嗖!
一个黑衣人如离弦之箭,倏地射入这片林子,再一闪,没入黑暗中去了。
郝春虽然心头杂乱,但耳朵眼睛仍旧灵敏,忽觉眼前一花,似是有什么东西闪过,却没看的清楚,转过头去问萧或是否看到了,萧或摇摇头,反问道:“师哥,是不是你眼花了?”郝春揉揉有点肿胀的双眼,赧然道:“也许吧。”
哼!
一棵大树背后,现出那黑衣人幽灵般的眸子来,全身附在树干上,静静地潜伏着。
难道,他是在等什么人?
是的,他在等人,等一个即将被他杀死的人。
他是一个杀手!
杀手是一种非常善于隐藏自己的人,在这个静谧幽暗的夜晚里,他已将自己融入到这一片茂密广袤的林子中了。在这里,林子就是他,他就是林子,别人很难发现他的存在,而他却能轻易的辨别出别人的一举一动。这,是他的最可怕之处。
深邃的瞳孔里,不断闪现着晶莹剔透的光芒,似乎那对招子便是他在黑夜里的照明灯,能将黑夜里的一切看的明明白白。
在那黑衣人进林的时候,一个白衣人悄没声息的跟在他身后也进了林。黑夜里,那一身白衣显得是那么醒目,但没有人发觉到,包括那个可怕的黑衣人。
那白衣人在那黑衣人身后十余丈处隐住,脸上挂着一丝笑意,不过这笑里,蕴藏着无比的诡异和波谲。
那黑衣人的思维很简单,在他的脑子里,只有两种人:猎杀者与被猎杀者。他则是一把很好的杀人之刀,的确是一把好刀:静如处子,动如脱兔。
有时候,他会想一想其他的事,比如说他的生活。
那是一种连他自己都觉得很奇怪的生活,真的很奇怪:不知道今天,不知道明天,只知道昨天;知道痛,却感觉不到痛;知道快乐,却得不到快乐。
有的,只是孤独,寂寞,空虚,悲凉。
在夜半梦回的时候,这种感受就特别的铭心刻骨了,会憋得他一身冷汗,甚而还有大声哭泣的冲动。
使得这个杀手有点冷,凉凉的那种。
杀人,杀人。
为了什么而杀人?
名?
利?
权势?
生活?又或者是,生存?
起初,他很喜欢这种生活:刺激,痛快。
但是,他很快就疲倦了,甚至于是讨厌了,厌恶了。
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问自己:我怎么会选择了这么一种单调、乏味的生活方式?
脑海中一片白茫茫,竟变成了一片无有波浪,无有味道,静静的、死死的一片海域了。
他以酒浇愁,可这又何尝是一个好办法呢?借酒浇愁,只有愁上加愁。
这种看不到希望曙光的日子一旦开始,就永远没有了结束,唯有人死了,才是结束吧。
白驹过隙,光阴茬苒,不经意间,十年,二十年,就在指缝间轻易地跑掉了。
十年,二十年,当初意气风发的少年,今昔,却成了什么?
往事纷至杳来,在他脑海里飞速的交替出现:师父、大师兄、昆仑山、茅草屋……
满是沧桑的脸上偶尔会露出点点笑意,不知道是想起了哪一件儿时的趣事?
很快,那些影像如潮水般退去,那黑衣人微闭双目,又陷入了默默的等待。
风,吹过他的脸庞时,扯掉了他鬓边的一根白发。
一根小小的发丝啊,却见证了好多东西的流逝。
那白衣人目光所向,正是那黑衣人目光的方向,不同的是,他的目光在不停地闪烁,没有黑衣人那般坚毅,因为在他的心里,正有一件委决难下的事情缠绕着他。
“我该怎么办呢?”
杳乱无章的思绪,就如大海中的波涛一般,一浪浪过又是一浪,永无止息的打来。
风,吹过,扬起了他长袍的下摆,似乎风儿都已经按捺不住,在催促他快些作出决定了。
只是他,仍锁着那一双清秀的眉头,苦苦挣扎……
他本是最先出发,结果却成了林子的第五批客人。
当他亦步亦趋的走进林中,抬起头来望天时,月亮已经升至中天,树影簌簌,映在了他修长清瘦的身躯上。
皓月当空,万籁俱静。乳白色的月光如瀑布流水一般铺入林中,天与地彷佛融在了一块儿,光华灿烂,在这一刻,江山是多么的多姿多娇啊……
此情此境,本应该邀几个好友,煮酒赏月、吟诗作对才是,可他的心情却死气沉沉,丝毫没有因为景色的迷人而兴奋的样子,因为他的心已经郁结,已经如花儿一般枯萎了。悲凉,孤寂,无奈,落寞,百般的滋味一起涌上心头,说是滋味,却是那么的不是滋味。
他的心,沉入了无底的深渊,太深,太深,以至于再也掀不起一点波澜,涌不出一丝激情……
“是他!竟然是他!”
郝春在今夜第三次意外,来的那人竟是自己师兄弟奉令要铲除的那个奸官,不由心中大喜:“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当真是天日昭昭,叫狗官自投罗网来了!”萧或也确认了是那人,轻声问道:“师哥,怎么办?”郝春看了一下周遭环境,指着几丈外的一棵树道:“去吧,小心在意。”萧或会意,趁那人不注意,迅速闪到了那树后面。
萧或才去,郝春就疑云大起:“他怎么孤身一人出现在这里呢?如他这般的高官,出入都该是前呼后拥才对啊?他造下那么多的恶,岂有不随身携带武师保护的道理?”脑海中浮起横尸荒野的“中原三义”,迟疑道:“难道,这竟又是他的诱敌之计?”有点后悔叫师弟离开自己了,对于深知“分而易折”这个道理的他来说,刚才的决断无疑是错误的。
他想起了那个躲在暗处的厉害人物,那让人捉摸不透的手段。
想着,就不禁打了个寒噤。
如何是好?
他谨慎的将长剑从包袱里取出,用手紧紧握住了剑柄。
宝剑在匣中,正待出鞘。
杀?还是不杀?
萧或到了那边,找地方藏好了,也将长剑取出,朝郝春那个方向打个手势,叫他一起动手,使绝招“逐鹿中原”,左右长剑齐发,一击即狙杀那人。可等了半晌,那边却没有丁点响动,萧或探身出去看时,才发现师哥正自怔怔出神。
“噫”,萧或睁大了眼睛:“师哥今晚怎么变的这般犹豫了呢?”
他,来了!
那黑衣人冷漠的眼神里泛起一点狂热,迅即又被死寂压了下去。
冷眼,旁观!
那白衣人则将眉头皱的更深了。
小小的一片林子,究竟暗伏着多少杀机呢?
它就如顶上的夜空一般,忽而明,忽而暗,看似一眼万里,又似步步沟壑。
南征北战这么多年,为的是什么?十万将士出生入死,血洒疆场,为的是什么?无数百姓日夜期盼,泣泪出血,为的是什么?
难道,这一切,就,只是,为了赵宋皇家的稳定?
也许他从来都不敢这么去想,但付出了这么多,为的是什么?他却不止一次的扪心去自问!
当那一纸圣命传到军中的时候,在校场之上,二十万将士的面前,一向被敬若神明的大将军完全失去了形象:他顿足捶胸,声嘶力竭地哀叫:“十年之功,废于一旦!所得州郡,一朝全休!社稷江山,难以中兴!干坤世界,无由再复!”
他悲愤填膺!肝胆欲裂!
他感到了这一生中从来不曾有过的痛苦!灰心!绝望!
黄粱一梦,古往今来,斩断了多少英雄的气概啊!
他以手抚着胸口,忽然觉得那儿疼得特别的厉害。
在那种锥心似的疼的折磨下,他的额头迅速渗出了冷汗。
黄豆般大!
他想走一步,抬脚时却是一个踉跄,几乎向前摔倒,噗的一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他用手轻轻拭去嘴角边残留的血渍,静静的苦笑:为了什么啊?
月,更明瞭。
不知何时,风,停了。
他的痛苦神情全被郝春看在眼里,那一踉跄,竟引得郝春的心也跟着一跳,一股莫名的感觉在郝春心头升起:他真的是大奸大恶的人吗?
郝春想起一事:最近几个月,河南、湖北、江西大案迭出,十余位高官或遇刺客,或遭意外,接连丧命,据查证,他们政绩卓然,备受百姓爱戴,实乃国家之栋梁。
“那人不会也是……”
“宰相大人的话到底是真?还是假?”
“他为什么会那样痛苦?”
“他是在内疚吗?是在为从前的所作所为而忏悔吗?”
“不!不,不,不……他怎么会痛苦呢,他只会快活,我应该杀了他,杀了他为民请命!”
正当郝春心里善恶交战正酣、难分难解的时候,嗤的一声轻响,夜空的宁静被一声轻微的剑吟再次划破了。
一道银色剑光突然暴起,快似闪电惊雷,从黑暗深处刺了出来。
郝春知道师弟先一步动手了,搭在弦上的箭终于还是不得不发了。
他一横心:“对不住了!”
拔剑!
刺出!
双剑荡起的气浪急速推进,袭向那人的左胸、右肋,掀起了他的衣衫数角,迎空飞舞。
剑抵近时,看着那张痛苦挣扎的面孔,郝春越发疑心了。
“怎么办?”
一剑逼近那人的左胸,一剑平刺那人的右肋。
危险已迫在眉睫,那人却仍是不知道似的,紧紧地闭着双目,左手摸着疼痛的胸口,右手搭在欲裂的头上。
挣扎!
从痛苦中挣出!
这是机会!
绝佳的机会!
可是在这个时候,郝春的杀意开始消退,仅在一念思量之间,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他茫然了,再一次质问自己:“这一剑是刺?还是不刺?”
在他这一犹豫之间,剑又向前递近了一两丈。
萧或心中暗喜,再次催加了一成功力,手中长剑去势更快。
“不行!他要活着!”
在最后的关头,郝春心中的善最终战胜了恶。他急忙运劲收剑,但这一剑此时去势太猛,已是收不回来了……
眼见那人便要伤在自己手里,郝春眼一酸,别过了头,不忍再看。
……
铮!
传来的却是双剑交碰的脆响,郝春心中奇道:“怎么回事?”未及睁开眼睛,一股强劲的气浪翻涌转来,直冲他的胸口。
原来在这千均一发的当口儿,那人的膝盖骨忽地软了一下,整个身体跟着倒了下去,又无巧不巧的避开了二人的这雷霆一击。
双剑对碰迸出的气浪竟是强劲之极,逼的郝萧二人向后直退出了四五步,才拿桩站稳。
郝春见那人没事,暗叫了一声:“还好他没死。”
那人去鬼门关走了一遭,这才如梦初醒。
萧或轻喝一声,挺剑刺向那人的左琵琶骨。那人见这一剑来势凶猛,气势如虹,料到自己难以招架,便用尽全力向前滚出。嗤,他终于还是慢得一点,长剑划破了他长袍的下摆。
不等他站起身来,郝春一剑又迅捷无比地刺向他脚后跟的“足少阴肾经”。郝春这一剑旨在废掉那人的右脚,让他无法逃脱,好将他生擒,然后拷问于他,从他口里得知此事的真相,免得误伤了好人。萧或会意,挺剑封住了那人前扑的路,两人成关门捉狗之势。
那人见自己已入死地,避无可避,唯有向后上方翻出才有一线生机,心道:“说不得,只有赌一赌了!”深吸一口气,猛地一个筋斗向后倒翻而出。郝春本就没出全力,又没料到他会有这么一手绝招,一时疏忽,竟被那人误打误撞的避了开去。
还没等那人缓过一口气,郝春已返过身来,一剑自上而下斩至,萧或则一剑自左而右削至,成两面夹击之势。那人轻呼一声,也顾不得形象了,以手代脚向前急冲,同时双脚猛力后踢,抵挡郝春攻势。
郝春突然遇此怪招,饶是他武艺高强,见多识广,竟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萧或被郝春挡在一边,一时不及支援,空有一身本事,却无用武之地。
那人经过一阵手忙脚乱之后,终于是暂时避开了双剑的攻势,翻身站起,手一挥,叫道:“且慢,我有话说!”
这句“且慢,我有话说!”不带一点怒气,然从那人口中说出却自有一股不可逼视的威势,郝萧二人一听之下,竟然不自禁的同时止步,还对望一眼,以目光质问:“你怎么停住了?”
那人问道:“不知岳飞何处得罪二位,竟要置我于死地?”
“岳飞”二字一出口,郝萧二人立时惊得目瞪口呆,愕立当场。
郝春跨前一步,问道:“你…您就是驱逐金兵、收复河山、护我百姓的大英雄岳飞?”
那人颔首道:“不才正是。”
萧或仍是不信,冲口而出:“何以为证?”
那人听萧或语气中恶意大减,心中一宽:“还好,感情我被他二人误会了。”一边喘气,一边从怀中摸出一物,递到二人面前,说道:“此乃岳某将印,二位若是不信,一验便知是真是假。”
萧或伸手去拿,郝春连忙将他拉住,沉吟道:“这兵符将印乃是统兵大将爱逾性命的东西,不仅随时携带在身,而且不轻易视于人前,听闻岳元帅为人随和坦荡,他这般把将印拿将出来给我看,那便真是岳元帅无疑了。总算苍天开眼,我虽然做下了错事,却没伤了好人。”抱拳道:“不敢。”向后退了一步,弃了手中长剑,拉了萧或一起跪下,行礼道:“小人郝春、萧或参见岳元帅。”
那人便是岳飞了。朱仙镇大战之后,金兵一溃千里,京都黄龙府传出的令旨难达燕山,基本丧失了对中原大地的控制能力。北方各省的义军运动风起云涌,趁机抢州夺府,来无风,去无影,金兵往来应付,不堪疲惫。岳飞见此时正是收复中原河山的不可多得的良机,便连续上书临安,提出“连接河朔,北伐金国”的建议,请求朝廷速速发兵北上,会同各路义军,一起将金兵驱回北方大漠,迎回徽、钦二圣。但万分热情盼来的却是一道冰冷的班师圣旨,当时整个大营二十万人就像炸开了锅一样沸腾起来,岳飞气得手足冰冷,痛哭流涕了一场。入夜之后,心情郁郁的岳飞便来到这片无人的树林散心,却遇到了郝萧二人。
岳飞见二人诚恳之情溢于言表,知道自己的判断正确了,就放下了心。他本不是爱记仇恨的人,生性又是豁达非常,胸襟开阔如大海,一见二人认错便将刚才行刺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笑呵呵的去扶二人,说道:“快起来,快起来,二位行此大礼,折岳某的福了。”
萧或站起来退到一边,满面羞愧地还剑回鞘,低着头一言不发。
郝春没有起来,仍是跪着。他抬起了头,双目炯炯有神地端详着岳飞,脸上渐渐露出喜色,泛出了红光,喃喃自语道:“我终于识得天下间人人敬仰的岳元帅了,也不枉了来此红尘走这一遭。”向着岳飞,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心道:“今晚我做了天下间人人不耻的蠢事,要是传到了江湖上,同道们定会骂我是走狗、鹰爪子,再也不会认我郝某为朋友,我这一辈子也别想再抬起头来做人了。唉,与其痛苦的活着,不如痛快的死掉算了,希望死能赎去我的些许罪愆吧。”在生命即将逝去的片刻,他想到更多的是师弟萧或,自那年自己将他从黄奇壬手里救下来起,这么多年了,他一直生活在自己的庇廕之下,凡事都要自己替他拿主意,如今自己这一去,他该是怎样的感受啊?以后的日子,他该怎么去面对啊?霎时之间,百感交集,心中似有太多太多的话要向萧或嘱托,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想着想着,他脑海中突然现出灵光,心中也空明起来:“原来这么多年来,是我在无意之中完全遮盖住了师弟的光芒,让他无法体验到自己的存在,我这一去,他自然就能找到他的价值了,哈哈,我该为他高兴才是啊。”想通此节,他再也没有了牵挂,嘴角边也露出了淡淡笑意:“原来,我就要解脱了啊。”
岳飞见郝春不仅没有起来,反而又行大礼,连忙道:“郝壮士,男儿膝下有黄金,可使不得啊!”又去扶他时,郝春已经转过身去,面向南方,端正了身子,右手探出,抓起弃在地上的佩剑,倏地上扬,斩向自己的脖子。
郝春死志已决,一转身便即挥剑自刎,不给萧、岳二人一丝阻拦的机会。
萧或见郝春忽然横剑自刎,吓得惊声大叫:“不啊!”急使招“分筋错骨手”去夺师哥手中长剑,尚未扑到近前,一道血光飞迸而出,溅到了他的脸上,他瞪着眼看到:郝春已经剑到气绝了。
萧或冲过去,抱住师哥兀自直立着的尸身,想起二十余年的兄弟情谊,一直风雨同路不曾断绝,却不料在今日阴阳永隔,再也抑制不住伤心,大声哭了出来。
岳飞叫道:“郝壮士不可!”急出手去拦阻,但才到半途,郝春就已气绝。他见郝春为人光明磊落,善恶分明,实不失为大丈夫行径,在他行礼道歉的时候已决定要交他这个朋友了,此时见他忽然横剑自刎,心下也是伤悼不已,伸手拍了拍萧或的肩膀,难禁泪下,便别过头到另一边去了。
萧或哭了一阵,悲痛减去了大半,才勉强收住泪水,说道:“近些日子以来,师哥一直很少说话,心情总是闷闷不乐,就算是熟睡中也常常霍然惊醒,身子消瘦是日甚一日,这些我都是看在眼里的,只恨自己生的蠢笨,不能为师哥分担一二。元帅,您看,师哥临去时脸带微笑,看来死却是对他的一种解脱,作师弟的也当为他高兴才是。”他拭了拭忍不住又要下滚的泪水,续道:“我和师哥漂泊江湖惯了,都没有婚娶,膝下无有子女羁绊,多年来相依相靠的过日子,不曾分离半步,如今他去了,我的依靠也没了,我的心也跟着他去了,在江湖中也没什么好眷念的了,这下半辈子……晨起耕耘,晚作而归,就这样过了吧。”
岳飞听他以此作喻,流露出退隐之意,心下暗自可惜人才的流逝,但面上却问道:“萧兄,你这是要退隐吗?”萧或道:“退隐江湖?嘿嘿,这可是每一个身在江湖中的人的最大愿望啊,可古往今来,却又有几人真正做到了?这么多年来,我在江湖上来来去去,连懒觉都睡不到一个,早就怠倦了,早就希望离开江湖这个大染缸了,却万万没有料到在今晚…在今晚退出了。师哥曾说:‘世间的名和利原也不是什么吉祥之物,没了倒轻松自在。’为争名利而家破人亡,如唐朝牛党者数不胜数,这有什么意思呢?到头来还不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留得了什么?看来,师哥这句话啊,真是精辟。”心道:“他最终也做到了。”
他的故事,他慢慢地讲完了,忽然道:“岳元帅,方才我师兄弟鲁莽冒犯,让您受惊了,萧某自知罪孽深重,不敢奢求您原谅,不过仍希望您能宽限一月时间,待师兄后事安顿完毕,萧某即赴您军前,是杖是斩,听凭处置,绝无怨言。”
岳飞道:“萧兄严重了,一场误会罢了,况且两位又未伤到我,何罪之有?”刚才听了萧或的一番至情至理的述说,他感触良多,对二人的心情十分同情,但却会错了萧或的意思,只道郝春是因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刺杀自己才引剑自尽以谢罪,心想:“江湖中人的性情当真是烈的厉害啊,若对此人的言语中再稍有不敬之处,必然又起风波,看来,好好抚慰才是道理。”怕萧或也学郝春,连忙面色改为祥和,抱拳道:“尊师兄之故,岳某责无旁贷,请萧兄原宥才是。”
萧或看着岳飞,会意地一笑,抱拳还礼道:“元帅过谦了。”
岳飞见他释怀,便也跟着笑了,说道:“萧兄,尊师兄人死不能复生,来者可追,你还是节哀顺便吧,保重身体要紧。”萧或道:“多谢元帅关怀,这个兄弟理会得。”
踌躇了一下,岳飞道:“萧兄,你们江湖中人行侠仗义,快意恩仇,令岳某很是心仪,只是身在公门,不曾有机会得享其乐,既然你我有缘相识,还望萧兄不要吝啬,讲些有趣的轶事,聊让岳某画饼充饥。”萧或奇道:“噢?想不到堂堂的统兵大帅还有这样的爱好,真是我们江湖的千古佳话啊!”岳飞赧然道:“让萧兄见笑了。”萧或道:“元帅想知道些什么?萧某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岳飞道:“好,江湖中人果然爽快!只是江湖事太多,我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选哪一个,这样吧,你就讲讲江湖中人口中经常说道的‘侠义’二字,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吧,如何?”萧或见他问到这个,一时难以答出来,只是皱眉沉吟。
岳飞以为他在思考,可等了好一会儿,萧或仍未开口,便试探性的问道:“萧兄,可以了么?”萧或这才看向他,说道:“侠在心中,义也在心中,其实,每个江湖人的心中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江湖,属于自己的侠义,就好比这天上的明月,它照到不同的人的身上,地面上就会出现不同的影子。惩恶扬善是侠义,扶危助困也是侠义,为国为民仍是侠义。”岳飞听得一头雾水,问道:“萧兄,那是什么意思?你能具体点么?”萧或摇头笑道:“前人走的路,后人行的桥,真理都是需要去身体力行后才会懂得的。”岳飞听他道出这话来,就不好再问下去了。
萧或抽出长剑,单膝跪在地上,用剑挖了一个数尺深的坑,接着“啪”地一声将长剑拗断了,然后拾起郝春的那一柄长剑,“啪”地一声也拗断了。
岳飞见状大惊,问道:“萧兄,岳某曾听家师说过,学武之人,视剑如命,你这是…”
萧或没有理睬他,将四截断剑放入坑中,慢慢用土掩埋好了,才道:“这对‘昆仑剑’一伯一仲,乃是我师兄弟用以快意恩仇的佩剑,既然从此江湖上再也没有了‘三秦双雄’这一号人物,他们的宝剑也该有个好的归属才是啊。”岳飞道:“可也不用折断吧?”萧或道:“剑乃凶器,若有属主人,或能中规守矩。若失落世间,又或埋于地下,出土时必须有鲜血祭封方能出鞘,萧某不愿‘昆仑剑’再负血债,故忍心折断,实乃迫不得已。若是有缘,他日得遇铸剑良师,或能重见天日。”
岳飞听他这么说,也不好再劝,然见那两把剑刃带寒光,隐发嗡鸣,确是上乘好剑,心底下暗叫可惜:“这么好的佩剑,就是拿来做个纪念,也是好的啊。”他却不知道,萧或的心既已死了,如果留下这一昆一仲的“昆仑剑”,闲暇时看到了岂不是睹物思人,徒增伤感?是以埋了,一者斩断自己他日重出江湖之念,二者也消了对师哥的无限依恋,好开始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
对着新起的剑冢,萧或出了会儿神,不知在心中又对那对剑说了多少话,然后对岳飞道:“岳元帅,我师兄弟今晚得能目睹尊范,实乃是生平的福气,时候也不早了,萧某就此要别过了。”
岳飞本欲留他做客,一者补偿郝春之死,二者向他请教一些武术上的问题,但萧或主动提了出来要离开,他也不好厚着脸留,只得讪讪问道:“这么急吗?”冀图还有一丝希望。
萧或懂他的意思,但师哥的后事决不能拖延,纵然是钦佩的大英雄岳飞,以及这个难得一晤的机会,也只能割爱放弃。为防止眷恋战胜理智,萧或没敢用语言直接回答岳飞,只点了点头表示“是的”,然后违心说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岳元帅,你我若是有缘,他日定会再见,重聚之日,定当与君把酒言欢,共谋一醉。”
岳飞紧紧握住萧或的手,郑重的道:“如兄之言,飞随时静候。”
萧或抱拳回礼,然后俯身抱起郝春的遗体,向着岳飞躬身道:“元帅珍重,后会有期。”更不回头,向着林外走去。
岳飞道:“萧兄珍重,早盼会期。”摇手相送,待到那个人影消失不见时,忽觉心头有一种空荡荡的感觉,像是失去了一位多年相交的挚友一般。
仰望天上明月,他忖道:“何谓侠?何谓义?如果有时间,我真该去他们的江湖走走,去体会一下那么多人用一生的时间来苦苦追寻的真理到底是什么啊!”
夜,轻轻侧了一下身子,刮起一阵凉风,拉了拉那个痴人的衣带,将他从憧憬中拉回现实。
“时候不早了,我赶快回去吧,不然若虚又该担心了。”
他索然的叹口气,颓然回头,往大营方向走去。