很重,大概有一万斤,也许,不止吧。
压的他喘息艰难,稍有缓慢便似要窒息一般。
当再次见到萧闲云和诗月时,岳飞忽然觉察到,他已迷失了自己,完全忘记了到这个名叫“沔水谷”的地方来的初衷了。萧闲云没有了豪迈之姿,有的只是落拓沮丧;诗月似乎是一夜之间长大,不再逞能调皮捣蛋,取而代之的是沉默持稳……
彷佛,这个世界都因他而改变了。
变的他让不认识了。
箫闲云和诗月忍着沉痛的心情,花了三天时间,才把二十八位老友葬好了。
整整三天,岳飞未发一言,只静静侍立在旁,凝望着那二十八张还没来得及熟悉的面孔,心里忖道:“各位好汉,你们虽然与岳某素昧平生,但却舍命救护岳某,甚而搭上珍贵的性命,令岳某着实感激涕零。只是岳某愚钝,数日苦思此事前因后果,仍旧不解各位用生命捍卫的是什么,真汗颜无地也。”
短短三天时光,太阳东升西落,过的极快,然而对于岳飞、诗月、萧闲云,竟宛似一辈子般长。
在这三天里,三人各怀心思,互相都不怎么说话。
经过这几日的冷静,岳飞心中疑惑如云簇集,觉得这一段时间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巧合的太不可思议,其蹊跷细微处,犹如事先有人安排好了一般,结合得天衣无缝,无懈可击。
伤虽愈,心犹痛。
下定决心了!无论如何,此事都该有一个结果,是喜是悲,都必须有个水落石出!
本来是出来散心的,难道带着满脑子疑问回去?
不行,那些疑惑必须被解开!
要是这般不明不白的走了,我就会一辈子活在阴影里,永远都不会快活的。
日思夜想,何其痛苦!
所以,此事必须有个子丑寅卯。
必须!
“咳咳……”,岳飞假咳几声,“三哥,小弟打搅多日,这就要回大营去了,不过在临行之前,小弟想知道几件苦思不解的事情,愿你能不吝赐告。”他不愿提及令双方伤感的事,一出口即直截了当,开门就见山。
箫闲云凄然地一笑,似是早就做好了准备,答道:“请问,但凡是我知道的,绝不隐瞒一言片语。”
“好!爽快!小弟就喜欢江湖中人的快人快语!”,岳飞大指姆用力一翘,“第一件,请你将那黑衣人韦天刚的事从头至尾告诉我,如你不知道,那也无法。”
萧闲云一声冷笑,心道:“激将法?嘿嘿,你把我看的忒也低了些吧!”面目表情毫无变化,不紧不缓的道:“此人乃是昆仑派掌门人丘真宇老前辈坐下大弟子,十八岁时艺成下山,来到中原闯荡,由于他在内外功夫上都有非凡的造诣,不出一年光景,败在他手下的成名人物已不下二十位,由此名声大噪,人送绰号‘长山熊’,并且得到当时的武林盟主柳先云的青睐器重,主动邀他加入义军,共图驱逐金兵的大业。其时柳先云兵强马壮,粮草充足,又连败金兵,韦天刚若是加入,以他的身手,当是前途无量。可到了大家给他庆贺那天,却发现韦天刚失踪了,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偌大一个江湖只剩了关于他的种种传闻。之后的半年时间里,死了几位寻找韦天刚下落的朋友,凶手的手法相当离奇,大家请了多位见多识广的前辈出来调查,都不得甚解,最后不了了之。有此前车之鉴,过问韦天刚下落的人渐渐稀少,随着时光的流逝,‘韦天刚三’个字也湮没在了浩瀚的江湖里,直到两年之前。”
“两年之前?”
“对!那年九月,我从江南游玩归来,途经河南荥阳,在一家酒楼歇脚,偶然听到邻座的两位食客在谈论一件怪事。一人说:‘哎,甄兄,你知道吗?失踪十多日的罗帮主终于找到了。’那甄兄道:‘恩,听说是在湖广道上发现的,当时尸体都已腐烂了,唉,一代高人竟落得如此下场,真是可叹可惜啊!’先前说话那人道:‘可不是吗!罗帮主尸体运回总舵后,经帮中袁长老检验发现,罗帮主的五脏六腑全部都是碎的。’那甄兄微露惊讶,压低了声音道:‘什么人竟有如此本事?’先前说话那人朝四周望望,也压低了声音道:‘据说是被“霸气功”所伤。’说到这儿,那甄兄似是明白了什么,就不再询问,用完饭就与先前说话那人离去了。”
“那甄兄明白了什么?你…你知道吧?”
萧闲云道:“嗯,‘霸气功’源出昆仑派,在二十年前,乃是一代少侠韦天刚的成名武功,威力之大,无坚不摧!”
虽然岳飞已隐约猜出此事跟韦天刚有关,但听到萧闲云亲口说出,仍就十分惊讶:“是他?”
“对!我得知此事后,立即赶赴桃花岛,将之告知师傅。师傅听说后,对我道:‘为师年轻时跟昆仑派掌门人丘真宇有些渊源,此事就交给你了,须得彻查清楚,莫要让昆仑派蒙冤。’我见师傅态度如此坚决,领命后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即传帖江湖上的各路朋友,请大家夥儿一起出力。经过数月的明察暗访,我们终于得以确认,那凶手确是韦天刚无疑。原来在十余年前,不知是什么原因,使得韦天刚性情大变,竟然依附在奸权门下,成了丞相秦桧的鹰爪子,做下了不少违背江湖道义的案子。得知真相后,年轻一辈的只是大骂他混账,老一辈的却莫不是跌脚痛惜,大骂秦桧误人。”
见韦天刚师出昆仑派,岳飞更惊:“他竟是名门弟子!”,他长期在中原一带抗击金兵,多闻昆仑派的义举,对昆仑派弟子的为人很是钦佩,不料其大弟子竟做出这等事来,心头震惊的同时,也不禁对秦桧加上了一分恼怒。
箫闲云“嗯”的一声,表示对他心情的理解,续道:“韦天刚出身农家,天性朴质善良,出入江湖时又是豪爽仗义,所以很受朋友们的爱戴,只是后来不知被什么奸邪小人蛊惑,这才误入歧途,做下不少错事。好在他天良未曾泯灭,得能悬崖勒马,幡然悔悟,仍不失为好男儿本色也。”于是将那天岳飞昏过去后的所见所闻一一说了,听得岳飞唏嘘不已,既为那老者的修为心折,又为韦天刚的悟性赞叹,说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此人的人品是不错的。”
沉默。
屋子里一片沉默。
诗月坐在墙角,低头抚弄着衣角,似是在想着什么。
很想说些什么。
却不知该不该说,能不能说,从何说起。
一袋烟功夫之后,岳飞再次打破了沉寂:“第二件事,便是请你告诉我,你……你到底是不是萧闲云?”
听岳飞不再以“三哥”称呼自己,言语中又颇含防备,他心下已先料到三分,当岳飞终于问出这个问题时,还是令他有些惊慌,但他很快便镇定下来,道:“不错,我不是真正的萧闲云,只是一个冒牌货罢了。不过,我也很想知道一件事,你是从何时开始怀疑我的?并且如何得到证实的?”
你……
果然不是!
不是……
苍天啊!
岳飞仰首,长出一口气,闭眼,止住了欲要往外滚的泪水。
“首先,虽然我从未见过我三师哥,但从师傅讲述的往事可以推测出他是一个意志坚强的人,轻易是不会落泪的,平生仅得知两位师兄遇害和告别师傅时两次,而你,却是一天之内数次;其次,在你与韦天刚交手的过程中,你很少使用本门武功,即使有也是似模似样,给我偷学的感觉,虽然你在桃花岛另学过功夫,可作为最精本门武学的萧闲云,你不觉得难以自圆其说吗?况且还是与韦天刚这样势均力敌的高手放对,怎么可能出这么大的纰漏?这一点,你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吧?第三,在你的房间里竟然没有师傅和卢林两位师兄的灵位!嘿嘿,这可就更不符合逻辑了吧?当年,卢林两位师兄为奸臣所害,三师哥气愤不过,为给两位兄长讨个公平,这才踏入江湖,可见他十分重感情,自然绝无不立灵位的道理。自进入大厅后,我见没有他们的灵位心中就已犯疑,可你却只字未提,留下了这最大的破绽;第四点,便是我的直觉,作为一个多年沙场浴血的军人,我有着不同常人的直觉,是它告诉我你的面上覆盖着一层神秘的面纱,当然,这算不得一个理由。”
那晚,心情低落到了极点的岳飞来到林中散心,先是与“三秦双雄”的误会,是他既钦佩二人的光明磊落,又深疚郝春的死,接着韦天刚出手刺杀,手段迅捷如雷电,惊心动魄处他的呼吸为之停滞,最后是萧闲云的一曲《大浪淘沙》,如梦如幻,几是魔靥一般,更让他差点丧命。大战之后,捡回性命的岳飞尚觉腾云驾雾,忽然得知眼前的男子便是心仪已久三师哥萧闲云,在如此短的时间里遭遇如此的大悲大喜,纵然他沙场出生入死十余年,早已饱经风霜,仍旧没能保持住头脑的清醒,立时将一切抛之脑后,不假思索就相信了眼前的人便是萧闲云,跟着他来到美轮美奂的沔水谷,被满谷的景色迷住和酷似女儿的诗月感染,彻底迷失了自我,以至于醉酒。
然而,当酒醒梦回后,看着眼前的山山水水,回思梦中的点点滴滴时,他惊出了一头冷汗,因为梦中的无穷沧桑和悲痛实在令他难以接受。然后,就是七八十人的厮杀、流血,使得他的痛苦更深一层。当沔水谷恢复平静后,他开始重新审视自己,才发现,自己是多么的愚不可及,现实,是多么的残酷。
他,真的是三师哥吗?
他,不敢确定。
虽然他年近四十,历经无数世事的磨砺,但他的心,在此刻,还是乱了。
岳飞和萧闲云没有注意到,诗月的手,不知为何,颤抖了一下,嘴唇竟没了血色。
是为了他么?
为了那个还不知道她心思的人吗?
真的,很怕他离开。
她,不希望再孤单。
不想再一个人在黑暗的夜里踽踽独行。
那种痛苦,是无法言表的。
那种痛苦,她再也承受不住。
她想要光明,想要温暖,想要一丝安全。
仅此而已。
哈哈哈哈……
箫闲云仰首,大声笑了起来。
只是,在这笑声的隐暗处,却有着一丝苦涩。
一种莫名的痛。
可是心碎么?
诗月心儿“噗”地一跳,雪白的贝齿将血红的嘴唇咬的更紧了……
“岳兄不愧是大宋的长城,不愧为统率十万之众的统帅,果然洞察如观火,明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啊!”
岳飞低头,苦笑,回道:“阁下谬赞了,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的真正身份了吧?”
他笑着问道:“真想知道?”
岳飞决然地应了一个字:“对!”
笑容倏然逝去,无奈爬上脸庞。
他道:“好,那我便告诉你!我并非中土人士,乃是大金皇族,太祖完颜阿骨打之孙,袭封靖安贝子,真名完颜路越的便是。”指着诗月道:“她是大金的郡主,乃叔父都元帅兀术之女。”
“腾!腾!腾!”
一番话不啻于晴天霹雳,岳飞顿觉天旋地转,无力地向后迭出三四步,坐倒在椅子里,惊道:“你们…你们竟是金国的金枝玉叶?是我的死对头?死对头……”
诗月倏地站起身来,眼眶儿已是湿润了,接口道:“不错!我们就是你日思夜想都要灭之绝之的金国鞑子!现在、现在你…可以满意了吧!”重又坐下,猛地抱住了双膝,低声抽泣起来。
伊人,为谁哭泣?
泪水,为谁流淌?
他,此时,就是一支伤心小箭。
深深地,刺穿了,她的心脏。
淌出的已不再是泪,而是鲜红的血。
看着那个女孩儿伤心的哭泣,岳飞有些呆住了,但仅仅片刻时光之后,他的思绪就转移了开去,向完颜路越追问道:“阁下扮作我三师哥萧闲云,精心设计了这场好戏,究竟意欲何为?”
你,真的,就那么不在乎我吗?
那个少女偷偷斜眼,瞟了那个狠心的男子一眼,心,更痛了。
他似是不知情……
完颜路越又是一声冷笑,反问道:“我说的,你会相信吗?”
岳飞不敢正视他的目光,将脸别到一边,道:“但请赐告便是。”
完颜路越道:“没有目的,只有原因,那就是我对你的敬仰。”
“敬仰我?”
岳飞“嘿嘿”连声干笑,忽觉头昏脑涨。这个原因真的很难让他相信,想自己屡次挫败金兵的进攻,大量杀伤金兵金将,金国的高层无不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将自己五马分尸,生吞活剥,又怎会有人对自己敬仰有加,并在关键时刻予以援手?
临安城里,我寄托厚望的人处处为难我;遥远的大金,该恨我的人羣中却有一个敬仰我。
苍天啊,您这是玩笑吗?
您这是在折磨我吧?
他仔细回思他们邂逅的那个夜晚,冷汗从背脊涔涔滑下……
完颜路越有些激动了,倏地站起身来,走到岳飞面前,双目对视着他的双目,道:“对,你没有听错,我完颜路越确实是敬仰你!敬你是条光明磊落的好汉子!仰你是个顶天立地的真英雄!我对着你的双眼起誓,我刚才所说的话里,若有半句虚言,叫我以后死于刀砍剑刺之下,永世不得翻身!”
看着那双忧郁的眸子,他茫然不知所措。
这是他的真心话吗?
只为让我相信,他竟发那般怨毒的诅咒!
心,莫名的一阵痉挛。
虽痛,却终究没有动摇。
岳飞冷冷地道:“承蒙贝子抬爱,岳某一介武夫,可不敢当!”他生性嫉恶如仇,对残暴凶狠的劫掠中原大地的金兵更是恨入骨髓,巴不得能食其肉,饮其血,所以才会在那篇流传千古的《满江红》里写下“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的句子,虽然完颜路越道出的是肺腑之言,是识英雄重英雄的意思,但仍未能改变他的意识态,不能让他接受这个既定的事实。
他的态度,还是那般的冰冷!
数日的辛勤,二十多位好友的性命,竟没能打动他丝毫!
一股悲凉袭上完颜路越的心头,他感到了一生中从未有过的失落,以不惑之年,泪水几欲夺眶而出。
长吸一口气后,他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问道:“岳兄,愿意听在下讲一段往事吗?”
岳飞道:“请讲,飞洗耳恭听。”
诗月再没有说话,但把头埋的更深了。
泪水,已打湿了那水湖色的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